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漢族是沒有史詩的民族,它同樣也缺乏長詩的傳統。中國詩歌的源頭是《詩經》,屬于一些佚名作者的口頭說唱文學,篇幅上都很精短。說到底,抒情短詩開啟了中國文學史的大門。與之相比,歐洲文學的奠基之作就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巨大的胎盤上的營養,被吮吸了幾千年,不僅滋潤著詩歌、小說、散文、戲劇,還給繪畫、雕塑、電影等各種藝術提供過最古老的素材。譬如《伊利亞特》的女主人公海倫,出現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幾乎成了古希臘文明的象征。直到二十世紀,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分明是《奧德賽》的現代版,奧德修斯(即尤利西斯)在現代派文學大師筆下又獲得新的使命。可以說荷馬史詩對于西方文明來說,相當于史前的《圣經》,有一股并不遜色于宗教的影響力。歐洲文學不只有一個老荷馬,還有但丁、莎士比亞等一系列巨匠。在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的作者)引導下,但丁夢游了囚禁著荷馬、賀拉斯、奧維德等人的地獄,以一部輝煌的《神曲》營造出自己的圣殿。歐美的一流大詩人,似乎無不夢想以長詩構成烘托自身高大形象的大理石基座。瓦雷里有《海濱墓園》,里爾克有《杜依諾哀歌》、艾略特有《荒原》和《四個四重奏》,金斯堡有《嚎叫》……正如抒情詩之王普希金寫過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他是否羨慕拜倫塑造了“唐璜”?)某些以抒情短詩取勝的詩人,也選擇長篇小說作為“火力支援”的重武器,譬如萊蒙托夫以《當代英雄》,帕斯捷爾納克以《日瓦戈醫生》……長篇小說成了他們心目中散文化的長詩,或長詩的替代品。
2.我并不是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但我不喜歡他的長詩。我并不是不喜歡列寧,但我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列寧》。我更愿意看他的《穿褲子的云》。其實,我并不是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我是不喜歡那種“宏大敘事”的長詩。由此推斷,我也不喜歡那類以時代號角、社會代言人形象出現的所謂大詩人,他們腳下屬于大理石基座的位置,被堆砌的塑料泡沫或鋼筋水泥所代替。我見過普希金的青銅雕像,覺得甚至帶有體溫。而站在時代的神壇上縱情朗誦的某些“大詩人”,反而顯得失真。我以“刀客”為筆名寫過一篇《被誤讀的馬雅可夫斯基》:1924年他完成了長詩《列寧》,在許多工人的集會上朗誦,他自己也承認為這首詩非常擔憂,因為它很容易被人貶低為一篇普通的政治筆記。但是這種真實的擔憂很快就被淡忘了:“……我堅決相信,這首長詩是必需的。”1927年的一次聚會,布赫什塔布“不很適宜地問起馬雅可夫斯基有關的帕斯捷爾納克如今正在寫的作品”。“他在寫詩。寫得愈來愈短。”“寫得短,這很好喲。”“為什么好?”“因為長的東西不給他出版。”馬雅可夫斯基說:“那有什么。短詩容易寫,五分鐘,就齊了。可當你寫長的詩時,畢竟需要坐上20分鐘。”他自己恐怕也意識到這番評價是站不住腳的,詩歌的優劣,并非由篇幅或寫作時間的長短決定。剩下的時間馬雅可夫斯基有點坐立不安……那是因為,他站在一個不堅實的基礎上?我舉這個例子,只是說明:長詩的考驗并不是勞動量或體力,而是心智。長詩可以構成一個詩人淋漓盡致展現綜合素質或多側面形象的旋轉舞臺,也可以造成使他面目全非的陷阱。在這舞臺上,詩人不該只是一尊肉體的神,他要想方設法讓自己的靈魂出席,并且展開漫長而又不顯重復的舞姿——以證明自己的形象不是靜止的,不是琥珀,不是塑像,而是永遠活在這項時間的運動中的舞者。
