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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

2007-01-01 00:00:00方中元
雪蓮 2007年6期

41

尹家父子到了大南門拘押所,尹大爺指使孝文前去問事,自己留了一段距離,做出平常神情等候著。其實他心里很不安穩(wěn),見了老二尹有貴該怎么說。訓(xùn)斥他吧,怕這家伙借故撒起野來,弄成破罐子破摔,索性胡整胡鬧起來,只能弄得罪過越來越大,后果也就越來越嚴(yán)重。別的不說,若是那樣了,老娘首先不依。好言相勸吧,又想不出說什么他才能聽進去。就說老二你錯了,你好好承認(rèn)錯誤,好好說今后要老實做人,他會不會聽?也許老二已經(jīng)被嚇壞了,害怕呆在這里,任你說啥都成,真要這么著倒好了。

“爹爹。”尹大爺翹著胡須看著兒子走出那個大門,慢吞吞地走過來,四下里看了看,對他說:“爹爹,二爹已經(jīng)走了,”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大門說:“沒有了。”

尹大爺腦子里“轟”地一聲,僵愣在那個地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啥?啥啥啥……啥時候沒有了啊?他他,他們把……”他感到眼睛里和嗓子里又熱又燥地難受,便用兩個指頭掐住鼻梁凹處,胡子簌簌地抖著。

“爹爹你嫑急,你哭啥嘛!”孝文湊在爹的耳根里說:“今早起叫土改工作隊押走了,說是往莊子上去了,開斗爭大會去了。”

“啊?”尹大爺揚起頭,道:“你這個松娃,連話說不來,我還當(dāng)了……”

孝文苦笑一下,問道:“那,爹,你看我們咋辦,莊子上去么?還是……”

尹大爺出了一口長氣說:“你沒問個他們?啥時候回來?”

“問了,說是不知道。”孝文答道。

尹大爺猶豫了一陣子說:“那就,還是先回家里說一聲,現(xiàn)打聽著,再說。”

過了幾天,得知尹二爺又回到了拘押所,尹大爺父子急忙趕來探視。管事的軍干部說,尹有貴反對土改運動,氣焰囂張,附近莊子里的有些富戶也暗里串通起來抵制土改;這次開了尹有貴的斗爭大會,他老實多了,那些富戶們也縮了頭,土改可以順利進行了。軍干部又說,尹有貴是被強大的人民專政鎮(zhèn)住了,但也有可能他暫時屈服,骨子里還是堅持反動立場,所以要關(guān)起來教育,直到他痛改前非。軍干部又說,你們家人可以進去看一看,不能交談,也不需要送東西,看完就走。

尹孝萱趕前半晌就來到娘家,得知爹不在家,就先去了后院。她告訴奶奶,她已經(jīng)在百貨公司上班了,專管貨物調(diào)撥。還說上班就是比在家里好,人多熱鬧,不知不覺地一天就過了。

“你看把你高興死,這是你的命哪。你二爹的事情,你知道不?”尹老太說。

孝萱斂起笑臉,又煩又可憐地回道:“知道著哩。奶奶,這一陣兒有啥動靜沒?我今兒就是看一回來了,等晌午時問爹爹吧。”

奶奶說:“也成,反正是潑煩吶。你的公公,好些了沒?”

“好些了,奶奶。”孝萱提起些精神頭兒說:“能起來走動了,比前一陣兒好多了,看起來活像心里也暢快了些,話也多了些。”

“哦?”尹老太又問:“為啥?看了個高明先生嗎?大約是藥吃對了吧?還是你們另外用了啥妙竅了?”

“大概是聽說我懷上娃娃了吧。”孝萱沒提防就說出來了,說完就后悔不迭。

“噢喲!”尹老太喜道:“你懷上了嗎?真的嗎?”

“沒啊。”孝萱趕緊挽回道:“沒懷上,奶奶,我哥哥出給的主意,哄我公公著哩,你還嫑說,真的有用哩。”

尹老太把兩手先拍在炕上,又把兩手攥在一處,哼了一聲責(zé)怪道:“瞎主意,這個哄得哩嘛!顧前不顧后地,你哥哥胡出的啥主意嘛!”

孝萱這才覺得把孝文抖出去了,吐了一下舌頭縮了一下脖頸,掩飾道:“沒事情吶,只要公公的病能好,啥主意都成,先哄著,到時候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你們這些娃娃們哪!”尹老太指點著孝萱數(shù)落道:“你們做的是憨娃娃的事情,還把老漢們當(dāng)成憨娃娃哄著哩。”停了一下她又說:“你們也一攪二三年了,按說也該懷上了,一直沒動靜吶,你尋上個先生了嗐,你揣個脈去唦,醫(yī)院里看個去也成哩嘛!靠哄人的辦法能過幾天唦?”

“好了好了,成哩成哩,再不說了成不?”孝萱見奶奶生氣地歪看著,又說:“這一陣兒百貨公司里來的好布多啊,綢子緞子花布布兒,過一陣兒我給你買上來些,成不?”

尹老太知道孫女在討自己喜歡,緊閉的嘴皮抖索了幾下,沒忍住,笑了。

孝萱扭轉(zhuǎn)身子看了看窗戶,用頭指了一下窗外問道:“這一陣兒臘八好著吧?奶奶見了沒?”

尹老太戴起老花鏡,說:“沒見。不知道。聽說是,哪個廠里上班去了。”

孝萱在搭手幫媽做飯時,見爹回來了,就去告知爹:劉成禮已經(jīng)在貿(mào)易局綜合處上班了,公公的病情也好轉(zhuǎn)了些。順便又打聽二爹的情況。尹大爺先是沉默不語,想了想說:“你二爹的情況不太好。你不能讓你奶奶知道,啊?”見孝萱認(rèn)真地點了幾下頭,尹大爺又說:“我看這一回把他嚇壞了,精神氣兒眼看著差了一大截子。哼!罵土改干部、打人,還有他的那些年的舊歷史,這一回恐怕是木匠戴枷——自做自受。我勸著說:‘有貴啊,你再嫑指望你們的那一伙人了,我看這個天下已經(jīng)穩(wěn)當(dāng)了,你裝聾作啞地當(dāng)個老百姓算了。’”

“二爹聽了么沒?”孝萱問。

“人家還把我美美價瞅給了一眼。”尹大爺心事沉重地說:“我聞出來著哩,他是七十的歪嘴吹嗩吶——還憋著一口斜氣哩。我是再沒有辦法想,聽天由命吧,再不惹是生非就阿彌陀佛了!”

“二爹不識相,是個犟板頸。”孝萱說。

尹大爺往被摞上一靠,半躺在炕上說:“我現(xiàn)在是豬八戒見了牛魔王——沒咒兒念了。”

孝萱知爹要歇一會兒,便來到東房,見孝文孝武都在,就去廚房里端了些飯菜到東房里來吃。問孝文道:“哥,你看二爹去時說啥了么沒?”

孝文拿起筷子正要搛菜,又收回來戳在炕桌上,怨恨道:“我們這個二爹嘛,盡給我們家里找麻達(dá),他全不考慮他的這些行為,給我們造成的不利影響,我一忍再忍地,說了一句:“二爹,央及個,你再嫑給我們添亂了。你們猜,人家說了個啥?”

“說了個啥?”孝萱問道。

孝文說:“他說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這是啥話?把我聽了以后,差點沒噎死!”他搛起一筷頭菜,對孝萱直登登地說:“簡直是,不可救藥!”說完,把那一筷頭菜猛地送進嘴巴里。

孝武說:“管他哩,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與我們沒相干。”

孝文說:“你知道個鬼!咋沒相干?你是個跟人開車的,倒是零干,師傅不管就沒人管。我跟孝萱,都是干公事的人,家里有這么個反動二爹,難道就沒有影響?還說沒相干?”孝文不再搭理孝武,問孝萱道:“劉成禮,沒來么?”

“他騎自行車去了。”孝萱說。

孝文怪道:“騎自行車去了?往哪里騎自行車去了?”

孝萱一笑道:“他們處里分給了一輛自行車,大家輪流學(xué)著騎哩,今兒將好輪到他騎,往小教場里騎去了。興頭大得很哪。”

孝武搖頭一笑說:“自行車,那個東西怪啊,兩個轱轆,放到地上就跌倒,人騎上了可走著哩,但是沒有開汽車難學(xué)吧!”

孝萱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對孝文說:“哥,常世義來了一封信,你看個吧?”

孝文遲疑了一下說:“能看了就看個唄。”便接過信看起來:

劉股長,孝萱嫂子,大安:

年后一別,及近三月,恍如經(jīng)年。久盼你們來信,豈料杳無音信。近日家中逼弟回家成親,弟已回絕。但此事不可久拖,恐有人復(fù)來相逼。我給馮家姑父寫過一信,得知他已遠(yuǎn)走,曹掌柜又不是實心相助。所托之事,唯令兄早已授意,再望討教一計半策,快快辦成。劉公公處多多問候。

即頌萬祺。望復(fù)。弟世義拜。

孝武伸長脖頸看著孝文手里的信紙,很想知道信里寫的是啥話。孝文把信伸給孝武,意思是給你看。孝武不識字,見孝文戲弄他,便不好問那信里說的是啥,沒趣地拿起半塊饃饃離開。

孝文知道常世義在信里說什么事兒,卻問孝萱:“常世義,給你們托付的是啥事情?”

孝萱悄聲說:“叫臘八離婚,他娶臘八。看起來,急得很吶。你說想個啥主意?”

“劉成禮咋說了?”孝文問。

孝萱說:“他說叫你拿個主意。”

一提臘八,孝文心里就烏糟糟地亂。他雙手十指相叉,放到后脖頸上,坐直身子,齜牙咧嘴地做了個舒展后背的動作,又兩眼瞪著頂棚,想著怎么回答。忽地,他又松開兩手,改作雙手捂著兩個臉頰,垂頭閉目思謀起來。孝萱收拾起飯罷的家什,先送到廚房去。

孝文想,這個事情自己到底管呢還是不管。按說不應(yīng)該管,隨著臘八長大。她給尹馮兩家?guī)淼母糸u越來越多,兩家的關(guān)系越處越不好。前一陣子猝不及防地又阻止了馮車戶打臘八,要不是爹爹因二爹的事情鬧心,肯定饒不了吃一次家法。自己也因一時的不冷靜,沖撞了馮車戶,只恨沒處買后悔藥去,把自己拷打責(zé)問了幾天幾夜,發(fā)誓再不搭理他們的沖突打殺。他原想借著那次沖突,叫爹把馮家攆出去,不料馮車戶傳言:土改的干部說了,他是貧民,要把后院西房分給他,還不能攆他搬出去。這個躲不過的冤家。從長計議,如果這次常世義的想望實現(xiàn)了,他就可以把臘八娶走,豈不是就一了百了了?但是,真的就叫常世義把臘八娶走,以后再不見了?不管怎樣,讓臘八離開這個院子,實在是一個關(guān)鍵,臘八不在這個院子里出現(xiàn),所有的是非都平息了。

“想好沒?哥。”孝萱輕聲問道。

孝文盤腿坐在炕上,肘支著膝頭,手掌托著腦門,細(xì)想了一會兒說:“馮家不出這個院子,就叫臘八出這個院子。你叫臘八給政府說,她不愿意當(dāng)童養(yǎng)媳,要離婚。你叫劉成禮找西房里的老閆,老閆是公安局的,是政府,叫老閆給我們這一坨的政府說,準(zhǔn)臘八離婚。這么一來,馮車戶再不敢跳彈。然后,叫臘八趕緊往蘭州去跟常世義成親。他們能不能成親,就看臘八咋想了。”

孝萱說:“這么麻煩么?不過,再也沒有好辦法。常世義真的能娶臘八么?還是胡思亂想著哩?”

孝文說:“原先有些不愿意,看信上的態(tài)度,恐怕是真的。再說后院西房門上的對子,是常世義寫的,你見了吧?不過,你要記住,臘八跟龍兒,必須是辦成解除不合理的婚姻關(guān)系,不是離婚。但弄成離婚,就不好聽,嫁人也難,知道不?”

孝萱使勁地點頭答應(yīng)。

“姓常的但不要了,我把臘八娶上算了,明年我就能掙錢兒了。”孝武突然撂過來這些話,猛不乍乍地把孝文孝萱著實驚了一跳。兩人一看,不知孝武啥時候直挺挺地躺在他的炕上。

孝文咬牙低聲罵道:“賊般地啥時候摸進來的?滾到一邊里去。”

馮車戶提著一只水桶要去井口打水,回頭見尹大爺坐在上房門檻上,抽著水煙瓶。看見馮車戶,尹大爺起身打算退進屋里去。馮車戶卻問道:“大爺,你今兒沒忙去嗎?還是早些回來了?”

尹大爺見問,不好不理馮車戶,復(fù)又坐回門檻上,“噗”地吹了一口煙灰說:“嗯,早些回來了。你今兒也早唄?提水哩么?”

