“王朔們”：可憐的一代人

最近，王朔在媒體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又造成一時的轟動效應。近來有媒體引用王朔的話說，因為“母親沒有教他怎么去愛”，才很大程度上造成他現在如此狂躁的性格(見《都市快報》2007年3月11日)。

就這一句話，突然就很讓我很同情王朔。一個看似狂野不羈、臟話連篇的“人院子弟”，實際上也是渴望母愛溫暖保護的凡夫俗子。聯想到我這些年接連讀到的一些干部子女回憶父母的文章，如老鬼的《母親楊沫》、李南央的《我有這樣一位母親》、邢小群的《我的父親》等，再看看我們這些與王朔年齡相差不多的50年代生人的人生之路，我只想說，我們都是缺少愛的哺育的、可憐的人。

我們這一代人的許多父母早年與舊家庭決裂、走上叛逆之路，所以我們出生以后，沒有隔代的疼愛，也不能與更多的親屬聯系。我們小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忙工作，忙運動。王朔說：“我從小是當兵養大的，……十歲以前我不認識我父親。”老鬼說：家里“五個孩子，四個是找別人帶的”。邢小群說：“印象中的父親除了打發我們為他做事外，很少正眼看我們，……有時，不得已，要問他點什么，往往還沒等我們張嘴，聽到的總是：‘去去去，一邊玩兒去!’……從我們出生，請保姆，入托，生病、看病，上學，他什么都不管。”

管得少，或許還能對我們的自由發展有好處，但是運動給父母帶來的焦躁和變態卻深深傷害了我們的心。老鬼六歲時剛動完腸粘連的大手術，腹部傷口還沒長好、還纏著繃帶，就因貪玩燒著了窗戶紙，母親上來就是一頓狠打。邢小群五十多歲了，也是剛做完甲狀腺切除，回娘家休養帶看父母，只是一句話惹得父親不高興，他拿過盛滿米飯的碗盞，劈頭蓋臉就朝邢小群砸去，砸一碗，躲一碗；砸一碗，躲一碗，父親競一連砸了三碗。李南央攜女兒回國探親，看望古稀之年的老母親，就因說了“大人小孩該平等”，母親就如餓虎撲食般沖過來廝打女兒和外孫女，并狂罵一番將其趕出家門。

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愛祖國、愛人民，但是不能提愛“父母”，因為他們是分為“階級”的；我們學習劉胡蘭的事跡，但是不能讀冰心的“母愛”的詩；我們的課本里是“紅巖”，是“卓婭和舒拉”，為了革命犧牲親情的故事耳熟能詳。所以當政治風暴來臨的時候，我們也是推波助瀾，將“天地君親師”徹底拋棄。我的母校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女校長被自己的學生批判毆打，死在自己學校的廁所里；我家附近的一所男校的學生，競在本校設了“渣滓洞”式的行刑室，對老校工殘忍地行刑、折磨。即便如此，我們還總在檢討我們的缺點，而我們的缺點依然是“斗爭精神不夠”。所以才有老鬼帶紅衛兵捆綁起自己的同胞姐妹、去抄自己家的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也才有盧新華筆下的女兒拒絕“有問題”的母親以至在母親死后痛悔不已的傷痕。

我曾聽說在南方，上山下鄉形勢最緊的60年代末，一位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職工身份的母親，不管上面怎么宣傳要“響應號召”，就是不放自己的女兒走，寧可自己受批判進“學習班”也不動搖，最后是女兒擔心母親會再受折磨而下了鄉。如果說母親愛子女是人的高級動物的本能的話，那么政治和人性沖突的時候，還是堅守自己的人倫準則，這就是一個值得另眼相看的母親了。特別是在那個政治萬能主義的時代，“忠不忠，看行動”，后來人所難以想象的全民狂熱的時代里，任何一個不服從的行為都有可能引發生命的代價。也許就像意大利電影《美麗人生》中的那位年輕母親，因為丈夫和兒子是猶太人被抓去集中營，她自己也要追上去，就為的是與家人在一起。

由此我想為什么越是革命干部的家庭越缺少最普通的親情?可能是革命的意識壓倒了人倫觀念。的確，在殘酷的革命戰爭年代，為了革命犧牲親情甚至生命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也許真的是血流成河的戰爭讓人心變得堅硬、情感變得粗糙了，若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遑論至愛親情人倫?但是，也有重視親情的革命者。我想起在“文革”中，遭受打擊流放江西的鄧小平，盡管自己年近古稀、處于危難之中，還是千方百計把自己雙腿致殘的兒子鄧樸方弄到身邊，親自為他擦身換衣，盡心服侍。晚年的鄧小平與兒女同住，看著他幾代同堂、盡享天倫的照片，誰都不會懷疑這是一個老人的最幸福的晚年。鄧小平改變了中國，也完善了一個革命者的形象。

所以我們缺少愛，不僅僅是母親沒有教我們怎么去愛，而且是我們的父母親自己也缺失了愛。就像老鬼的母親楊沫、李南央的母親范元甄、邢小群的父親邢野，他們都是因為對舊家庭的不滿才出走而投身革命的，可見他們是多么渴望愛。最初，他們在革命大家庭中找到了溫暖。但是之后不斷的政治運動，革命隊伍內部的無情斗爭，打破了他們心靈的寧靜與單純。“打擊別人”，才能“抬高自己”、獲得信任。精神的扭曲和良心的掙扎，缺少安全感的內心世界，怎能不焦慮、扭曲與狂躁?我記得母親曾對我們說，父親從我們出生就沒幾天開懷大笑的日子，下班回家來常常就是一個人抽煙，總是在為什么事苦惱著。晚年的父親很想說些什么，但是已經病入膏肓了。在醫院的最后時刻，我們還是聽出了他想回家的意思，也許是自己的家，也許是早年就離開的他自己父母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