3.不能說古代的中國人沒有寫長詩的野心,然而他們所有的野心都被套上了韁繩,動不動就把詩歌弄成駢體文,弄成大賦。華而不實的漢賦,標志著中國文人化長詩的失敗。看來“假大空”早已有之。與漢賦相比,我更偏愛漢樂府、偏愛民間立場的《孔雀東南飛》之類敘事詩。中國詩歌史一直是形式束縛內容的歷史。作為其鼎盛期的唐詩,最受重視、最易流傳的仍然是律詩與絕句(即抒情短詩),李白的古風、白居易的《長恨歌》(應該算敘事長詩吧)屬于鳳毛麟角。或許古中國的詩人們從來不知道有“長詩”一說,長詩也不曾形成獨立的文體,詩歌的功能屬于個人寫作或相互唱酬,長于抒情詠懷,拙于敘事記史。說得絕對點,東方的詩和西方的詩,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4.中國的新詩是個混血兒。以古典詩詞為母親,又以西方詩歌為父親,屬于世紀之交“野合”所生。如今已經100歲了,仍然是個兒童,是個童男子,尚未發育完全、成家立業。缺乏優秀的長詩也就不足為怪了。雖然幾代詩人都曾為之作出努力。當代文學,似乎也出過幾部馬雅可夫斯基那類的政治抒情長詩(或曰“主旋律”長詩),但在藝術上無法稱作真正的長詩。新時期以來,寫《諾日朗》的楊煉等也曾呼喚史詩或文化詩,到了海子那里,更是企圖以長詩擴張野心,要么是好大喜功,要么是故弄玄虛,總之都無功而返或半途夭折。看來光靠野心成不了什么事的。類似的例子還有許多。2006年11月,參加一次詩會,我與詩評家林童就長詩的問題進行過密切探討,他寫了一篇論文《網絡時代的長詩現象》,記錄我們的一些共同觀點。
5.詩人沒有長詩,是否會像小說家只寫中短篇、卻沒有長篇小說那樣遺憾?魯迅、博爾赫斯,都屬于沒有長篇小說的優秀小說家。沒有長篇小說的小說家很難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沒有長詩的詩人,照樣能成為大詩人。因為詩歌原本就不以長短來見短長的。但一位詩人如果能寫出長詩,無疑是好事情,證明他不僅有爆發力還有耐力,不僅會百米沖刺,還能跑馬拉松,是稱職的長跑運動員。長跑,屬于比較專業的訓練了,業余選手很難勝出。同樣,短詩屬于輕武器,百步穿楊固然是本事,但射程更遠的是重武器,譬如火炮。優秀的長詩,應該有精確制導炸彈那樣的航程和命中率,甚至可以有像核武器那樣的威懾力。一個時代的詩人都把目光投向長詩,就像準備進行軍備競賽,誰不希望自己的武庫中能有一枚原子彈?
6.漢民族是個缺乏長詩傳統的民族。一個民族沒有優秀的長詩,就像一個國家的海軍沒有航空母艦,很難稱作現代化的海軍。我這么說,是否把長詩看得太重要了?還是對這個時代的詩人提出過高的要求?詩人,不應該只滿足于小米加步槍的。尤其在口水詩泛濫成災的日子里,詩被看成了最無難度的寫作,詩人被當作唾沫制造者或段子發明者,提倡長詩有其積極意義。長詩之長,本身就構成客觀上的難度,以劃分專業選手和業余票友。這還只是形式上的,更大的難度一定來自內容,“寫什么”將和“怎么寫”同樣重要。平地起高樓,可比挖一孔窯洞難多了,需要足夠的建筑材料和結構能力。長詩,在考驗著它的作者的知識儲備、情感儲備、智力儲備,運用技巧的能力,以及耐心、耐力。它是一座隨時都可能倒塌的巴比塔。哥們,你能把它托住嗎?