馮車戶提著水桶走到上房臺沿上,蹲在尹大爺?shù)膶γ妫瑳]話找話地問道:“那你房里不躺會兒,坐到門檻上,不舒坦吧?”

尹大爺覺得馮車戶的閑扯后頭還有話說,隨口答道:“嗯。這個房里這時刻冰巴巴的,門外頭熱和些。”

“大爺。”馮車戶看著尹大爺又裝了一瓶煙絲,抽出火柴要擦著點煙,不料他抖抖索索地使勁一擦,火柴盒卻掉到了地上。馮車戶眼快手快地?fù)炱饋恚林鸩褚o尹大爺點煙。尹大爺接過火柴自己點著煙鍋,緊吸了兩口。馮車戶又說:“照我看,這個新社會還是好著噢。”

“噢,好著,好著。”尹大爺應(yīng)付道。

“大爺,你們的身份定了沒?”馮車戶小聲問道。

尹大爺想了想馮車戶的問話,猜不出他是啥意思,就直說道:“你說的是成份吧?定了,富農(nóng)吶。”

“哦。富農(nóng)。富農(nóng)是個啥規(guī)程吶?”馮車戶半張著嘴巴望著尹大爺問。

“富農(nóng),富農(nóng)就是……”尹大爺抽出煙鍋,在門檻上連磕了幾下,從后眼里“噗”地猛吹了一口,又插進煙瓶里說“富農(nóng)就是地畝多,富唄。嗯,比地主差一些。”

馮車戶蹲在地上挪了一下腳,又說:“那也好著哩。給我定了個貧民吶。唉,舊社會里,我是個窮人,新社會了,我還是個貧民吶,世下的啥命就是啥命。就活像我的那個牲口,不管誰當(dāng)掌柜的,它還是拉車著哩。還是你的命好,富的人家啥時候都富著哩,還是你經(jīng)營著好。我們的尕曹掌柜的定了個地主,比你的還好些吧?”

尹大爺早聽得鼻梁對不上眼窩,只覺得這個馮車戶不像是陽世上走的人,說的話叫人哭不得也笑不得。就說:“你這個人說的才是,河灘里趕驢車——胡拐嘛!貧民好,是當(dāng)家做主的人民吶!地主富農(nóng)不好,要改造哩。你真是吹掉燈盞尋針哩——胡揣。工作組給你們沒講政策嗎?”

馮車戶臉上堆著疑問說:“我成天跑差去著哩,沒聽過。”他扭轉(zhuǎn)脖子往院子里閑看了一轉(zhuǎn)兒,吭吭呲呲地說:“工作組把后院西房給我分給了,叫我一直住著,再你叫我往外頭搬的話,我也不敢吶。說實話,把你多謝啊,白住你的房子不好唄,你但用著我了就答噦一聲,知恩要圖報哩唄。”

尹大爺忽地站起來想走,又覺得不妥,眼目前可不敢得罪哪一個,他又坐在門檻上說:“事情也不是這么個事情,房子是土改掉了,成了公家的了,原先你住著,自然還是分給你了,將后公家收錢哩嗎?收租金哩嗎?我就不知道了。”他壓低聲音,很和氣但用了些份量說:“以前,我們兩家狗嚓皮繩的那些事情,再不提了。今后唻,各過各的日子,安安穩(wěn)穩(wěn)、和和氣氣的,好不?”

馮車戶聽了,不由地掂起木桶在地上墩了一下說:“我想說的也就是這個話呀!大爺,你這個掌柜的跟別的人不像,實話好!我的娃娃我管得也不嚴(yán),臘八那個死丫頭,動不動就騷打你的兒子,把我氣死了。再不說,你大人大量。我想的話呀,你給你孝文大哥趕緊把媳婦娶給,那么好的相公吶!把阿么好的姑娘配不過?說實話,我有老的一天哩唄,我的龍兒又是個弱拉不攢勁吶,將后不靠他媳婦兒還靠誰哩?將后,你還是我的東家,我還是你的房客,我啥都聽你的,我的丫頭我管住,你的兒子你操心好,你放……”

尹大爺?shù)那蛔永锘钕袢M去了一面牛皮鼓,脹得難受,打又打不響,他伸直一條胳膊,對馮車戶連連擺著手掌說:“再嫑說,再嫑說,知道,知道。”

吃罷晚飯,尹大爺盤腿坐著抱著水煙瓶,也不點著。孝文起身想給爹拿火柴,爹卻說:“你坐下。西房的祁老師給你介紹的那個女老師,你見了沒?”

“見了。”尹孝文沒情緒地說。

“阿么個?”尹大爺又問。

孝文歪頭看了一眼偏臉望著自己的奶奶,又看了一眼假裝不在乎的媽,說:“不好。一副愁相,好好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活像訴冤枉著般的。”

尹老太打趣道:“那她沒笑個么?”

孝文坐直身子,扯起脖子說:“嘿,笑的時候,比哭還難看。”

尹大奶說:“唉喲。敢沒吧?”

尹大爺又問:“照你這么說,成么不成?”

孝文兩手一攤道:“肯定不成唄,心里不認(rèn)吶!不信了,奶奶跟媽看去唦,你們保證不愿意。”

尹大爺把水煙瓶扔在炕桌上,眼看著煙水漫流出來,他咬了咬牙道:“起媒!”

42

臘八對出去上班這事兒,心里覺得又想去又為難。她很想借著去上班,走出這個院子,經(jīng)見經(jīng)見外頭的事情,每天可以離開家,躲開這些煩心的婆婆媽媽的事兒。更指望著能在上班的路上見到孝文的人影兒,哪怕見了不說話,能看到他是個什么樣子就滿足了。為難的是,她沒上過班,不知道到了大門外頭人們會說些什么,也不知道上班的人多不多,他們都是些啥樣的人。再說,把龍兒留在家里,放心還是不放心。一想到要見許多不認(rèn)識的人,她心里就犯愁。

部隊上的人來領(lǐng)她和馮成英的時候,可巧干爹不在家,余嬸子倒是清清爽爽地同意她去上班,并說了感謝政府的一堆好話。臘八也顧不得許多,跟了馮成英到河對面的副食廠去上班。到了廠里,把臘八分派到了豆制品車間,把馮成英分到了釀造車間。馮成英拐彎抹角地尋了些理由,要跟臘八在一個車間里上班,廠里就把她倆安排到了豆制品車間,馮成英干的是晾粉條的活,臘八干的是磨豆腐的活。馮成英還要跟臘八一起干一個活,廠里說那不成。

頭一天龍兒見臘八跟娘娘往外走,他就往常一樣地跟在后頭。等出了巷道,那軍人說這小孩不能跟著去。得知是臘八的兄弟時,那軍人嚇唬了一下龍兒,龍兒便撇著嘴巴流出兩行淚來,沒敢再跟著走。臘八心里很是不忍,但礙著有軍人在,沒辦法,只好硬了硬心忍了。

第二天上班時,龍兒緊跟著臘八,無論臘八如何勸說都不成,馮成英也唬不住他,又不能耽誤上班的時間,只能叫他在后面跟著。待到了副食廠的大門口,卻叫站崗的兩個哨兵把龍兒攔在了外面。馮成英和臘八再三叮囑龍兒沿原路回家,不敢到處亂跑,然后心里懸懸地去車間里上班。到前半晌歇工的工夫,臘八急惶惶地跑到大門口看時,不見龍兒,又見哨兵已經(jīng)換了人,臘八只好往好處想——想龍兒已經(jīng)回家了。但她心里還是懸乎乎地不放心。回到車間里告知干娘娘龍兒不在大門外時,馮成英猜摸著說八成是回家里去了,因為別的地方他不敢去,倘或遇到哪個熟人領(lǐng)回去了也說不定呢。

吃午飯時,臘八又到大門口看了一會兒,不見龍兒,這時她才認(rèn)定龍兒回家了,心里便踏實下來。一下午倒也過得快。因車間里干活的都是些當(dāng)兵的,有幾個年紀(jì)大些的不是當(dāng)兵的,都把他們叫師傅,有馬師傅、王師傅、李師傅,還有幾個當(dāng)?shù)氐呐耍尚┐蛳率值碾s活。臘八跟著干娘娘這里看看,那里問問,還沒弄清這些做豆腐、發(fā)豆芽、壓粉條的水頭道路,已經(jīng)到了下班的時候。

出了大門,臘八急忙往家里走,她想趕緊回家看看龍兒到底回家了沒。才走了幾步,猛聽得身后叫了兩聲“姐姐!姐姐!”臘八聽得明白,轉(zhuǎn)身尋找時,見龍兒從路邊的菜畦子里歪歪扭扭地跑過來,渾身沾滿了泥土,灰頭土臉地對她傻笑著。

臘八想不到這家伙在這里等她,從脖頸上一把扯下她的綠頭巾,趕緊拍打起龍兒身上的泥土,急問道:“你咋在這兒?你家里去了沒?”

龍兒撇開嘴,一臉的委屈,拖著哭腔說:“沒。”隨后就用兩個袖頭輪番抹起眼淚來。

“那你這一天哪里耍去了?”臘八氣呼呼地問道。

龍兒用手一指,馮成英辨認(rèn)了一下,大概是尕西門那一坨兒。馮成英小心問道:“哎喲,把我的龍兒孽障死了,那你晌午沒吃嗎?”

“吃了。”龍兒拖著哭聲說。

“吃了啥了?”臘八又問。

龍兒說:“饃饃。釀皮兒。”

“你敢是胡抓挖著吃了?你討要著吃了么?”

“沒啊。”龍兒爭辯道:“大人們,給的。”

晚間,給干爹學(xué)說了白天龍兒做出的擔(dān)心事,臘八原指望干爹能叫余嬸子照看龍兒,豈料干爹倒把臘八說教了一通,怨她本來就不該去上班,萬一龍兒跑丟了,可不答應(yīng)哩。余嬸子卻說龍兒愿意跟上去,隨便跑去沒啥事情,這個周圍沿圈的人們都認(rèn)得,跑不丟。

臘八想著再不能讓龍兒跟她去上班,人來人去的太不放心了。打睡覺前開始,臘八一直哄勸龍兒,明天再不能跟她出門,就在家里自己耍。龍兒一會兒答應(yīng)著,一會兒又翻板,看意思還是要跟著她去上班。臘八說:“龍兒聽話,姐姐給你唱個歇兒,明天你就在家里耍,明晚夕姐姐給你再唱個歌兒,成不?”

“嗯。”龍兒痛痛快快地應(yīng)道。

臘八想了想,剎著聲音悄聲唱道:

早起的太陽紅丟丟.

曬熱了河灘里的石頭;

樹上的果子沒熟透,

枉費了阿姐們的念頭。

龍兒雖聽得不明不白,但唱歌兒還是勾起了他的興頭,他伸出一根小拇指頭一掂一掂地晃著,不成聲不成調(diào)兒地學(xué)唱道:“尕女婿的雞雞兒就這么大,纏給布布兒綁給麻;尕女婿的雞……”臘八在龍兒伸出的小拇指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低聲啐道:“胡耍唱!誰教給的?說!誰教給的?”龍兒卻帶著傻笑說:“大人們,教給的。尕女婿的……”他又唱起來,臘八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倆人正在被窩里爭執(zhí)時,龍兒猛地掙脫臘八的手,一骨碌爬起來,三下兩下爬到窗跟里,伸手拽出堵在一個窗紙破洞上的爛布頭,從窗紙洞里往外尋望。臘八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緊跟著爬到窗根里,一把把龍兒的腦袋推到一邊去,恨不得把自己的眼仁從這個窗紙洞洞里伸出去。她見到的是:月光下,尹大爺走出了后院。

臘八沒好氣地用勁塞住那個不爭氣的窗紙洞洞,滿肚子失望地躺回被窩里。她躺在被窩里,望著被月光襯得蒼白的窗戶,心里一陣一陣地愁悵著,一股無名的熱燥一陣一陣地沖撞著她的心頭,使她悸動不寧,一點瞌睡都沒有。

第三天上班前,臘八在打掃狹道時,一瞥眼見尹孝文出了大門。她暗自慶幸道:“原來他每天這個時候往外走哩。”她急回到西房扔下掃帚,回屋取了頭巾往外就走,不料龍兒跑出來跟在她后面。她又轉(zhuǎn)身連唬帶訓(xùn)地搡著龍兒往家里去,龍兒卻歪著腦袋頂著她往外掙。臘八急道:“你再不聽話,姐姐不上班去了!”龍兒便站在那里不動彈了。臘八轉(zhuǎn)身急走出尹家大門,小跑著出了巷道,往街上伸著脖子尋望了一陣子,街上都是來來往往的人們,沒有她要尋找的人。

臘八叫了馮成英,倆人走近副食廠大門的時候,不知龍兒從哪里冒出來,竄到她跟前,攥住了她的手,他要跟進去。龍兒的突然出現(xiàn),氣得臘八直想哭。她氣恨恨地?fù)炝艘桓鶚渲Γ龀鲆桓闭嬲虻募苁綌f著龍兒往回跑。見龍兒跑遠(yuǎn)了,她扔掉樹枝趕緊走進廠子大門。

這時,做豆腐的那個王師傅一道兒走著,他問馮成英:“那個娃娃,就是這個媳婦的尕女婿吧?”

