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為止,我只遇到了三個善哭的人。其中一個是老藝術家,今年快要八十歲了。只要一提到上級領導對藝術家的關懷——有時僅僅提到領導的名字,他就要哭起來。這是一種真誠的、毫不牽強的、樸素的哭。而且我特別注意到,這種哭不是因為衰老的緣故,在我的記憶中,很早以前這位老藝術家就這樣。
老人提著拐杖走來,我趕緊上前攙扶他。我問老人的身體和近期創作,不小心提到了一次座談會,我忘記了那次座談有一位領導參加,于是,老人馬上說出領導的名字,然后嗚嗚地哭起來。我正想怎樣勸慰老人,誰知老人從這次座談會又聯系到前年的另一次什么會議,那次會議也曾有一位領導人出席,而且,“領導從臺上下來正好看到了我,就過來和我握手,問我的身體怎樣!我……”他的淚水再也不能終止。
在老人泣哭時,我看著他在漫長的藝術生涯中,在不息的操勞間變得稀疏的、雪白的頭發,還有所剩不多的牙齒,心里泛起陣陣不可遏止的憐憫。我多么想勸老人再也不要哭了,他那時已經完全不能自己,什么話也聽不見了。
另一位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朋友,我們常見面。他是一位業余寫作者,很少動筆。我較少看到比他更為多情的、更為珍惜情感的人。我們曾一起散步,走到一座橋頭,他突然止步不前了,然后直盯盯看著橋邊的一棵火炬松。當我們終于又往前走去時,他的眼窩開始發紅。只不過我沒有注意。他毫無鋪墊地就說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位女同學,長嘆:“那身材啊!那眼睫毛啊——往上翹著啊!”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看出他在用力壓抑自己,盡量不哭出聲音。就這樣啜泣了一會兒,低著頭。后來他抬起頭看我時,我發現他正緊緊咬著牙關。
記憶中還有一次,我和鄰居出門辦事,剛走到路邊遇到了那位朋友。他快步迎上來,于是幾雙手緊握,抖動,那位朋友眼中淚花閃閃。“我們多久沒見了啊……”他的聲音最后低得不能再低。我馬上說起一些愉快的事,于是他又破涕為笑了。可是這樣剛說了沒有一會兒,他的眼睛轉到我鄰居身上,目光立刻凝住了。鄰居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正猶豫著,我的朋友咬咬嘴唇說起來:“你父親在世時對我多好啊,他晚年還對我說,讓我讀一些書……”朋友說到這兒,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位朋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前一年的春天,那是我去參加一個音樂家的大型座談會,中午吃飯時我們正巧坐了一桌,于是高高興興地敘談。菜上得很慢,大家邊吃邊聊。我的朋友看著桌子邊上的人,看著看著眼圈又有些紅。他轉臉瞅瞅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拍著說:“你這么忙還是趕過來開會了。大家在一起討論多么好!我聽說你也要來,他也要來,我一看大家真的都來了!”
他說到這里擦了一下眼睛。過了片刻,他漸漸哭出了聲音。因為他哭得厲害起來,所以同桌的人都不再夾菜了,都怔怔地看著他。有的開始規勸,但沒有用。朋友一直在哭,最后差不多號啕了。他流了那么多淚水,但不取餐巾擦一下,以至于滿臉閃亮。他在哭泣中偶爾吐出只言片語,沒有人聽得明白,但都知道他已陷入了深深的激動。
有一次在省城,我向朋友求助,請他為我們書院尋找幾種北方少見的花卉,立刻得到了應允。接著朋友長時間地注視起來。他望過了四周,又把臉轉向了我。這馬上使我吃了一驚:他的眼眶里滿含了淚水。他抽泣著說:“你放心,你放心吧!”
有一天,我再次感謝他,并請他喝茶。可是他剛坐下一會兒就說到了花卉的事,又哭了,說:“你就放心吧。一定不要太費心啊。”
這就是我見過的最善哭的三個朋友,都是男人。一般而言,善哭的男人是讓人不敢贊許的;可是我所遇到的這三個人卻無一不是樸素動人的。他們的品格無可挑剔,他們的真誠和善良讓人難忘。這個世界對于他們而言,總是有著太多的糾纏和觸動,在許多時候,他們是無以表述的,他們心中的一切也只有化作淚水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