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南歸后近二十年,在江、淮、兩浙期間(1163年)迄宋孝宗淳熙八年(1182年),作詞共88首,只作了一首戲作詞:《西江月:江行采石岸,戲作漁父詞》。研究這首詞的價值不僅是在于對稼軒詞的創作心態的把握,還在于它奠定了稼軒諧戲詞的前期風格以及對中后期風格衍變的影響。
據專家考證,這首“戲作”詞作于淳熙五年。全詞為《西江月·江行采石岸,戲作漁父詞》:
“千丈懸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白鷗往來本無心,選甚風波一任。?搖?搖別浦魚肥堪燴,前村酒美重斟。千年往事已沉沉,閑管興亡則甚?”
解讀這首詞的詞序,它提供了一個矛盾焦點,矛盾在于“感心之物”(采石岸)與他的“感物之心”(詞人所表達的感情)相悖。
這首詞是船行長江采石磯時所作,采石磯在今安徽當涂縣西北,為長江最窄之處。它無論對于宋朝歷史還是對于辛棄疾個人經歷來說,都是一個極具意義的地點。據《續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五》記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戊午,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虞允文參謀軍事;……十一月甲戌,命中書舍人參謀軍事虞允文往蕪湖,趣(李)顯忠交(王)權軍,且犒師采石。丙子,中書舍人、督視江淮軍馬府參謀軍事虞允文,督舟師敗金兵于東采石?!边@一仗虞允文帶領一萬宋軍打敗了四萬金兵,是南宋難得的一次輝煌。辛棄疾渡淮時,應該正是宋金鏖戰之時,虞允文大敗金兵,辛棄疾一定知道。何況虞允文是辛棄疾的恩師,辛棄疾曾于南歸十年后的乾道七年,在司農主簿小官任上寫了著名的戰略文章《九議》呈給當時的丞相虞允文,得到虞的賞識和采納,辛棄疾后來的升任也與此不無關系。
按說到采石磯的辛棄疾應該是回顧勝利緬懷恩師激發詩情的地方,面對這個“感心之物”,按辛棄疾的性格應該浮想聯翩、壯懷激烈奮而作豪放詞才是,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卻偏偏作了一首戲作詞,并且是他的創作歷程中的第一首“戲作”的詞。
表面看,淳熙五年是辛棄疾仕途平坦順利的一年,稼軒時年39歲,正當年富力強,仕途亨通。淳熙二年,是他命運轉折的一年,受丞相葉衡的舉薦,辛棄疾出任江西提刑,平茶商軍賴文正之后,受到朝廷賞識,得到嘉獎與升遷,先后除秘閣修撰、調京西轉運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再遷隆興府江西安撫,到了淳熙五年的春天,在江西安撫任上只三個月的辛棄疾,就被召為大理少卿,到了京城臨安。同年九月,就又出任湖北轉運副使。正如他自己所說:“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歷遍楚山川?!保ā耳p鴣天·離豫章,別司馬漢章大監》)“吳頭楚尾,一棹人千里。”(《霜天曉月·旅興》)
但此時辛棄疾心情是動蕩不安的。朝廷表面上基本相安無事,實際上矛盾重重,不僅有主戰派與主和派的矛盾,還有各個派系、各種陣營、各個利益集體中的矛盾,當時新任的右丞相是史浩,他思想上對南歸的豪杰志士很不以為然,甚至是歧視。史浩曾經與張浚辯論,提出“中原決無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的觀點,并稱北方歸來者為“歸正人”,不贊成對“歸正人”委以重任。這使得辛棄疾困惑、憂慮,甚至是怨恨。從他的詞作《水調歌頭》的題序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帥隆興,到官之三月被召,司馬監、趙卿、王漕餞別。司馬賦〈水調歌頭〉,席間次韻。時王公明樞密薨,坐客終夕為興門戶之嘆,故前章及之”。辛棄疾痛恨朝廷中的“門戶”之分,但在詞中他說“孫劉輩,能使我,不為公”,對敵手表示不屑,但也表達了“但覺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風月,此外百無功。毫發皆帝力,更乞鑒湖東”,也有歸隱的無奈。