馮成英把頭一低,沒吭聲。

王師傅轉(zhuǎn)臉看著臘八,似笑非笑地指著路邊的樹林,對臘八說:

楊柳樹長大做椽子,

沒用處是滿樹的穗穗:

女婿娃尕了著貪瞌睡,

娘老子尋下的累贅。

他見臘八避著他往后拖著走,又說:“媳婦么姑娘嘻,把你虧了唄?多早價指望著那個脬蛋娃頂事哩,這些娘老子們吶!”

劉成禮不相信尹孝文給常世義出的主意是出于真心,但礙著媳婦尹孝萱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常世義,抱著成不成都得做一遍應(yīng)付一下的想法,到公安局里找到了閆連奎。

聽了劉成禮的來意,閏連奎沉思良久。劉成禮以為閆連奎有什么難處,便探問道:“閆處長,你看這個事情,有啥為難處嗎?你真要不方便,我回去給家里的說一聲罷了。”

閆連奎稍作一笑道:“這個事情吶,倒也沒有什么為難處。解放了,婦女在政治上翻身做主,得到了解放,但這種婚姻不破除,婦女還是沒解放。不過呢,這個解放與那個解放不一樣,舊婚姻的解放要靠婦女自己解放。這就是說,我們只能幫助她把不敢說的話說出來,不能強迫她,也不能命令她解除婚姻。你們的那個臘八,她自己要求解除她的童養(yǎng)媳婚姻了么?她要不愿意怎么辦?再說呢,據(jù)我的看法,你們的那個臘人,即便與馮家小孩解除婚姻了,也不見得會嫁給你們說的那個姓常的小伙子。你說呢?”

劉成禮聽了,覺得這個閆連奎說的是自己心里一直想著的,只是自己沒有這么清楚地想過,雖然孝萱說了以后,自己覺得未必要這么做,但大舅哥孝文既然出了這么個主意,想必常世義自有他的辦法,甚或說孝文知道臘八肯定會嫁給常世義?這又與自己的那種說不來的感覺不一樣,孝文為什么要操心常世義娶臘八的事兒呢?他想了想說:“閆處長,常世義娶臘八的態(tài)度很堅決,臘八對常世義應(yīng)該還是愿意吧?至于臘八對龍兒的婚姻嘛,按理說應(yīng)該是贊成解除的,她的公公管得緊,她自己恐怕再給十個膽子也不敢提出來。所以,只要通過政府提出來,那她就敢說了。你說對不對?”

閆連奎點頭,又笑道:“如果臘八不愿意嫁給姓常的,咋辦?她在馮家今后咋生活?”

劉成禮說:“那個沒關(guān)系,臘八原先就是馮車戶的干女兒,不當(dāng)兒媳婦她還是干女兒嘛。”

閆連奎點著頭說:“哦。”

星期天,又趕上了一個好天氣。早起飯罷時,忽地起了一陣過雨,忽地又晴了,天空格外地明凈清亮,云彩款款地悄悄地疏散開去,晴光里尚有雨霏在飛揚,看上去很是爽心愜意。太陽像洗過的一樣,散射著清爽溫暖的光,院子被雨水整個兒滋潤了一遍,蒸發(fā)著潮乎乎的空氣,隱隱地散發(fā)著一些陳舊的皮硝味兒。

臘八覺得上班的生活跟以前大不一樣,做幾天活要休息一天,正好讓她把家里的雜活做一做,還可以抽空納會兒鞋底,縫補衣裳被褥什么的。但是上班也有一件事兒不好,就是車間里的人們總愛拿她說事,也不知道哪里打聽來的那么多的童養(yǎng)媳的故事,說來說去地都說她當(dāng)童養(yǎng)媳可惜了,好像車間里的人們比她臘八還想不通,這個也說那個也呻喚的一句話是:“唉喲,童養(yǎng)媳當(dāng)上了也就罷了,那個尕女婿兒是個正常人的話也有個盼頭啊。”因礙著干娘娘在,臘八知道人們說這些事情時,還要看場合把分寸,干娘娘也隨順著大家唉聲嘆氣,大家還算正經(jīng)說話,可是一旦避過干娘娘,他們就說些騷情話,叫人沒辦法抵擋。真是,個家都沒盼著,他們盼著個啥?沒辦法,捱著。

臘八給拉風(fēng)匣的龍兒說再嫑拉了,饃饃熟了。龍兒如釋重負(fù)地停止拉風(fēng)匣,捉起火鏟到院子里去鏟泥巴玩。臘八把停在半路的風(fēng)匣桿推進風(fēng)匣里,拍了拍籠屜,把兩扇通籠一鼓勁兒搬下鍋臺,被憋在鍋里的蒸氣憤怒地冒出來,打著卷兒擠滿了廚房又沖出門外,油花的香味兒便飛到了院子里。

臘八把兩扇通籠抬開,大口地吹著蒸氣,迅速地伸手又縮手,把每個油花揭起來。她見尹大奶端了一只糨子碗去了北房,一會兒又只身出了后院。她揭完油花,舀了一罐子蒸鍋水,到西房門前倒進洗衣裳的大瓦盆里,又到廚房里,舀了兩三罐子涼水,用木桶提出來倒進瓦盆里.又回房收撿要洗的衣服。

“你的油花蒸下的香唄!聞著活像是堿將就大了些。”余嬸子聽得是尹老太在說話。

“就是啵?老太太,我取給一個,你嘗個吧!”余審子又聽臘八說。

“不要!不要!我就是隨口說著哩。”余嬸子聽出尹老太的口氣,撇嘴暗自嘲笑。

臘八進來取余嬸子女娃的衣裳,余嬸子說:“你先洗那些去,娃娃的衣裳我先抓一陣虱子,抓完了先蒸鍋水里燙給個,再洗。”又說:“你把尕板凳兒放到臺沿上去。”

余嬸子拿起娃娃換下的衣褲,抱著娃娃到臺沿上,坐到尕板凳上,一邊抱著娃娃搖哄著,一邊捉起娃娃衣縫里的虱蟣來。她抬眼見尹老太與尕丫頭兒搬出炕桌,一頭高一頭低地?fù)?dān)在北房臺沿上,又見尕丫頭兒抱出來一些舊衣布片和鋪襯片片,坐在一只毛口袋上,往炕桌上刷起糨子來。余嬸子避不過,硬撐著臉招呼道:“老太太打袼褙哩么?今兒天氣好。”

尹老太沒有抬頭抬臉地應(yīng)道:“噢唻,今兒天氣熱,難遇。”沒有再搭話的意思。

見龍兒在院子里鏟泥片,裝進一只破了邊的三寸黑碗里,又扣在地上。臘八說:“龍兒你做啥者?”

龍兒踏踏實實地干著他的活,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道:“做饃饃。”

臘八笑道:“你把你的衣裳褲子脫下來,我一手兒洗掉。你先嫑耍了,房里換衣裳來。”

龍兒換了一身黑布單衣,又去玩泥。

臘八洗著東西,見她們?nèi)齻€女人坐在院子里沒人搭話,覺得難為情,想把洗衣盆端進房里去洗,又覺得折別,就沒話找話地說:“老太太,你的這個丫頭兒,大么小了?”說完看了余嬸子一眼,余嬸子在專心捉虱。

“十三四了吧。”尹老太打著袼褙說。

“叫個啥名字唻?”臘八看了一下余嬸子又說:“我忘掉了。”

尹老太說:“叫著個劉存子嘛牛存子唁,我就叫丫頭著哩唄。”

“那,官名沒有嗎?”臘八又問。

尹老太閃了一眼余嬸子,說:“把個丫頭們嗐,有沒有官名的,也就勁氣兒松吶。”

臘八見余嬸子沒啥反應(yīng),又說:“那你的袼褙不叫大奶打呀?你老漢家一個人打著么?”

“大奶,”尹老太嘆了一聲說:“大奶也沒閑著,針線家務(wù)地活多著哩,我倒是個閑人吶,多少做上些,解個閑唄。”

余嬸子的娃娃哭鬧起來。余嬸子舉著小衣服緊著哄道:“哎喲,我的尕肉兒,你阿么了,曬著熱了嗎?”

臘八說:“敢莫是尿哩吧?”

余嬸子把小衣服隨手扔在地上,端起娃娃掂尿,嘴里“噓——噓——”地打著口哨兒。

龍兒正耍的當(dāng)兒,見娃娃尿了,便跑過來蹲在余嬸子前頭,歪著腦袋,稀詫地看著尕妹子撒尿。臘八惱道:“龍兒!耍去!”

龍兒卻伸手指著尕妹子的尿法說:“嘿嘿嘿,沒有雞雞兒……”

余嬸子惡向膽邊生,氣打深處來,抬起一腳,蹬在龍兒肩上,龍兒滾倒在一汪雨水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余嬸子罵道:“賊骨頭,從小就沒個好樣兒!”

臘八見狀,大驚失色,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惡氣來,瞪著余嬸子喊道:“你——你阿么這么壞?他是個不懂事的娃娃唄,把你的娃娃又沒傷……”

“我壞?我壞還是他壞?”余嬸子奪過臘八的話頭,罵道:“把你這些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東西們,打得少了!”她罵著,把自己的女兒放到地上,那女娃“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余嬸子越氣,“刷”地起身,趕過去踢了龍兒兩腳,罵道:“看你媽的去!你這個壞松娃……”

臘八見狀,情急失措只是憤怒,撈起盆里的衣裳,使勁地掄起來,沒頭沒腦地拍向余嬸子,罵道:“你這個壞婆娘。我看你再敢打!我叫你再打!”

兩個娃并聲大哭大喊。

余嬸子發(fā)一聲恨,罵道:“我今天跟你這個妖精拼命了!”她瞪著臘八,沖過去撲在臘八身上,伸手朝臘八臉上抓了一把,又把臘八壓倒在洗衣盆里。洗衣盆碎了。余嬸子壓住臘八,亂打起來,瘋了!

龍兒爬起來,沖過去,拿起火鏟拍向余嬸子。余嬸子后面挨了幾火鏟,氣暈了,脖子一軟,倒過一邊去,不動了。

尹老太像一位老到的觀眾,看著馮家西房門前上演的這一出戲,沒動窩,沒吭聲。

43

到了后半晌,馮車戶把夾襖夾在腋下,疲憊不堪地回家。走進尹家大門拐過照壁時,見閆連奎坐在西房門口,正在幫媳婦祁老師纏毛線。馮車戶見小兩口的和睦樣兒心里很受活,便收住些腳步招呼道:“閆長官跟老師,今兒緩著哩么?你倆纏線著哩嗎?”

閆連奎見了馮車戶,忽地起身說:“啊喲,老馮師傅,你才回來么?”

馮車戶一笑說:“我今兒的差事跑得不遠(yuǎn),今兒算是回來得早的一天吶!”說著躬了一下身子又往狹道里走。

閆連奎攔著:“你先不忙回家,等一下,到屋里說話。”說著便讓馮車戶進屋。

馮車戶被讓到西房門口,先往屋里望了一會兒,又把兩只腳使勁兒跺了幾下,又莫名其妙地給閆連奎笑了笑,這才款款地抬腿走進西房。閆連奎把馮車戶讓到堂屋椅子上落了座,拿起一只瓷茶盅給馮車戶倒茶水,問道:“馮師傅,趕了一天馬車,累壞了吧?今兒天氣可是熱喲,來,喝杯水。”

“不要不要,閆長官!”馮車戶雙手接過茶盅款款地放到八仙桌上,雙手?jǐn)n住茶盅說:“你嫑客氣,我沒渴著。咳,今兒的天氣實話熱啊,熱。”說完使勁咽了一口,但他覺得口里沒有唾沫,嗓子發(fā)干,嘴里發(fā)黏,遂就著茶盅輕輕地吸了一口,看著閆連奎,等他說話。

“我今兒下午本來有事呢,可是為了等你,一直沒敢出去。”閆連奎臉上凝重起來說:“今兒晌午,你家的兩個女人打架了,你知道不?”

“哦?”馮車戶聞言支起些身子思謀著:余嬸子跟臘八一向面和心不和,雖說明吵不見,暗斗卻不斷,還不至于打起架來。再一想,最近臘八上了班,家里也看著和順起來,也沒有大的事情,咋能突然打起架來?或是因小事爭吵了吧。見閆連奎望著自己,他不以為然又恐有其然地怪笑了一下說:“沒吧?沒打頭唄。”

閆連奎說:“我聽得后院里娃娃們女人們亂喊亂叫,緊跑出去一看,嗬呀!你老婆躺在地上,你的姑娘,噢,你的媳婦,正在掐你老婆呢。”閆連奎指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穴說:“我一看,你的媳婦做法不對,掐的不是穴位。我趕緊抱起你老婆,按了好一會人中穴,你老婆才緩過一口氣來。嗬喲,她才醒過來,一見你的媳婦,一把撕住她的頭發(fā),又打又咬,還罵呢,說今兒不是我整死你,就是叫你整死我,你的媳婦也不饒人,說你不整死我你就不是人,你老婆亂打了幾下,又昏過去了,我跟我愛人又掐她,又澆了一罐子涼水,她才緩過來,再沒勁兒了,一勁兒說胡話呢。”閆連奎歇住話頭,看著馮車戶。

馮車戶臉上有些掛不住,才知事情比他想象的鬧得大,急問:“唉喲!再后唻?”

