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份,樊華先生送我一本他新出的書法集,以字題名為《一方心畫》。當時像是正在忙一些必須的雜事,未及細讀,大略翻了翻,就放下了。近日因有些閑暇,想起樊先生的書來,就認真地讀了。讀了以后的第一個感受,是樊華這樣書寫,是為了什么?亦即他用這種“法”來寫字,究竟意欲達成一個什么目的?任何人做任何事,總要有個目的吧。
1、書法,按照字面的意義來理解,就是寫字的方法,或者叫作書寫之術。在這個意義上,書法的本來用途,應該是把漢語形之于簡紙,而又不要把字寫得太丑陋難看。也就是說,真正有意義的,能夠起到實質(zhì)性作用的,還是字的意思,是書寫人想要以口說出的話語,字的好看與否,甚至是不是有藝術性,意義并不大,因為并不影響書寫人意思的表達。這與現(xiàn)在我們講的“書法”,意義很不相同。我們現(xiàn)在所謂“書法”的概念,像主要的要求是字要寫得好看,字義已退于其次。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已經(jīng)不在于文字所要敘述的意思,而是在書寫的筆墨功夫已經(jīng)基本解決,對絹紙性能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的情況下,書寫的技藝和風格,也就是在點畫提按中所流露出來的性情。作為讀者體察對象的那一段字,它的意義也不再是一篇或者一段詩詞章句,不再是那一些文字的意思和文采,而是對書法藝術的欣賞。
這一層意思,當是書家諸君都已經(jīng)了然了的,樊華自然也在其列,茲有《一方心畫》為證。但唯此,似還不足以說清楚他用這種“法”來寫字。究竟意欲達成一個什么目的的問題。
寫字,從什么時候起由一種實用性技能,變成筆墨藝術了?據(jù)推想,字,當它產(chǎn)生之初,就有一個寫得好不好的問題吧?就是說,比如說字是倉頡造的,那么在他造字的起始,字在具有表情達義的實用性功能的同時,就有一個寫得好不好的問題。但這時候,我們似還不能將這種“寫得好不好”,理解為是一種立于實用之外的藝術,那時還只是寫字技術的高低問題。字能夠獨立成為一種具有欣賞功用的藝術,有論者認為應該起始于東漢末,而確立于魏晉時期。因為這一時期草書由出現(xiàn)而成熟了,代表人物是由杜度的章草,而草賢崔璦,草圣張芝,至于竹林名士時代,則名士們更是善草善行。我們認為這種認為是合乎情理的,因為草這樣一種書體。不易識,故它的功用的確已不再是表達字義,而在于抒情,因為其體勢的流走變化,易于發(fā)揮書者的個性,筆之游走時的輕重緩疾,對墨濃淡干枯的掌握與人的性情更加接近,就是說輕重緩疾、濃淡干枯與把話說明白已無多大關礙,而是為了表現(xiàn)性情。書法由草書起,變實用為藝術;但經(jīng)過發(fā)展,卻并非唯草書才是書法藝術,而是各種書體都可以成為藝術了,包括一筆一劃周周正正的楷書。其實這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無論何種書體,都天然地帶有書寫者的個性秉性。草書,只不過因為它“與人的性情更加接近”,成為了一個突破點而已。而江水一旦突破了一個缺口,它一定不會僅僅局限于決口的那一個點,而是會彌漫;既是彌漫,恐怕那些沖出了決口的江水,就無所不及了。
因此,盡管樊華先生在《一方心畫》中表現(xiàn)出來的情況,是他不僅僅寫草書,甚至主要是以簡為主的行書,但我們?nèi)匀豢梢哉J為,樊華之字,屬性是藝術的,而非實用。這樣說,像是并沒有將他的字給我的第一個感受說明白,因為樊華的字固然已經(jīng)是書法而不是書寫,但凡搞書法的,有誰的字不是如此呢!所以以上一番話,雖然是針對著樊華的字而發(fā),但實際上將這些話安到哪一位書法家的字上都合適,實在不能說明樊華的字有什么與眾家不同。
字,由它最初的表義功能,嬗變到可以作為藝術品來欣賞,我想,這就為它埋下具有功利因素的根了。因為既然可以欣賞,就會有人需要;而既然有了需要,那么不論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需要,還是精神上的需要,它就都可以為作者賺得名,賺得錢。這既不以書家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也不以書法作品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于是,寫字,在實用之功以后,嬗變而生發(fā)出了藝術之功;在藝術之功以后,又嬗變而生發(fā)出了功利之功。這是自然而然的,故此我們雖然非常欽敬那些在因字而可以獲利的情況下,仍不為獲利而為之的書家們,但我們卻不能因為某人因字而獲了利,就說人家怎樣不行。當然,反過來說也是一樣,我們并不能因為某書家在字可以獲利的情況下,卻不去逐利而說人家怎樣不行。樊華書法藝術我的看法就屬于不為獲利而書寫的一類。這就是我讀了《一方心畫》之后的第一個感受。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受?說不清,有誰能把感受描述得可觸可見呢?它是方的還是圓的?是紅的還是綠的?是軟的還是硬的?只能說我的感受由樊華先生的字得來,他的字所追求者,不是世俗的喝彩,而是寄情。雖然作者追求寄情的字未必不為世俗認可,但這與作者主觀上的追求是兩回事。