他的恩師虞允文也是一個悲劇。在虞允文領宋軍大獲勝利、完顏亮被部下所殺的大好形勢下,高宗趙構反而向金國乞和。而到了張浚符離集戰敗之后,議和派就明顯占了上風,從此南宋無大戰事。虞允文被迫辭去相職,調任四川宣撫使,死在任所。他也沒有再現歷史的輝煌。在這樣的地方悼念赫赫戰功而下場悲慘的虞允文,辛棄疾自然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辛棄疾在平茶商軍的“平內亂”中,顯現自己的軍事才華與謀略,而這樣的戰斗對辛棄疾來說,不過是“牛刀小試”耳。他的大抱負、具謀略、有膽識、通權變的《美芹十論》與具有戰略講戰術《九議》也就因主和派占主流而失去了時機付之東流了,這對以恢復失地為畢生之胸懷的辛棄疾來說,肯定是一個沉重打擊,萌發歸隱思想是正常的,但是此時辛棄疾思想中的主導意識絕對不會是歸隱。
我們可以將辛棄疾在采石磯前后所作的詞做一個比較。就在過采石磯之前過揚州時,稼軒寫下《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
“落日寒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重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p>
詞中雖然寫的是歷史上氣蓋云天的英雄與波瀾壯闊的戰爭,但也是寫紹興三十一年揚州戰爭場面。當年宋金對峙,宋軍的氣勢豪壯,而野心勃勃的完顏亮,竟然在揚州被部下所殺,兩廂對照,大快人心。辛棄疾還寫了自己南歸時的英姿以及現在又過揚州的悲涼心態與對朝政的嘲諷。
另一首也是作于同時的詞作《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過眼溪山,怪都是舊時曾識。還記夢中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老三十九年非,長為客。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痕。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這兩首詞雖然表現了憂患,但都被詞評家認為是豪放詞的代表作,在揚州這個特別能激發戰斗意志的地方,辛棄疾內心卻被深深的失望所占據。這是一種化不開的矛盾,在這樣的特定的場合與復雜的心態下,辛棄疾寫了豪放詞也好,還是寫了“摧剛為柔”的婉約詞也罷,都是可以理解也順理成章的,他并沒有寫諧戲詞。
而在采石磯,他用了一種特殊的形式:戲作詞,表現了情感的復雜,并用了一個富有深意的意象——漁父。
漁父是中國詩歌史上一個富有傳承性的人物,被賦予特殊的意義:漁父是隱逸的象征,寓以超脫曠達、恬淡自適的文化內涵。屈原有《離騷·漁父》,張志和有《漁歌子》,蘇東坡有《漁夫》四首,陸游也作《漁父》。漁夫在各時代的文人筆下經常出現,表現的也是一種隱逸江湖的適意與快樂。
但是稼軒詞中的漁父并不與張志和、蘇軾、陸游筆下的漁父相似,與屈原《離騷·漁父》中的漁父既一脈相承,也有差異。在《離騷·漁父》中,漁父勸屈原:“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離去的時候,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辛棄疾的漁夫詞也仿照離騷漁父的口吻進行勸解:“千丈懸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白鷗往來本無心,選甚風波一任”,景色一片壯麗,你要像白鷗一樣放達沖淡,無心于政治風波?!皠e浦魚肥堪燴,前村酒美重斟。千年往事已沉沉,閑管興亡則甚?”隱居的生活是十分愜意的,虞允文輝煌的戰績已成千年往事,還管什么國家興亡的閑事呢?最后一句這就是激憤的反語了。稼軒的漁夫表面是勸解,實質是不平,可以說,漁夫其實是辛棄疾,用反語表達了辛棄疾對朝政的不滿與對主和派的憤怒,這種激憤就是典型的稼軒性格。
這首漁父詞是稼軒前期諧戲詞的一個典型之作,它已經奠定了稼軒諧戲詞的基本風格:“化憤怒郁悶為詼諧”,但“化”得并不徹底,可以讀出他的善用反語、善用嘲諷和憤世嫉俗。這種風格在之后的《千年調·蔗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八聲甘州·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江神子·聞蟬蛙戲作》、《一枝花·醉中戲作》、《柳哨青·三山歸途,代白鷗見嘲》、《永遇樂: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等詞作中都得到傳承??梢哉f,辛棄疾的第一首“戲作詞”,在他的諧戲詞的創作中,有著奠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