“后來,”閆連奎說:“也就平息了。我和我愛人把你老婆扶到炕上歇了,我給她服用了一點鎮(zhèn)靜劑,可能是礙著我和我愛人的面子,你老婆沒再鬧,再說她也沒勁了,就睡了。咳喲,給我們弄得滿身都是泥啊!”

祁老師又氣又好笑地說:“啊喲,馮師傅,把我嚇壞了,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你們家的兩個大人兩個娃娃,全都整成泥棒棒著哩,嘰嘛亂喊地亂成一堆著哩,我看是你的兒子也相幫著整仗著哩。”說完,她掩口發(fā)笑。

見馮車戶低頭有心無心地又喝了一口茶,想他臉面上難受,閆連奎笑道:“對,看樣子,是你的兒子幫他老婆對付你的老婆著呢,到底還是小兩口噢!你還沒見呢,把我和我愛人也弄得滿身是泥巴,腳底下滑得站不住,她們又都是滿身的泥水。”

“那她們整仗是為啥呀?”馮車戶氣惱道。

閆連奎說:“據(jù)你的兒媳婦說,好像是你的老婆踢了你的兒子,你的兒媳婦就不依了,就打起來了。”

“唉喲!把這些賊娃們!”馮車戶又問:“當(dāng)時,院子里再沒人么?”

閆連奎問道:“只有北房的老奶奶在呢,我問了她:是咋會事兒呢?她說她也沒注意,只顧做活了。”

馮車戶心里沉了一下,對尹老太的說法心里明白,不想搭理。他起身說:“唉!這些不安穩(wěn)的東西們,把你們驚攪了啊,實話對不住,我趕緊家里看個去。”說著,連欠著身子就要走。

“不忙不忙。”閆連奎伸手?jǐn)r住馮車戶說:“你先坐著歇會兒,喝些茶,我還有話要說呢!”

馮車戶又落座以后,在八仙桌上自氣氣人地輕捶了一拳頭,怨悔道:“把這些沒良心的沒娘娃們有啥顧救頭哩,拉扯一趟你當(dāng)是容易嗎?拉扯來拉扯去的,盡都成了冤家仇人了,你說我這個人活著虧枉么不?”

“話也不能這么說,”祁老師說:“馮師傅你也是經(jīng)過坎坎的,拉扯了沒娘娃,又是善心又是功德,但是唻,不管是親生的還是收養(yǎng)的,總要長大哩啵?長大了,那就兒大不由娘了。這是個常理哎,沒啥生氣頭。”

“這么價的,哪一天下場哩嘛!”馮車戶說。

“馮師傅,”同連奎用十分認(rèn)真的口氣說:“家里嘛,吵吵鬧鬧的事兒總是有的。打架嘛,打過了,也就過了。要緊的是,我要給你說啊,你的這個童養(yǎng)媳婦,恐怕是當(dāng)不成了……”

“阿么了?”馮車戶瞠目而問。

閆連奎趁勢直入:“從兩個方面講:一是童養(yǎng)媳是一種舊社會的、不合理的婚姻,不講人性,新政府堅決反對,否則,婦女就沒有徹底解放。二是,有個姓常的小伙子一門心思,要娶你家的臘八。你老人家怎么想?”

馮車戶刷地站起來說:“這個不成!”他把同連奎兩口子瞪著眼看了兩遍,又望了一眼頂棚,他感到后背上起了一陣麻涼,歪臉看著門外說:“這個不成!”

閆連奎料到馮車戶不會一說就通,坦笑一聲又說:“我想,你是不會情愿的,但是呢,這個事情誰能決定呢?誰說了算呢?誰說了也不算!”見馮車戶偏頭不認(rèn)賬地聽著,又說:“是你的臘八自己說了算。她的婚姻,她自己做主嘛。”

“她敢?”馮車戶想翹起二郎腿,把腿提起來后又覺得不當(dāng),便伸直兩條腿疊起兩只腳,身子后靠在椅背上,兩手攥住扶手說:“她不敢!”

閆連奎與祁老師對望了一下,會意到果不出所料,閆連奎又說:“那可不見得。我已經(jīng)跟這兒的區(qū)政府說了,他們也支持,就看臘八咋說了,到時候,你老漢可別想不開,別犯錯誤噢!”

馮車戶別過臉去,用大拇指磕刮著椅子扶手不屑地說:“哼!政府,政府它也管得太寬了,連人家娶媳婦的事情也管,想拆散就拆散,舊社會的馬長官還沒有這個章法哩,不成。”

“姓常的那個小伙,你們認(rèn)得吧?人好著么沒?”祁老師端著耍笑臉面問道。

馮車戶帶哼地?fù)P了一下頭說:“那個賊娃,常世義嘛!原先他就謀著哩,賊娃!唉,這些事情,你們阿么知道,你們還操心得很唄?”

“這也沒什么奇怪的。”閆連奎說:“上房的女婿說的,是姓常的托了他,成與不成都要有個準(zhǔn)信兒呢,這不是先給你老漢家說個情況嘛。”

馮車戶心里忽地涌起一陣反感來,哼!原來如此。他站起身,伸著一只手掌對祁老師說:“祁家大姐,你的男人,他是個下路來的人,不知道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才說是做這些翻箱倒灶跌腳馬跨的事情著哩,你是當(dāng)?shù)氐墓媚铮悴恢牢覀冞@里的規(guī)矩禮行嗎?你也加伙進去了,野狐兒加狼唄?把你們拆散,你的心里阿么個?”

祁老師聽馮車戶這一說,臉蛋刷地一下紅了,急辯道:“我們也……也沒有啥壞心,不成了就不說了唄,罵人做啥?”

馮車戶牽心著家里的婆娘娃娃們不知現(xiàn)時安靜著么鬧騰著,更擔(dān)心余嬸子有個好歹,冷聲冷氣地說:“童養(yǎng)媳不好,童養(yǎng)媳婦兒把你們的啥心傷了?你們把良心放端,再嫑管我的娃娃們的事情。”說完,撈起夾襖就走。

閆連奎聽得憋了一肚皮氣,尤其是馮車戶說他是下路來的人,又?jǐn)?shù)落愛人祁老師,又暗里刺到了他的隱痛,忽地站起說:“老馮,你站住!”

馮車戶聽得聲氣不對,便回身站住,張嘴看著閆連奎,鼻孔歙了幾歙,突然“啊嚏!”一聲,打出一個噴嚏來。

閆連奎心事沉重地說:“童養(yǎng)媳,童養(yǎng)媳就是傷了我的心了!本來我就不想說,我實話告訴你,我的姐姐就是個童養(yǎng)媳,受苦受累地拉扯小女婿不說,還要受那些流言蜚語的折磨,挨了她公公的毒打,跳進流煙河死了!你說,傷心不傷心?你這個老封建!你……”他捂住自己的臉面,說不下去。

馮車戶沒頭沒腦地聽著,眨巴著眼睛盯著閆連奎,半晌才說:“那是你們家的……啊——啊嚏!啊嚏!”

馮車戶懵頭懵腦跌腳絆坎地回到家里,站在堂屋地上往兩隔間里一望,見余嬸子跟臘八一頭一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一副兩人賭氣又向他擺冤的架式。他惱怒地罵道:“起來!大天白日的,一齊挺到炕上,你們有功了嗎!”

兩個女人紋絲沒動。

“聽見了沒?起來!”馮車戶又喊道。

兩個女人還是紋絲沒動。

馮車戶氣得發(fā)抖,老婆不聽他的也就罷了;臘八不聽他的,這還得了?他吸了一口惡氣道:“把你這些核桃骨頭砸著吃的狗東西……”他抬頭尋找他的馬鞭子,但見那個墻皮上只有釘子沒有鞭子,他回頭找尋時,卻見龍兒攥著馬鞭子站在臺沿上,一副隨時要跑的樣子。他指著龍兒喝道:“把鞭子拿來!”

龍兒聞聲跑出了狹道。

馮車戶回頭站到臘八的隔間門口叫道:“起來!死丫頭!再不起來,我一把揪下來!”

臘八躺著不動,伸手朝那間一指:“她把我壓到羅盆里了,我的腰疼,起不來。”

馮車戶沒想到臘八竟敢這么說話頂撞,真的想把她撕下炕來,他一步跨到炕頭,只見臘八瞪著兩只大眼倒仰著看著他,臘八的臉上躺著三個血道道,他心里驚悚了一下,脾氣隨之軟下來,又惱怒未消似的哼了一聲說:“你等著,你等著。”

馮車戶來到余嬸子炕頭上,做出些狠聲氣說:“你是個當(dāng)媽媽的,跟那個死丫頭頂啥牛著嘛!”又降了些口氣說:“你身上不舒坦了就躺會唄。”又稍提起些口氣說:“你們,大人不像個大人,兒女不像個兒女,沒大小沒規(guī)矩地鬧騰啥者嘛!我成天出去往死里下苦,苦,啊——啊嚏!你,你們啊——啊嚏!”

幾個“啊嚏”之后,余嬸子的娃娃便“喀喀喀喀,哇——”地一聲哭起來。

余嬸子忽地一下坐起來,指著臘八那頭對馮車戶叫道:“你的那個妖精,那個妖精,今兒可害我來了!就跟臘月里的妖精一模一樣!我是活不成了,你看咋辦!今兒明早地打起我來了!”她把“我”字點重拉長,指著自己的鼻子說著。說完,猛地又躺下。

馮車戶忙說:“唉喲喲,你小心些。你氣不得,可暈倒哩!好好的,你們打啥仗著嘛!”他從老婆身上抱起娃娃哄著。

余嬸子吼道:“那她,那個妖精,撈起臟衣裳打我,我就死捱著嗎!”

臘八從那一頭炕上罵道:“誰叫你一腳把龍兒踏倒了,誰叫你又踢又罵的,你打龍兒我就打你,把你這么的……”她邊說邊爬下炕來。馮車戶恐臘八要撒野,便抱著娃娃迎來堵她。臘八卻伸出手說:“干爹拿來,我哄。”馮車戶一聽臘八要哄娃娃,側(cè)過身子說:“娃娃我哄,你給你媽媽認(rèn)個錯,做飯去!”

臘八轉(zhuǎn)身,一手撐住后腰,一手?jǐn)n著散亂的頭發(fā),往廚房里挪過去。

馮車戶抱著娃娃哄得止了哭啼,到余嬸子炕頭上說:“那你把龍兒打啥者?他調(diào)皮了么?”

“哼!”余嬸子氣呼呼地說:“娃娃尿尿哩,他爬到跟前看啥者?賤皮!不教訓(xùn)不知好歹!”

馮車戶不以為然地說:“把這么個,也鬧騰著雞飛狗跳的,劃不來嘛!你們的官司我也斷不了,把臘八臉上挖成那么個,阿么見人哩嘛,你也沒吃虧,再嫑氣了,將后管住些就成了。”

“這個妖精,”余嬸子不甘休道:“我遲早活到她手里哩,趁早兒,給她倆單另安頓掉!'’

馮車戶哄笑道:“你說球的啥話,在家里都看不住,放出去能成么?今兒,前院西房的閆長官說,賊娃小常要娶臘八哩,要把臘八兩口兒拆散哩,還說政府要管哩,你說阿么辦?”

余嬸子聽了,不知是可氣還是可笑,說:“哼!謝天謝地,只要有個鬼,把這個妖精邀上去,離我越遠(yuǎn)越好!”她喘了幾口氣,又說:“母狗不搖尾巴,牙狗不跳墻,姓常的謀算著早了,娶也罷要也罷,遠(yuǎn)天遠(yuǎn)地地去,就成。”

“那個不成!”馮車戶正色道:“哪一天政府的人來了,你可不能這么說!臘八真要跟上小常走掉,那我的龍兒唻?叫誰管……呃,呃——啊嚏!”