7.我從來不曾想過寫長詩,然而卻寫出了一部,長達五千行的《西域》。就長度而言,它算得上長詩了。我寫的過程中乃至初步完成后,都未把它當作長詩來對待,它由二百多首短詩組成、在幾十家報刊分別選載,我也很謹慎地稱之為“大型組詩”。當把它們首尾相續、集中在一起貼上互聯網,簡直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儼然已是一部較完整的長詩作品。這200多首短詩主題統一、風格相近或互補,像同一條線索串聯起的珍珠——已構成一根項鏈了。它的誕生帶有網絡時代的痕跡:原本貼在我的新浪博客上(《西域》在創作進度上相當于我一年內的詩歌日志),又被中國詩歌網、新詩代、天涯社區等集中轉載,除了贏得點擊率,還成為“互動的文本”,在各個論壇里還引來網友的評點或跟貼,有些說得還很到位,譬如說《西域》是一部形散神不散的游記體長詩,以游歷的各個景點,遺跡或風俗民情為切入點,以一系列關鍵詞為小標題,分門別類地描寫了西域的歷史與現代、自然與人文,或稱之為西部草原生活、游牧文明的小百科全書……這激發我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創作談:《我心目中的西域》。貼在網上,便于讀者了解作者的思路以及西域的某些常識。這篇詩化的大散文,無形中也構成長詩《西域》的一部分了,至少起著注釋的效果。下一步,恐怕就是將這部《西域》出成一本書了。在篇幅上它綽綽有余。
8.我總結過海子等人創作長詩的失敗:他們太想造一艘航空母艦了,可惜造到一半即彈盡糧絕、無以為續,或造好后卻無法保持平衡,一下海即沉了。他們的長詩創作中有“漢賦”的遺傳基因,有宏大敘事的影子,心有余而力不及,就像舉重運動員終將被下一副杠鈴給壓趴下。與馬雅可夫斯基相比,他們其實也墮入了另一種“假大空”。我寫《西域》,夜以繼日地造出一艘艘小舢舨(當作\"船模\"來玩的),沒想到它們結成一支小小的船隊,居然還出海了。或者說,我把每一首短詩都當成鱗片來精心打制,眾多的鱗片排列組合,反而變成一條完整的魚……在這一年里,我卑微而又斷續的寫作,居然還能產生這樣的意義:一個沒想寫長詩的詩人,一不留神寫出了一部長詩。正如我最初稱之為“大型組詩”,《西域》是一部不像長詩的長詩。但看看周圍,還有比它更像長詩的嗎?還有比它更零碎的嗎?還有比它更完整的嗎?萬花筒完全有理由將自己當作一個千變萬化而又相對獨立的世界。以\"大型組詩\"的方式來抵達長詩,恐怕比為寫長詩而寫長詩更為有效:你只關心局部,可它們卻自發地組成了整體。
9.口水淹不死人,也托不起船——尤其是噸位很大、吃水線很深的船。它太淺了。你要是有深水炸彈的話,不妨投進長詩里。光靠吐口水很難完成長詩的,吐完了口水、胃液,終究要吐血的。好的長詩都應該吐血完成,這是它比那些口水詩高貴的地方。我要在自己的血海里游泳。當然,我首先要找到一個傷口。它不應該是“無痛寫作”或無病呻吟。無病,也很難通宵達旦地呻吟。所有人關注的都是長詩之長(篇幅上的),常常忽略了另一個要素:重。它應該是重磅炸彈,是萬噸貨輪。它無法承受的是輕而不是重。構思一部長詩,你必須找到壓艙之物:無論題材上的,思想上的,或情感上的。光玩形式、玩技巧可不行。你不得不考慮到內容的問題。短詩是輕量級的競賽,花拳繡腿也容易蒙混過關;長詩是重量級的,是硬功夫,硬碰硬的。它越來越嚴峻地考驗著一個人各方面的積累:你是否有實力發動一場立體化的戰爭?
10.“西域”,它啟發了我創作長詩的靈感,并提供了長詩所必需的“戰略縱深感”。這個題材真不是一首短詩所能包容的。它既具有空間,又代表某種時間;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歷史概念。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完美結合:自古至今,這塊土地有著多少主人與客人?人的居留、遷徙、游歷使之飽受諸多文明的熏陶,從而形成特有的文化。即使用一部長詩來表現,也必然要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但愿它正好造成虛實相間的效果。有什么辦法呢,我只能努力捕捉住盡可能多的閃光點,不管來自歷史的,還是來自現實的。《西域》主要憑藉想象的力量來完成,應該說只進行到一半——另一半要借助于讀者的想象。每一位讀者心目中會產生一個不同的西域。我希望它與讀者之間發生的是化學反應而非物理反應。
11.寫短詩是騎馬,寫長詩是駕馭馬車。我首先追求的不是速度,而是平衡。一旦真正地達到了平衡,血流的速度、閃電的速度自然應運而生。這是一匹以《西域》命名的寶馬(汗血馬?)拖拉的車輛有兩個輪子:一個是歷史,一個是現實。長詩越寫越流暢,我不是在駕馭馬車,我是在駕馭著自己,我自己已變成那匹引吭高歌的烈馬,拖曳著西域的歷史與現實一路狂奔。原動力來自我的內心。我一使勁,就把天山拉進了自己的夢境——李白詠嘆過的那輪明月是它的嫁妝。