搞藝術創(chuàng)作而追求寄情,這是在創(chuàng)作者有了相當?shù)男摒B(yǎng)之后才能做到的,此可以左右他的作品的境界,也反映了作者的境界。明末董其昌,對本朝的另一位畫家仇英有一段評語,說仇英的畫“皆習者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這段話,既說明了董對仇由于出身常人、工匠而瞧不起的心態(tài),同時也說明了他對畫之高低的評價標準,即以寄情表志為高,而以娛樂為下。說實在話,董其昌以及仇英時代的后人們,如果能以娛樂而不是以五斗米為目的作書作畫,已經(jīng)可以視為高了,所以在今天的情況下,樊華先生在書法藝術上的追求,就更值得欽敬。因為對于樊華的寫字,我的領會是不僅不為五斗米,而且不是為了樂,而是為了寄。
茲我們覺得須要說明,書法從寫字脫胎出來而成為藝術,與字的表義功能逐漸成為兩個范疇的概念,并不是說書家在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時,可以置字義而不顧,恰恰相反,如果字義與書藝都好,豈不是珠聯(lián)璧合。我過去認識一位先生,有一個機會去臺灣展覽自己的書法作品。其中一幅寫的是李煜的詞,詞中有句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這就雖然字好,但字義卻從禮節(jié)的方面考慮不得體。后來這位先生把這幅字撤換了。事實上,樊華的《一方心畫》,在這方面也堪可以稱得是珠聯(lián)璧合之作,他在這本書里所寫的文字內(nèi)容。都是像與朋友聊天的話語,或是對朋友的想念之情,或是對朋友的贊譽之辭。此一方面,也很顯別致,都是自己的話。與書寫唐詩宋詞或古人名句不同。
2、但我們并不是說,樊華先生在《一方心畫》中的書作,只追求寄情,而不重視書法藝術本身筆墨點畫和間架結構方面的功夫。字而唯聲稱追求寄情,而不重視功夫,實際上是寄不了情表不了志的,那只是涂鴉而已,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已,實際上,就是走到書法的歧途上去了,墜入到書法的魔道里去了,是難成正果的。
明人項穆,有《書法雅言》存世。他在該書的《奇正》一節(jié)里說:“奇即連于正之內(nèi),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無奇,雖莊嚴沉實,恒樸厚而少文,奇而弗正。雖雄爽正妍,多譎厲而乏雅。”他說寫字正而不奇,便少文采;奇而不正,便多譎厲,這是非常可以為師的論述。觀樊華字,可知他相當明了這個意思。他的字,莊嚴沉實是不缺乏的,一點一劃,一筆一墨,一字一副,均都不出法度,鮮見突兀不法之筆;而又頗見文采,從點劃尺幅中,我們良可領略他的錦心秀手,給人既端正又欣欣然而喜的感受,由此可以見得,樊先生于項穆所言的道理,是既有心得,又有手得。因此筆墨不板不野,既“森嚴有法”,又“神彩攸煥”,此正所謂正奇渾然也。
3、但樊華的字,據(jù)我一己的看法。雖正奇渾然,但還是以正為主體,表現(xiàn)為由斂約而來的字味的生拙、古拙,而斂約相較于恣縱來說,更合乎儒家的“中和”之道。人謂文如其人,其實字亦如其人,故爾樊華字這樣的字味,意味著他的性格性情多以拙而不巧為主,不逞才,不使氣。雖然作者在《后記》中自謂,他這些年來.讀了老莊,讀了釋迦,還讀過弘一,卻未提到也讀過孔孟。但通過讀他的作品,我們還是產(chǎn)生了與作者所謂并不相同的感受,我們覺得,他的字,中庸之風還是頗為濃郁的。
當然在中國古代文人的身上,把儒道釋截然區(qū)分開來、區(qū)別出來,是很不容易的事,往往是入而儒,出而道,而釋迦的態(tài)度,怕是不論文人不文人,凡中國人身上多少都有一些的。據(jù)此,我們通過讀樊華的書法作品,應該可以感覺到古人之風。即所謂古道。亦因此,我的看法,樊先生寫字,實際不僅僅是在寫字,他寫的實在是心態(tài),是生活態(tài)度。所以我在讀《一方心畫》時,它的形式意義上的色彩,他對筆墨紙的掌控,在我心里其實很淡,比較多的出現(xiàn)在我心里的念頭,是對于作者這個人的,而不是對于他的字。
蘇軾有一段談論文章的話,說:“筆勢崢嶸,文采絢煉,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也。”此語雖說是論文的,實在也可以論書。樊華先生在《一方心畫》的后面,附有一篇《關于我的墓志銘》,在引言中說“我已漸進花甲”.我記得樊華離花甲還遠著呢吧,但五十歲肯定是過了。五十歲過了,說自己漸進花甲,勉強也行。我們能不能由此說他的字“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也”呢?我想也能說吧。我的意思不是說樊華的字已經(jīng)“之極”了,也不是說他的字達到如何高或者如何不高的高度,我是說,樊華字的寫法,已經(jīng)超出了媚巧的范圍,寫性情去了。陶淵明《飲酒》詩有句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由《一方心畫》,我相信樊華先生已經(jīng)能夠做到陶詩所說的境界了,他的心已經(jīng)非常平靜,雖然在“人境”的鬧市里置屋而居,耳朵里卻聽不到喧嘩嘈雜的市聲;身雖居鬧市,心里的感覺,是居于偏隅之地,其心境如此,字焉能氣浮神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