“我不管!”余嬸子扭身側(cè)臥,呻喚起來。

第二天,臘八沒去上班,腰疼,臉上難看。

馮車戶也沒去車馬店,感冒了,渾身疼痛。

中午時,閆連奎帶著區(qū)政府和街政府的人來到馮家,政府的人說明來意,馮車戶不答應(yīng),余嬸子不吭氣。政府的人說叫臘八自己說,閆連奎緊盯著臘八,看她怎么說。

臘八使勁低著頭,憋了又憋,想了又想,終于憋出一句話來:“我聽干爹的。”

閆連奎先是驚呆了,接著又耷下了他的頭。

晚間,馮成英來到馮家,打聽臘八為啥沒去上班,見臘八走路拉腰拖腿的樣子。臉面又被抓爛了,又見余嬸子不太搭理她,心下明白發(fā)生了啥事,沒說啥話,轉(zhuǎn)身就走。

馮車戶喝了一天臘八燉的四合湯,躺了兩天,覺得身上松泛了些。估計尹家已經(jīng)吃罷晚飯,馮車戶披衣下炕,獨自走進上房。尹孝文見馮車戶進屋,料到?jīng)]有好事情,給馮車戶讓出炕頭,轉(zhuǎn)身出門。尹大爺喊轉(zhuǎn)孝文,使眼色叫他扶奶奶去后院,尹老太樂得避開馮車戶,下炕由孝文扶著出門。

尹大爺讓馮車戶在炕頭上落了座,等他說話。

馮車戶也不謙辭客氣,直言道:“東家,大爺,我有些話要給你說哩,你擔(dān)待著。我先前里給你大爺那么價哀告了,你的兒女們再嫑管我們家里的事情,你看,還是管了,再我唻,不說的話也實話不成吶。”他見窗外尹老太并沒去后院,知是在窗外聽著,也不理會,看著尹大爺。

尹大爺也明白老娘想聽馮車戶說什么,端起水煙瓶把弄著,硬著頭皮說:“你說,你說。”

馮車戶干咳了一聲說:“一個唻,是你的女婿,托靠西房里的閆長官給政府里說了,叫我的臘八跟龍兒分開,不當(dāng)兩口子,緣由是,說是原先車馬店里的姓常的,要娶臘八。啊,昨兒嘛,政府里的人也來了,說臘八跟龍兒的婚姻不合理,政府能做主,但是唻,臘八又不愿意,政府也沒辦法,就那么算給了。二個唻,天保們走掉的那幾天里,你的二少爺,把我堵到街口上,說是,我再敢打臘八,他就把我收拾哩,也不知道阿么個收拾法。三個唻,我前一回,為娃娃打臘八時,你的大少爺可又干涉了,把我也批謔了一頓,我也認(rèn)了,啥話沒說吧?”

孝文在窗外聽得又氣又怕,極力保持著平靜,但尹老太明顯感到孫子的兩只手出出出地抖個不停。尹老太示意孝文自去東房,她自去后院,孝文借機便扶奶奶離開窗口往狹道里走。

臘八躺在炕上,覺得院里有人走動,急挪到窗根,掏開她的那個窗紙洞,往外望時,見暮色昏灰中,尹孝文扶著老太太去了北房。臘八的淚水奪眶而出,浸到了臉上的抓傷……

祖孫二人在北房里待著,奶奶提了些閑話頭,孝文卻一直在生悶氣,不吭聲。奶奶自言自語道:“狗娃狗娃扯仗來,扯不過了我擋來。”

聽得門響聲,旋即見尹大爺進來,孝文立身站定,偷眼見老爹面色鐵青,神情頹喪,抖著聲音對他說:“你!明天晌午去找劉成禮,叫他兩口子后晌過來!還有孝武,明天來了,嫑叫他走掉!你回去!”

孝文逃命一般奪門而去。尹大爺齜牙咧嘴地捶著腦門說:“氣死了,這一幫不長臉的東西,咋說都不聽,叫人家說我們家明里暗里地跟人家們過不去,與我們的啥相干嘛!”

尹老太玩弄著手帕,看著老兒子說:“你就是比不上你老子,身上擔(dān)不得事。”

尹大爺?shù)溃骸袄系谑溃彩懿涣诉@些窩囊呀!這些連毛帶草的事情,我尹家人叫啥鬼迷住了唦!傳出去,丟人么不丟人嘛!呃——”

尹老太說:“有黑云來的時候,也有黑云散的時候,兒女們有兒女們的活法哩,我說你啊,太把這些認(rèn)真了,車到路開哩。早些睡去。”

“真是正做的不做,茶里調(diào)醋。媽你緩著。”

44

湟川的初夏不比平原。花草樹木猶在春意盎然之中,所謂一場春雨一層綠,正是春夏爭時炎涼互替的季節(jié)。按常年的天氣,這時節(jié)正是夜雨晝晴的暢快天氣,不料這三天卻連著下起了連綿霪雨,人們又披上了夾襖,綠柳紅花生發(fā)出的爽快心情,又被蒙在了令人斂興的綿綿雨絲中。不過,人們更理解這場連霪雨的好處,這里的人在這個時候才說春雨貴如油這樣的話,雨給居城的人帶來不便,但是對新生的莊稼好啊。

這場雨,把尹孝文的行期推遲了三天。他背著盡可能簡單的行李——鋪蓋卷兒和幾本書,回望了自家大門幾眼,那神情,似乎他不是離家出門,倒像是離鄉(xiāng)已久的歸人在尋找自家的門戶。太陽照在巷道里的西墻上頭,大土墻的墻皮都被雨水浸濕了,腳下是泥濘的路,孝文緊靠著墻根,踩著別人的腳印一步一穩(wěn)身子,但因他后背上有行李,還是一腳踩進了泥水里,他心頭一煩,索性兩腳踩進泥水里叭嘰叭嘰地走出巷道。街道里的路稍平整些,人們盡量踩著鋪在路邊的沙石走著,挽起他們的褲管,上學(xué)的男孩們背著書包,手里提著鞋子,光腳走在泥路上,女孩們則在店鋪的房檐下高高低低地走著,嘴里嘰嘰喳喳地笑鬧著,好像下雨是一件挺好的事情。有幾家店鋪的主人用木锨鐵锨在撩刮門口的積水,扭頭看著孝文背著行李蹬著泥水走在街上,看著孝文神情不爽。卻也沒打招呼。孝文看著他們撩水,心想你們早些不知道把門口的地勢墊高一些嗎?他看著他們撩拋出去的那些多余的泥水,覺得就像走出家門的自己。他看著他們木然的神情,與先前見他時一聲半聲地打招呼的情景全然不同,他明白,自從臘月里臘八被打跑以后,這些人看他的神情就發(fā)生了變化,既便有打招呼的,也是那么一種勉勉強強的樣子。

街上的泥巴粘脫了孝文的一只鞋,他抬起那條腿,用一根手指頭使勁一勾又穿上了鞋。走了幾步,另一只鞋又被粘脫了,他的襪子踩在了泥里,他抬起那只腳,在褲腿上胡亂蹭了兩下,伸進鞋里,又用一根手指頭使勁一勾穿上。他見前面的路面上有深深的車轍,轍槽里汪著水,兩轍間高出的路面上泥很厚,就往路邊有沙石的地方走。

走出了街道,眼前開闊起來,見到了河邊的田野,在晴光下綠得新鮮,綠得閃亮。樹梢上的雨水似乎還沒滴完,也在那里新鮮,也在那里閃亮。河灘里的水比前幾天渾濁一些,挾帶著上游的土壤往下游淌著,在寬闊的河床上這兒一綹,那兒一綹地流淌著。孝文想,這水得幾天才能變得清一些。

走上了木橋,橋面上的那一層千腳泥被連霪雨泡得稀軟了,化成泥水從橋板縫隙里流下去,橋面上清晰地顯出一條一條的橋板來。他踩住橋欄邊上的橫木,刮去兩只鞋底上的泥巴,失意地看著這座橋。以前若遇上夜雨乍晴的天氣,他都會在這座橋上駐足環(huán)視,看那北山雄姿,看那飽經(jīng)滄桑的城墻,看這條河兩岸的農(nóng)家田舍;也會仰面看著天上的云彩怎樣退去,或是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尋找一絲半縷云彩。而今天,他什么也沒看,好像被后背上的那個小鋪蓋卷兒壓得直不起身子,心里還在下著連綿不斷的霪雨,天,似乎還在陰著。橋面上因陽光的作用升起些微暖氣,他踏在發(fā)出松動聲的橋板上,覺得這座橋原來已經(jīng)很舊了,有一種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噱嚨感。

過了橋,孝文腳下揀一些泥水少稍硬實的地方走著,他身子歪了一下,覺得有誰撞了他的行李。扭身一看,見是劉成禮拽住了他的鋪蓋卷兒。劉成禮從孝文的背上抱下鋪蓋卷兒,轉(zhuǎn)身夾在自行車的后捎盤上,默聲綁好,拍了兩下,摁了幾摁,覺得牢實了,轉(zhuǎn)聲問孝文:“決定了?非走不可?不走不行么?”

尹孝文這時才覺得出了一身汗,他摘下帽子,用手絹擦了腦前腦后和脖梗,戴上帽子,邊疊手絹邊說:“走吧,走吧,遲早要走。”

劉成禮把孝文裝著幾本書的線絡(luò)絡(luò)掛在車把上,扳了一下車鈴鐺,又把雙手插進褲兜里,在原地踱了兩步,踢飛一粒石子兒,抬閃了一下肩膀說:“走吧。退一步海闊天空,哪座山上都能種莊稼,后退是前進之母啊!”說罷,他深情又憐惜地看著他的老同學(xué)大舅哥,又問:“爹爹跟媽,沒送你一段兒?”

“唉!”孝文嘆道:“爹爹生氣,媽媽難過,奶奶走不動,也沒啥送頭,又不是長相別離。”

“孝武唻?”劉成禮問道。

“前天早上叫爹又罵了一頓,賭氣走了。”孝文蹲在地上,揀了塊片兒石刮著鞋幫上的泥巴說:“成禮,你說這個孝武渾不渾,死不認(rèn)錯,還說老馮的丫頭沒人要了他就領(lǐng)上跑球的,這個家里再不來,一點也不心疼老人,還說我做了事情當(dāng)不起。把他價的!”

“咳,”劉成禮含笑道:“那是個天不管地不收的,也難得他快人快語,人渾心不渾吶,這么的人潑煩少。”

孝文刮完了兩只鞋,把石頭片子一丟說:“多謝你啊,那天晚上大包大攬地滿承當(dāng),我跟孝萱不知少挨了多少罵。”

劉成禮笑道:“哈哈,不當(dāng)謝。本來就是那么一回事嘛!人家姓常的來了一封信,托靠孝萱辦這么個事情,總要打聽一下,總要辦著看一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爹爹想得太多了,說清楚了也沒有啥。”

“不然,”孝文說:“主要還是我們跟老馮家宿怨太多,那家伙戳騰著不成,事非窩。”他站起來又說:“我這一走,心里總是有一種感覺,活像我是一個罪人,身為人子,還不知道這么難的。唉,孝武這家伙靠不住,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顧好你的老漢,也麻煩兼顧著我的老漢,我只能在假期里回來,就算正式拜托了。”

劉成禮說:“這個不必明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這次去的地方遠(yuǎn)了些,去了以后不能死心眼,要機動一些,不能當(dāng)作最終歸宿,這面家里情況好轉(zhuǎn)了,還是要回來。”

“話是這么說,”尹孝文感慨道:“往事不堪回首,前事難以預(yù)料,暫且躲過這一劫吧。”

劉成禮也慨然道:“你給爹爹說的:

‘要去當(dāng)老師,我要教育我的學(xué)生,再不能像我一樣活人。’唉,確實令人感動,不,是震撼,有悲歌慷慨之氣。”

“風(fēng)蕭蕭,易水寒嗎?”孝文說:“爹媽還是不理解啊。趕緊走吧,遲了就趕不上車了。”

劉成禮扶往自行車的車把說:“你走哩,往后不看么?”

孝文不知何意,見劉成禮往橋面上望著,孝文一回頭,只見在被強烈的陽光曬得霧氣蒸騰的木橋那頭,站著一個身穿花罩衫、臉面上裹著綠頭巾的女子,兩手捂著包在綠頭巾里的臉頰,直愣愣地遙望著他。

孝文心里忽地生出一種甜不甜酸不酸的感覺。

劉成禮說:“她的臉上有些紅道道,沒敢過來。”

孝文覺得鼻腔里有一種酸楚的滋味,他回身一擺頭,催劉成禮推車快走。

自從把兒女們叫到一處兒,圍著臘八帶來的惱心事挨個兒數(shù)落教訓(xùn)了一番以后,尹大爺原以為他們知道好歹了,也應(yīng)當(dāng)?shù)喑鍪虑榈妮p重了。不成想老大孝文當(dāng)面雖是一副知錯悔過的樣子,實際上卻耍了一套明不爭暗斗的手段,竟然背起被窩走了。老二孝武這些年活像個走江湖的,原想他跟馮車戶沒有啥黏麻,誰成想背地里也相幫著臘八,還想著大門外頭等皮襖——別人不要他要哩,說起話來高三塌四的,還倒過來尋人家馮車戶的不是,真是一個蠻渾子。馮車戶這一回是真的忍不下去了,那天晚上說的那些話有頭有尾的,看起來這一回是前前后后地想好了才說來的。孝萱和劉成禮雖說是受人之托,但這個忙幫得最叫人生氣,這不是提起馮車戶的腳巴骨要抽筋哩嘛。

“孝文,這時刻到了么沒到嗐?”尹老太打破沉默問道。尹大爺看著老娘,本想說嫑管他,但見老娘臉上牽掛的神情,低頭伸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說:“說不來唄,那些地方我沒去過,不知道遠(yuǎn)近吶。”

尹大奶嘆了一聲自語道:“下給了幾天的雨啊,路上走成哩么走不成的也不知道唦。”

尹老太不指誰地說:“把娃娃們話說得重了些,年輕人受不得。”

尹大爺委屈地辯解道:“盡都這么大了,不懂事啊!就說孝文跟馮家的攪撥,是出門踏進狼伙里——遇上了罷,那你這個孝武、孝萱兩口子,也明里暗里地胡加伙,這個這個,把人不氣死么?”