12.他夢想寫一部長詩,由無數的短詩組成。就像打一副牌,摸到手中的每一張,都可以獨立存在,都是王牌。他翻來復去洗這副牌,每洗一遍,整體的結構和秩序就發生變化——形成一部新的長詩。所以他寫出的不僅是許多短詩,還可以分別排列組合,構成許多長詩。他寫這部千變萬化的長詩,以短詩作為建筑材料;他不是巨匠,可他比那些野心勃勃的巨匠更顯得游刃有余、得心應手。他甚至不需要規劃、不需要藍圖,就步步為營地實現了夢中的建筑物。“每天夜里做一個夢,是多么幸福的事。每一個夢是無法雷同的。它們終將編織成一個更大的夢,和更為完整的黑夜。與之相比,白晝頂多算作插曲,甚至是多余的……”
13.這就是我們的詩歌:內心的道德律已經崩潰,而頭頂的星空依舊井然有序,它幾乎不再需要任何參照物。所以我怎能不盡快地忘掉自己以及同類,投身于對純客觀的世界的贊頌之中?甚至可以說,只有如此才有望找回那個迷失了的自我。“寫什么?”“就寫這個!”“怎么寫?”“就這么寫——星光啊星光,照亮了失明的人們,使他們要么看見,要么被看見……”由于感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管是詩歌還是我自己),遠方出現在我眼前,我開始了長詩《西域》的創作。它是伸向遠方的觸須。可以說不屬于日常生活范圍的事物才能喚起我的激情。別責怪我對身邊的環境熟視無睹,那是因為:遠方離我最近!星空已降臨我的內心,取代了垮掉的道德律——我自然知道該效忠于誰(讓夢想作為現實的替身吧),在大地上照樣站得很直、很直。《西域》算什么呢?也許什么都不是。不,它是我內心的星相圖。
14.“你為什么喜歡詩?”“因為我熱愛自由,尤其是心靈的自由。甚于人身自由。某種程度上詩在我眼中成了精神自由的象征。”詩是沒有邊疆的,或者說,詩不斷地迎來了新的邊疆。它仿佛有無限的疆土可供開拓。每一代詩人、每一種流派都是新的拓荒者。由于有著足夠回旋的戰略空間,僅就新時期以來,與小說、散文等文體相比,詩所進行的探索(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以及取得的成就,無疑是最大的,而且有著更為深遠的前景。至少我這么認為的。相對于浪跡天涯的詩人,目前這個時代的小說家、散文家,早就不屬于游牧民族了,他們保守地異化成了農耕民族,過著雞犬之聲相聞的平庸生活。詩人啊詩人,卻從未感到日暮途窮。創作《西域》,我比任何時候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詩人的身份:我要在被眾人遺忘的理想國里跑馬圈地了!它使我精神上的邊界大大地延伸。讓別人去蓋花園洋房或星級飯店吧,我偏偏要造一座海市蜃樓——哪怕我無法用它去申請門牌號碼。長詩《西域》,在人口密集、門派林立的當下詩壇,恐怕天生就是“不合群”的產物:一幢屹立在郊外的獨門獨院的建筑物。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它從來就不想成為一片成熟社區的標志性建筑。它是我自己的新大陸。
15.創作《西域》的過程中,我經常想起李白。西域是李白的故鄉。李白是唐朝詩人中惟一出生在中亞的一個。他的性格、詩風,跟西域的粗獷豪放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唐詩的造山運動中,頂峰屬于一個有胡人血統的詩人。岑參、高適之類旅居西域的所謂邊塞詩人,又怎能跟李白比呢?李白很少寫大唐王朝的邊塞詩,他的精神指向一個更為博大的自由王國的邊塞、超現實的邊塞:“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難怪有謫仙之稱。他被發配到仙境的塞外。仙境才是他真正的祖國。寫詩、飲酒之際,李白飄飄欲仙,仿佛走上了自己的還鄉之旅。也許很多時代都有一個李白,只不過生于唐朝的那一個,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時代。所以他活了下來!其余的時代沒準也有類似的人物,因為身不逢時,而夭折了,或被埋沒了。說到底,中國詩歌,有一個李白就足夠了。他并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的時代,卻無法模仿唐朝。用詩歌表現西域,并不見得就能續接上唐朝的文化傳統,卻使我多多少少跟李白攀上點遠親;畢竟,我是在歌頌他的故鄉嘛。李白的偉大在于他超越了萬有引力。杜甫的偉大在于他體現了萬有引力。前者的飄逸,后者的穩重,蓋源于此。我所謂的萬有引力并非僅指地心引力,還包括道德、傳統、體制等社會性的價值觀。李白跟嫦娥一樣,偷吃了靈藥,靈魂無法自控地向著月亮私奔——這兩性的奔月者,后人難以仿效。看見月亮我就想起李白。月亮是李白的遺孀。李白生前還說過:天山是月亮的故鄉(大意如此)。這么看來李白和月亮又是同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