尹老太怨悵道:“也怪我們的章法繃著太硬吶,莊稼不熟是時節(jié)沒到,風(fēng)也吹哩,雨也打霜也煞哩,時節(jié)到了,才知道是個啥收成哩。娃娃們盡都好著哩,臘八也是個好娃娃,命苦了些,相比過來,誰把誰的命也保不下,有了不對的,指撥給個就成了,根子還是大人們太爭較,不好,強壓牛頭不吃水唄。”

尹大爺聽著,一時對不上話茬,就長嘆一聲說:“唉。潑煩事情太多,有貴的事情也沒有個了斷,一天一天地就這么懸著……”

“我這幾天心里也不暢快。”尹老太對兒子說:“你這兩天一旦有閑了,把我送到莊子上坐幾天去,一來散個心,二來看顧個有貴的媳婦阿么過者。唉!死頓么不,也不知道家里來一趟的。你們也不知道打發(fā)娃娃們看一回去。”

尹大爺自嘲地淡然一笑道:“嘿。我連我的攤攤收拾不住,有貴的媳婦是個把家鬼轉(zhuǎn)世的,會過著哩,看了就看一趟去唄。”

“奶奶的心里,把哪個也撂不下呀。”尹大奶不明其意地說。

自從尹孝文離開家以后,尹家大院里似乎清靜了許多。馮車戶得知尹孝文去了遠(yuǎn)處,感到與自家或多或少地有些原因,但覺得從此尹家兄妹再不會給臘八撐腰站背,倒也落得省事,把些自責(zé)也就淡忘了。

臘八卻不然,自從橋頭暗別孝文以后,就像失掉了主心骨一樣,進出這個院子時,心里空蕩蕩地沒處著落。雖說歲時進了夏天,日長夜短,但她覺得太陽有心升起來,沒心落下去,這個天氣咋這么價地長呀!她成天沒精打采地上班,懶得與車間里的人們搭話,扳著手指頭算日子,猜想著尹孝文去的那個地方是什么樣子,是山里?是城里?還是在河灘里?想著這會兒尹孝文在做什么,他的臉上還是那么一點表情都沒有嗎?或許,他跟哪個姑娘在一起?他離開了這個家,他喜歡還是不喜歡?他肯定是不情愿離開的,他離開時的那個難心樣子……他為啥走了?是因為我嗎?是我攪得他在城里過不下去嗎?我沒有給他找麻煩吶……

曹掌柜拿著一封信說:“哎,馮師傅,這兒有你的兒媳婦的一封信哩。你就是馮建仁不?”

“哦?”馮車戶意想不到地說:“敢沒吧,馮建仁就是我,沒人給我們寫信唄。”

曹掌柜指著信封說:“這個:德正祥車馬店,馮建仁轉(zhuǎn)臘八收。”

“這么個啥話唦?”馮車戶問。

曹掌柜笑道:“就是叫你轉(zhuǎn)交給臘八,信是寫給臘八的。大概是你的天保寫來的,信皮上寫的是玉樹的部隊唄。”

“那么的話大概就是。”馮車戶接過信端詳了一陣子,又把信給曹掌柜說:“掌柜的,把你費心了,一手兒把你麻煩個,給我念個吧!”

曹掌柜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信是寫給誰的就叫誰看,別人不能看,這是規(guī)矩。”

“那,我們家里誰都不識字兒啊。”馮車戶臉上堆起一些難看的笑央求道:“你念,沒事情,不叫掌柜的看信,那還叫誰看哩?我們家里的信,我當(dāng)著。你念。”

“那就,那我就拆開念?”見馮車戶連連點頭,曹掌柜拆開信封念到:“姐姐你好嗎?到這里時間很長了,十分想你。今兒寫信,給你說一件要緊事情……”曹掌柜停住念信,迅速偷看了一眼張嘴聽著的馮車戶,又迅速地在信紙上飛眼掃了幾行,吭吭哧哧地說:“嘿嘿,這幾個字兒寫下的不工整,一時半會識不來。”他又嗯嗯了幾聲說:“信里這么說著哩:姐姐好好上班,把干爹干媽侍候好,多做家務(wù)活,不要叫老人操心生氣……嗯……再就是說:我在部隊上一切都好,天天操練,請老漢們放心吶!”

曹掌柜把信疊起放進信封里,遞給馮車戶說:“就這么個,報平安的家常話,記下了沒?”

馮車戶接過信,連連哈腰道:“記下了,多謝多謝。”他收起信對曹掌柜一笑道:“這個天保還是懂事些。”

“你今兒回去后,一定要把信交給臘八,人家是親姊妹們吶,一定交給!啊?”曹掌柜叮囑道。

馮車戶回家后,把信放在堂屋米柜上,叫道:“臘八,天保給你的信,報平安的,叫你好好地把我們當(dāng)人侍候著,把你也問候著哩。”

臘八拿著信,呆看著。

太陽像磨道里的老驢,月亮像碾盤上的老磙子,慢慢騰騰地轉(zhuǎn)了四五十圈,把日子拉到了娃娃們放暑假的時候。

尹家人知道街道里的學(xué)生娃們放假已經(jīng)三四天了,不見孝文回來。又打聽了遠(yuǎn)處的學(xué)校啥時候放假,都說比城里的學(xué)校放假還要早幾天。尹家人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穩(wěn)起來,最不安穩(wěn)的還是尹大爺,胡思亂想地設(shè)想著孝文沒有回家的種種可能。尹老太催說該去打聽打聽了,尹大爺卻說不管他,這么長時間了,連封信也不來,要么是公事在身離不開,要么是賭氣牛上了,遲早他要來哩。

比尹家人還要急的是臘八。自從孝文走了以后再沒扒開過那個窗紙窟窿,可是這幾天傍黑時都會被她扒開,聽見院子里有點動靜,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眼仁伸出去。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沒看到想看到的那個人影兒。

這幾天,馮成英納悶,臘八上班時瞅空兒就溜出廠子,不知去干啥。

后半夜的幾聲悶雷和一陣陣的滾雷,驚得臘八無法入睡。天一放亮,見龍兒還在睡,臘八收拾了一陣子,見干爹進了廚房去洗臉,便乘機出了大門。走到街上,始知半夜里是雷聲大雨點小,路面上并不濕滑,她一路上快走帶小跑,一氣兒跑到了北門外。東張西望地尋了一陣子,才見劉成禮騎著自行車趕過來。劉成禮讓她坐在自行車后捎盤上,急忙蹬車,車子一擺,臘八嚇得一蹦子跳了下來。劉成禮罵道:“沒出息!嫑害怕,你這一回騎到捎盤上,再不能往下跳!”

臘八也顧不得許多,騎到自行車后貨架上,劉成禮剛騎上去,臘八就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他。劉成禮也顧不了許多,一氣兒蹬車到了湟光十字,把臘八領(lǐng)到一輛裝滿了貨物的大卡車跟前,給押車的干部交待道:“快到大峽時,往路南有一個岔道,進去是沙溝鄉(xiāng),叫她到岔路口下來,往南走,進去十幾里她就到了。”又對臘八說:“你記住:車上下來后,就沿那條路往南走,是沙溝鄉(xiāng),柳營莊。記住:沙溝鄉(xiāng),柳營莊。”

臘八連連點頭,緊緊地抱著她的包袱,鉆進了駕駛室。

臘八沒坐過汽車,有一股子嗆鼻子的怪味道,嗓門上一陣一陣地犯潮,她極力忍著,司機說把頭伸到窗外,好受一些,過一陣子就好了。臘八不敢把頭伸出去,心煩意亂地忍著。

日頭斜過當(dāng)頭幾丈遠(yuǎn)的時候,到了那個岔路口,押車干部指著那條路說:“就是這條路。你看,汽車沒法走,這兒的雨好像下得比湟州大些,要不還可以送你一段路程。你記住,一直往南走,十幾里路程,走得快的話,趕天黑就到了。”

“啥地方啊?”臘八問道。

“這么快就忘了?”押車干部說:“沙溝鄉(xiāng),柳營莊,記住了沒?”

“記住了。”臘八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我一直記著哩,就怕記錯了。”

汽車開出去以后,臘八轉(zhuǎn)身“哇”地吐了一大口,又干嘔了幾聲,用袖口一抹嘴巴,也顧不得頭暈眼花,急匆匆地沿著那條路往南奔走,心里念著:“沙溝鄉(xiāng)、柳營莊……”

路邊也有些莊子,路上有用騾子馱柴禾的、有毛驢馱麥捆的,也有男人、女人背麥捆的,他們臉上曬得油黑發(fā)亮,但流露著豐收的喜悅,穿著打補丁的衣裳,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戴著涼圈兒,盡都在那里忙活著哩。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見路邊一個男人背了一大捆濕柴禾靠在樹干上歇息,臘八想跟他打聽一下到沙溝還有多遠(yuǎn),但見那人拿草帽扇著胸前,歪著腦袋怪怪地望著她,又沒敢開口,擰緊步子往前走去。那男人說:“喂,這個娘娘這么緊張地,緩會兒再走唄,天氣這么大的。”

臘八沒理睬他,那人又叫道:“喧一會兒再走哎!搶銀子去哩么?”

臘八噗哧一笑,回頭道:“大哥,沙溝還遠(yuǎn)么近哪?”

那男人道:“沙溝么?還有一大截兒哩,這個山背后的那個溝里哩。你坐到沙堆上就是沙溝唄唻!”

臘八聽他說的不是好話,轉(zhuǎn)身急走。

那男人笑了幾聲唱道:

一溜兒青山一溜兒灘。

花牛犢兒吃一趟水來。

尕尻蛋一擰著走下的歡.

走不動了我這兒緩來。

今兒的太陽敢說是這多少年里最毒的,這路面上才進來時還是濕的,這一陣子已經(jīng)是起了干溏土了,臘八已是擦了不知幾回汗了,汗?jié)窳说念^發(fā)粘在臉上,脖子里濕汲汲地難受,上了一段山坡,路邊連一棵小樹都沒有,身邊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抬頭看天,天上連一縷云彩都沒有,臘八又恨太陽還不落下去,又怕太陽要落下去,只是一勁兒催著自己快走快走。下了坡是一道河灘,河里淌著渾濁的泥水。路前的河水里栽著兩根木樁,這邊一根木樁上連著一根木頭,在水中忽高忽低地飄浮著——橋被沖了。臘八見狀叫苦不迭,她極力往上游往下游尋找著可以過河的地方,可哪兒都是翻著巴浪的水。對岸來了一輛驢車,車主是個老頭子,和臘八一樣失望地看著這令人煩惱的滾滾泥水犯傻。臘八想了想,走到水邊放下包袱,伸手去撈那根飄浮的木頭,但她使不上勁兒。她又尋思了一陣兒,撿起她的包袱,叫過對岸的老頭,她奮力一拋,把包袱扔到了對岸,老頭趕緊從水邊撈起她的包袱抱著,看這個女人將怎么辦。臘八抱緊那根木頭,一步踏進河水里,憑借著那根木頭,一步一挪地摸進水里,任那渾濁的河水顛撲著淹沒了她的膝蓋,她竭力拽著那根木頭,趟過河心,雙手僅能攥住木頭的盡頭了,她使出余力,大趔大趄地猛走幾步,又撲下身子爬出河水,像個泥人一樣爬上對岸。

老頭子目瞪口呆地看著臘八的冒險過河,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這個女人,你……你的膽子,也太大,你嫑看,嫑看過個水……不寬,水急得吶!不要……不要命了嗎?”

“阿爺,”臘八抖著牙關(guān)問:“沙柳,還遠(yuǎn)嗎近吶?”

“啥?”老頭子歪著臉問:“啥‘沙柳’?”

臘八接過包袱又說:“沙柳鄉(xiāng)唄,叫個……叫個啥溝莊來?啥溝……”

老頭說:“過了這條河,就是沙溝的地面,沒聽說過‘沙柳’唄。”

臘八以手掩口笑道:“噢,就是沙溝鄉(xiāng),柳營莊。遠(yuǎn)啵?”

“噢,柳營么?”老頭子一笑道:“你般這么的人也敢出門,連莊子名字弄錯哩,再不遠(yuǎn),還有五里。你誰家去哩?”

“我尋個學(xué)校去哩。”

“學(xué)校?”老頭說:“我是東柳的,學(xué)校在西柳,放假了唄,沒人吧?”

45

尹孝文打橫躺在炕頭上,迷迷糊糊間,聽得有人在哭叫。他分明聽得有個女人在哭喊著什么,可就是看不見,他想可能是自己被魘住了,只要把手從胸口上拿開,夢魘就會結(jié)束。他使勁地把自己的手往下拉呀,拉呀,可那哭喊聲卻是這樣地清晰真切,他極力要睜開眼睛,但他還是渾渾噩噩地什么也看不清,接著聽到一聲狼一樣的嗥叫,他被嚇得直挺挺地坐起來,睜開了眼睛。

“你是誰!”他看見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跪在炕前埋頭哭嚎著,便吃驚地問道。

“臘——八——”臘八滿口都是淚水,黏黏乎乎地張嘴邊哭邊說:“孝文哥哥,你,你阿么成了,成了這么個了啊?啊——”

孝文聽了,頓覺驚奇得不行:“嗯?你,你你你,你咋跑到這兒來了?唉!”他仰身又猛地躺到炕上,瞪著頂棚有氣無力地說:“你不該來,不該來啊!”他又厲聲叫道:“再嫑哭了!嚎喪嗎?”

臘八收住哭叫,泣聲說:“城里的娃娃們,放假已經(jīng)……已經(jīng)十天了。”

孝文緩著力氣說:“我這里,走不開,有兩個學(xué)生,家里沒有壯勞力,莊稼沒收完;還有,一個學(xué)生,他爹拉麥捆時,翻車。把兩根肋巴骨,軋折了,我得把他們的……活做完。”他側(cè)臉看了一眼跪在炕前的臘八,見她正在理著凌亂的頭發(fā),聽他說話。他說:“你起來。昨兒,天氣熱,地里的豆瓣兒,看著嫩嫩兒的,吃了一些,后頭,又喝了些涼茶,昨晚夕,肚子脹得吃不住,半夜里就跑開肚了。今兒,上午背了兩趟捆子,下午就……起不來了。明早兒,就沒事情了。你做啥來了?”

臘八俯身看著滿臉胡髭的孝文,心里有說不出的疼悵,她盡力忍住悲傷說:“你今晚夕飯吃了沒?”

“哼,吃啥飯哩,一吃就跑肚,抗上兩頓飯,就不拉了。唉!這個劉成禮!這么遠(yuǎn)的……”

臘八看著孝文的房間里凌亂的陳設(shè),心里也凌亂起來,又問:“那你沒叫個先生看個嗎?沒吃些藥嗎?”

孝文嫌臘八不懂事,望了一眼說:“哪里來的先生哩,再說,一聽病了,學(xué)生家里的,就不叫我?guī)兔α恕!?/p>

正說間,進來了一個中年男子,見了臘八先是一怔,接著問道:“這是……”

孝文說:“這是我們院里的鄰居,叫個臘八。”又對臘八說:“這是何老師,沙溝鄉(xiāng)上來的。”

何老師連連點頭給臘八說:“好,好,你來了個好。”

“何老師,你把燈盞點上。”孝文說。

何老師說:“等會吧,尹校長,天還亮著些唄。”

“點上吧。”孝文說:“你把她領(lǐng)到廚房里,做些飯,你們吃。另外,你去尋個人家。把她今晚夕安頓下。”

何老師點著了燈盞,孝文看著臘八問道:“你身上,阿么這么些泥啊?活像個泥猴兒。”

臘八羞愧道:“掉進河里了,盡是泥糊糊。”

臘八被何老師引進一間棍棍棒棒麥草搭起來的廚房里,有一個黃泥鍋臺,一塊落滿了黃土的案板,兩三個瓦盆。案板上亂七八糟地放著些東西,地上堆著燒柴麥草,門口地上放著幾朵蔫了的白菜,幾個大白蘿卜。

何老師愧歉地笑了笑,轉(zhuǎn)身要走。臘八喚住何老師,從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個鍋盔,往案板上猛吹了幾口氣,一刀把鍋盔切成兩半個,又一刀切下一塊,遞給何老師。

何老師十分感激地接過鍋盔,小心地沖臘八舉了兩舉,美美地咬了一口,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臘八見案板上的紙包里有干姜皮,她抓起一把扔到鍋里,添上水,點火燒起來。起身又從地上抓起一個蘿卜,連泥巴也沒洗,亂切了幾片,又剁了幾刀,用刀鏟起扔進鍋里。

吃晚飯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何老師說:“這個疙瘩湯,阿么這么香啊?我們個家也做著哩,阿么不香?”

尹孝文說:“你要吃著香,把我的這一碗也吃掉,我喝了一大碗姜皮蘿卜湯,這半天心里潮乎乎的,不想吃,再說也不敢吃,萬一跑不及唻?”

臘八說:“我餓了一天了,這會兒也吃不下,何老師你放開吃,吃飽。”

何老師見他倆都是實情,就說成哩,剩下了不好,只一陣子,唏哩呼嚕地就把疙瘩湯全吃完了。

孝文盤腿坐在炕桌旁,看著燈焰說:“我的老漢們都好著吧?把我罵著吧?”

臘八說:“老漢們盡都好著,就是我想的話,他們還是等你回去哩,放了假,不回家,老漢們肯定胡思謀哩。”

何老師說:“等明后天秦老師來了,尹校長你先回去一趟,把老漢們看一趟,再來也成哩。”

孝文說:“不成。秦老師來了以后,你趕緊回家,再遲幾天你們那里的莊稼就收完了,我是沒事情的人,臘八回去帶個信兒就安穩(wěn)了。”他說著,兩手向后撐住炕。往后挪動著身子,繃直兩條腿舒張著筋骨,臘八見他的右腳大拇指鉆出了鞋尖,孝文倏地一下把那只腳收回壓在了左腿下。臘八今兒一進門就見了他的鞋破了個洞,她已經(jīng)傷心過了。這會兒沒動神色。

孝文為轉(zhuǎn)出露拇趾的窘境,問臘八道:“哎,你咋尋著我們的學(xué)校了?”

臘八摳著衣襟上的泥疤疤說:“一個趕驢車的老漢,見河里的水太大,沒過去,原回來了,把我送到莊子口上了,我打問了一下,一個老奶奶把我領(lǐng)過來了。”

“西房里的閆處長,給你說了啥了么有?”

臘八低下頭,撫弄著衣角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像猛然想起什么般地起身,收拾起炕桌上的碗筷端出去,來到廚房,打開自己的小包袱,取出天保的那一封信,回到孝文跟前,把信雙手鄭重地交給孝文,說:“你念個。”

孝文接過信,遲疑地看著臘八,又湊到燈下看著信封說:“噢?天保來的信吧?還是你的張姑父來的?”

“你念。”臘八說。

孝文抽出信瓤子先看了一遍,沒吭聲,臉上沉重起來,抬臉看了一眼何老師,見他已經(jīng)歪在被摞上睡著了,孝文體貼地嘆道:“唉,乏壞了。”轉(zhuǎn)臉又問臘八:“這個信,是誰先拆開的?”

“車馬店里的曹掌柜。”臘八說:“干爹說的。”

“說的啥?”孝文問。

臘八說:“說是,叫我好好侍候干爹干媽,天保那面啥都平安。就這么個吧?”

“還有誰念了這個信了?”孝文又問。

臘八低頭道:“再我,還叫誰念哩,誰也不合適。”

孝文把信扔到臘八面前的炕桌上說:“天保叫你跟龍兒斷絕關(guān)系,解除婚姻,嫁給常世義,叫你找當(dāng)?shù)卣s緊辦掉。”

臘八把臉往前一湊,沒聽懂般地傻看著孝文。孝文抬起眼皮斜了臘八一眼,心里冒出一句話來——這個死丫頭,長得實話好看。

第二天早起,臘八由借宿的臨時房東老媽媽領(lǐng)著回到學(xué)校,卻見房里沒人,她納悶著到廚房里打火做飯,等著兩個老師出現(xiàn)。

何老師擔(dān)了一擔(dān)水進來,轉(zhuǎn)身出去見尹孝文從廁所里出來。何老師問:“可拉肚子著么?”尹孝文用手掌遮著嘴巴,湊在何老師耳畔說:“昨晚夕半夜里拉了一次,嗶嘰嗶嘰地沒多少東西,今早起憋得吃不住,活像要猛拉一些哩,結(jié)果是放了一陣兒屁啊,沒拉。”

兩人竊笑了一陣,何老師說:“這就是好了,你的這個臘八的蘿卜湯還厲害唄,我們阿么沒想到。”

孝文說:“她知道個屁,瞎貓兒碰上死老鼠了吧。”

回到房里,孝文說:“臘八,你肯定是私跑出來的,我們這幾天忙得很,你今兒就回去。我現(xiàn)在就寫一封信,你帶回去,悄悄交給劉成禮……”

“我不回!”臘八倔犟地指點著房里的東兩說:“你看你們過的這個日子,哪里像個老師,我收拾幾天了再走哩!”

孝文厲聲說道:“你現(xiàn)在就喝茶吃饃饃,吃飽了就走!今兒不走不成!”

“我要看著你能吃飽了,我再走。”臘八緩了些口氣說。

孝文咬著牙扯著腮幫子坐到炕桌邊。端起茶缸猛喝了一口,拿起臘八切好的鍋盔大咬了一口,連嚼帶說:“這會兒,我還真的餓了!”

臘八伸手拽下孝文的那只破了尖的鞋,坐到門檻上,從懷里抽出針線荷包兒,又拿出一塊巴掌大的黑色布頭,折成兩疊,比按著給孝文補起鞋洞來,神氣上卻像是守著孝文吃饃饃。

“你來的時候,就知道尹校長的鞋爛了么?連補丁拿上著哩?”何老師笑道。

“沒啊,”臘八說:“咋晚夕跟那一家要上的。”

何老師“噢”了一聲,拿起兩塊鍋盔說:“尹老師,我先做活去,你還是再緩一天。”說著就出了門。

孝文連吃了三塊鍋盔,打了一個飽嗝,拿過一個本子,寫起信來。信很快就寫完了,他把信折疊好,交給臘八說:“拿上快走,把剩下的這些饃饃帶上路上吃去。”

臘八接過信,貼身裝好,又把鞋扔給孝文,撿起門口的條帚在門框上拍了幾下,舉著條帚上了孝文的炕,挪被子拉炕桌地打掃起炕鋪來。

孝文沒料到臘八撒起野來,看情勢一時阻止不了,就端起鍋盔躲到院子里去了。他站在門口想了想,朝房里喊道:“你掃完了就走!”說完從廊柱上摘下一根牛毛繩子,提著繩子出門干活去了。

臘八從炕上掃到地上再掃出門口,把東西都?xì)w順好,又爬上炕去,扯開孝文的被窩,抖開看了被褥,不太臟。她又抓起孝文的臟衣服下炕,她又回頭看了看孝文的枕頭,又爬上炕拿起枕頭,見枕頭是用一截毛口袋裝了麥草縫成的,外面像半截褲腿一樣包著黃布的枕頭套,上面油黑發(fā)亮。當(dāng)她扯下枕頭套時,帶出了一件東西,拿起一看——是她給孝文做的那一雙繡花的襪子。

這雙襪子,嶄新如初。

臘八定定地呆看著這雙襪子,良久,突然用襪子捂住臉面,爬到枕頭上“呃——”地一聲,失聲痛哭起來。

孝文背了一趟捆子,累得眼前只冒金花,又惦記著臘八走了沒走,就拐進學(xué)校來看。進了校門,見臘八傻愣愣地坐在門檻上,一副尪羸相。孝文跺了一下腳說:“你咋還沒走啊?”

臘八等孝文走過來時,慢慢起身,面無表情地盯著孝文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看著。

孝文被看得莫名其妙,說:“你,阿么了?”

臘八的鼻子使勁歙動著,眼淚溢出了眼眶,像兩綹瀑布一樣瀉到了下巴,極力撇著發(fā)抖的嘴巴,“嗚——嗚——”地哭起來。

孝文往后一仰身子,瞪眼伸手一指:“哎,這個死丫頭,阿么,可哭開了!”

臘八伸出兩手,死死地攥住孝文的兩只胳膊使勁推拉著,嚎道:“你為啥!你為啥!你為啥呀——”

臘八把懵頭轉(zhuǎn)向的孝文拽進房里,從炕頭上拿起襪子,雙手舉到孝文的眼目前,連連抖著襪子哭道:“你為啥?你為啥?你為啥呀?”

孝文一見是襪子,心里生起一股直沖腦門的懊喪,低頭別過臉去。

臘八把她做的繡花襪子高高地舉起來,狠狠地拍到炕頭上,又用雙手攥住孝文的兩只胳膊搖搡著哭訴道:“這個世上,哪個男人的跟前沒有個女人吶!你一個堂堂男子漢,過的這是啥日子啊!你每天晚上,枕著一雙襪子睡覺,你就這么點本事嗎?你的心,不是肉啊!你為啥!你為啥!你說啊!你為啥!呃——呃——呃……”

孝文推開臘八,滿臉淚水地轉(zhuǎn)身幾步跨出門檻,卻又極傷感地軟靠在門框上,收回踏出去的那只腳,踩到了門檻上,迅速抹了一把臉面,一手扶肘,一手的虎口卡住額頭暗自悲傷起來。

臘八從悲憤中清醒過來,到門口扶住孝文,口氣堅決地說:“孝文哥哥,這幾天你再嫑做活去了,好好緩著!”

她走到廚房里,拿起兩片鍋盔,用她的綠頭巾胡亂裹住,對孝文說:“我現(xiàn)在就回去。”說完急步走出校門。

孝文滑落到門檻上坐著,聽臘八說走只當(dāng)應(yīng)該,猛丁間又覺著不對勁,抬頭一看已不見人了。他沖起來喊道:“你等著,等秦老師來了把你送出去!”

他奔到校門外一看,臘八早沒了人影兒。“臘八——”他大喊了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馮車戶進了家門,見臘八站在堂屋地上,叫了一聲“干爹”。

馮車戶忽地氣道:“我把你這個死丫頭,你跑到哪里去了,三四天價不見面,也不給人說一聲,渾身土浪瓦石地,哪個山里滾去了?你狗膽包天,我把你——”

臘八背過手從米柜上拿下馬鞭子,雙手遞給干爹,馮車戶一把奪在手里,不停地捋著他的馬鞭子,馬鞭子生出光亮來。馮車戶氣唬唬地喊叫道:“你哪里去了?你說!”

龍兒要去奪鞭子,卻被臘八拽回身邊挽住脖子不讓動。

“我尋個地方去了。”臘八平靜地說。

“你尋的啥地方!”馮車戶又喊叫道。

“你打吧。”臘八平靜地說:“照實打。”

馮車戶被氣得七竅生煙,揚起鞭子抽在了臘八的脖頸上。

臘八縮了一下眉心,跨出一步,冷不防從干爹手里果斷地奪下鞭子,高高地舉著。

“這是你打我的最后一鞭子!”臘八說。

馮車戶伸出指頭指著臘八唬道:“你敢打我?小心扒掉你的皮!”

臘八把鞭子塞到龍兒手里,對于爹說:“干爹,你老了打不動了,把鞭子傳給你兒子。”

臘八瞅了一眼躲在一旁的余嬸子,對龍兒說:“龍兒,走,跟姐姐做飯去。”

到了廚房,臘八點著灶火,多塞了些柴禾進去,從龍兒手里奪過鞭子,塞進了灶膛。她對龍兒說:“拉風(fēng)匣!”

她拿起舀水罐子,走到水缸前,看著平靜幽深的水面說:“媽,你的姑娘,保不得你的名聲了。”隨之,使勁一罐子擊碎了水面。

余嬸子勸馮車戶道:“他爹爹,忍著點,十八九的姑娘,心比老虎猛吶。”

馮車戶支起膝蓋坐在炕上,耷下了腦袋。

尹孝萱雖然忍著沒哭出聲氣,卻早已成了個淚人兒,又疼惜哥哥孝文的近況,又從心里感激臘八。

劉成禮心里沒好氣地看著尹孝萱,想說都是你的爹媽,總是講門當(dāng)戶對,不管年輕人的想法,卻說:“孝萱,你也沒哭頭,農(nóng)村里生活條件差一些,但也苦不到哪里去,孝文信上也說明白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各處都一樣,也難怪他們那里沒有郵政吶。明早兒,我就給老漢們說一聲去。”他又抱怨道:“你們哪……你給常世義把信發(fā)出去。”

臘八怯聲問:“劉家哥哥,那,那個條子啥時候?qū)懥?”

劉成禮看了一眼孝萱對臘八說:“你今兒晌午過后再到我們家里來,我把老丁叫過來。”

晌午過后,丁啟年領(lǐng)著臘八到了區(qū)政府,說了臘八在馮家的大概過程,又提了臘八的要求。

后晌時,區(qū)政府的兩位民政干部到了馮家,說明來意,叫過龍兒,指著臘八問道:“馮龍兒,你愿意讓她當(dāng)媳婦,還是愿意讓她當(dāng)姐姐?”

龍兒脫口而出:“當(dāng)姐姐。”

民政干部對馮車戶和余嬸子說:“二位老人,根據(jù)臘八的訴求,區(qū)民政同意解除她跟你獨生子馮龍兒的童養(yǎng)媳婚姻關(guān)系,恢復(fù)他們的姐弟關(guān)系。這是解除童養(yǎng)媳婚姻關(guān)系裁定書。”說著把一張蓋著紅印的紙遞過來。

臘八伸手把那張紙截在自己手上,揣進了懷里。

“哦?”馮車戶伸直脖梗問道:“為啥?就這么簡單么?”他單腿跪到炕上立起身說:“這個不成!這是我們家里的事情,你們少管!”

民政干部站起身正言道:“人民政府管不著,誰能管得著?你不光養(yǎng)童養(yǎng)媳不對,你還用鞭子打童養(yǎng)媳,打人犯法!你知道不?”

“我沒打!”馮車戶吼道。

民政干部一把扯開臘八領(lǐng)口說:“你自己看!”

馮車戶見臘八的脖根里爬著一道黑紫色的肉棱棱,心頭一顫,辯解道:“那是她叫我打的。個家的媳婦兒,打了就打了,還管教不得了?”

“管教子女也不能用鞭子!你是個車戶你就用鞭子,倘或你是鐵匠,你還要用鐵錘砸娃娃?”他看著臘八問:“鞭子呢?沒收!”

臘八急到廚房,從灶灰里扒出燒殘的鞭子把兒,拿回來遞給民政干部說:“再沒用處了,叫龍兒燒掉了。”

龍兒伸出兩個拳頭伸懶腰般地說:“再沒用處了,燒掉了。”

民政干部看著還剩二寸長的鞭子把兒說:“果然是馬鞭子,燒了也應(yīng)該。”

馮車戶一見燒剩的鞭子,早已軟溜溜地倒在了被摞上。

46

第二天早起,馮車戶跟余嬸子隔著炕桌,一頭一個還躺在被窩里,臘八叫了一聲干爹、干媽,領(lǐng)著龍兒跪到炕前說:“干爹,你老人家人善心善,把我跟天保收留了,拉扯大了,你的大恩,我跟天保……”她嗚咽著說:“我跟天保這一輩子,報答不完。我要走哩,龍兒愿意跟我走的話,我就領(lǐng)上,我一定把他好好照看著,給他娶媳婦,成家,眼目前,我就只能報答……報答你這么個。將后,我們每年看望你一兩趟,你老了苦不動了,我跟天保給你……給你養(yǎng)老送終……”她抽泣了幾聲,刀著眼睛對余嬸子說:“我干媽,為啥尋了短見?你就是擔(dān)心我不走,你想著把這個家變成你的,我讓給你,我走。將后,你要好好侍候我干爹,你但欺負(fù)我干爹,我真的變成個妖精收拾你來哩。”

臘八爬在地上,給馮車戶磕了三個頭,起身空手只人地疾步走出馮家。

龍兒傻了一會兒,喊了一聲“姐姐!”緊追出來。

馮車戶兩口兒如在霧里夢里,全沒想到臘八會這個樣子,連一句話也沒插上。恍恍忽忽地眼看著臘八走了。

臘八跟龍兒一路小跑,走過木橋時,見丁啟年在對面橋頭等著。丁啟年接了二人,把二人塞進一輛吉普車?yán)铮稗Z隆隆”地一聲發(fā)動起來,開車就走。

到了城里,劉成禮提著個包袱坐進車?yán)铮瑔柕溃骸敖o王廳長說好了沒?”

丁啟年說:“照實說了,王廳長很同情,也很贊成,就把車給了。放心。”他一踩油門,吉普車一溜煙地往東駛?cè)ァ?/p>

車?yán)锏娜硕紱]說話,覺得無話可說,又似乎有話難說。

臘八一個人在暗自流淚。

出了小峽口,丁啟年停車,下車后解開吉普車的篷帶,把車篷推到后面,又坐到車上說:“太陽已經(jīng)高了,天氣熱,車?yán)锼麐尩膼烌v騰地難受。現(xiàn)在可以走慢些了。”

偏過正午的時刻,吉普車開到了那條河邊,丁啟年一看,水倒是不大,但車子沒法走了,問劉成禮咋辦。

劉成禮問臘八還有多遠(yuǎn)。臘八說:“說是還有四五里路哩。”

劉成禮笑道:“正好,正好兒啊,下車吧,老丁你把車子倒過來,我送她們過河。”

臘八覺得渾身骨頭硬繃繃的,她下了車,對丁啟年難為情地怪笑著,心里想著要道謝,嘴上卻沒說出來。

劉成禮把臘八送過河,把包袱交給臘八,意味深長地說:“走吧。”說完,返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吉普車回去了,臘八站在河岸上,下意識地舉起一只手,停在那里,直到看不見吉普車了。她解開包袱,一件衣領(lǐng)、襟口上沿著黑邊的大紅方領(lǐng)新式罩衣端端正正地擺在最上頭,直映得她滿臉通紅,紅艷艷地叫她睜不開眼睛,她感到臉上有一種熱烘烘的膨脹。她把包袱的兩個角系緊,另兩個角系得長一些,提起包袱麻利地挎肩背在身上。她往柳營莊方向遙望著,想著尹孝文會怎樣對待她,心里又生起一種沉重的擔(dān)憂和惆悵。回不去了。她緊緊地攥住龍兒的手,大步向前走起來。

吃罷晌午飯,正是烈日當(dāng)頭,尹孝文心頭被一種莫名的煩躁折磨著,在院子里大步走來走去。秦老師小睡了一覺醒來,對尹孝文說:“尹校長,你還胡轉(zhuǎn)著么?下午你還收莊稼去不?”

尹孝文“嗯”地應(yīng)了一聲,大步走出校門,他不知道他要去干啥,他不知道他往哪里去,只是由著兩只腳走著,他走出莊子,走過一灣,走上一個山坡,又走回到一個崖坎下,借著崖坎的蔭涼處,歪身倒在蔭涼里,仰臉看著湛藍(lán)的天空,天上沒有一朵云,天上沒有一只鳥,也沒有一絲風(fēng),嘴巴里干得難受。他側(cè)身以肘枕頭,一根又一根地揪著眼前的那些雜草,腦子里塞著沒頭沒緒的事情,卻又像什么也沒有。

他在嚎嚨間,聽得似乎有人說話,睜眼一看,什么人也沒有,只有一大一小兩只羊在啃草。他一骨碌爬起來,大步走上崖頭,定在那里不動了。

臘八和龍兒站在山坡頭上。

三個人,好像被誰施了定身法,互相望著,好像是狹路相逢般地對峙著,好像是陌生人般地辨認(rèn)著,又好像仇人般地對視著。

臘八從懷里拿出那張蓋著大印的紙,高高地舉著,另一手提著包袱。

尹孝文兩只腳上如同拖著石頭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從臘八手里取過那張紙,木然地看著。

“你叫啥?”尹孝文好像不認(rèn)識臘八般地問道。

臘八一字一頓地回道:“陳——迎——春。”

尹孝文指著那張紙說:“這上頭寫的是臘八。”

臘八不解其意,驚恐地望著尹孝文。

“打了沒?”孝文問。

臘八扯開她的衣領(lǐng),露出脖頸上的鞭傷。

尹孝文死死地盯著臘八,猛地張開兩臂,把臘八攬在懷里,緊緊地抱著,流出了他一直沒有流出來的那一股眼淚。

臘八被孝文的兩只臂膀拘得喘不過氣來,連連咳嗽著,包袱脫手掉到了地上。

孝文稍松開些臘八,從后面解開了臘八盤在后腦上的發(fā)辮,又涌出一股熱淚。

臘八深情地抱住孝文,沒有眼淚,也沒有笑聲,閉上了她那兩條魚一樣明澈的大眼睛。

孝文用一手?jǐn)堉D八的肩,一手掂量著那張蓋著大印的紙,面帶微笑看著。不料一陣清風(fēng)吹過,那張紙脫手而出,翻了兩個巴浪掠地而回。龍兒撒腿就去追那張紙。

臘八責(zé)怪地看著孝文,孝文卻笑道:“它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臘八看著龍兒撿到了那張紙,說:“我把他也領(lǐng)來了。”

孝文重重地嘆了一聲,同情地說:“少年不幸,說不定將來還是個人才哩。教他跟我們念書吧。”

尹孝文背起包袱,一手攥住臘八那只粗糙的手,一手領(lǐng)著龍兒,向著西邊的天空凝視了一會兒,朝著西柳營莊健步走去。

晴空萬里,清風(fēng)習(xí)習(xí),村口的高大柳樹輕盈地擺著她的萬千枝條,款款起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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