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講演錄》是山東大學法學院謝暉教授的講課實錄,讀后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全然不像充滿程式化語言的教科書那樣枯燥單調,在密織的法律思維、生動的教學語言和興之所至的思想探尋中,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一位法學家的思辨力量和法治熱情。
謝暉的法治理想是建立在“法治不是萬能的”這一論斷之下的。他將社會治理的模式分為自治、互治和他治。由于理性的局限,自律、自控的不足,社會交往的需要,社會的秩序無法依賴于個人的完全自治。而互治的困難則在于公共生活和道德機制的不完善,特別是社會契約意識的淡薄。他治其實就是人治,人類歷史表明,把社會治理的希望寄托于圣人、賢人是一種冒險的選擇,由于英明統治者出現的幾率較低,造成了這種選擇的不明智。謝暉認為,國家的現實統治只能三治并用。三種治理方式共同作用不但可以相互彌補各自的缺陷,而且也使得秩序的生成經過充分博弈的過程,從而獲得深厚的社會基礎。這就意味著國家對社會的進入,也必須建立在尊重契約和社會自治的基礎之上。所以,這種進入是有限度的,無論是行政力量的主動進入,還是司法權的被動進入,都需要以控制權力擴張為保證。
我認為,謝暉的這種分類是有其深刻用意的。他在提醒人們法治不是十全十美的治理模式,法治的推行也不是一勞永逸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實行法治是人類反復試錯之后的一種無奈選擇。“法治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是最理想的統治方式,它只是人類在尋找秩序過程中反復權衡的一個結果。同時,人們盡管可以尋求比法治更美好的秩序實現方式,但是,這種尋求,也許永遠是一種無比美好的心靈沖動,它可能伴隨著人類未來進化的整個歷程”。在人們對法治懷有巨大期望的今天,謝暉的這種低調意在提醒人們,不要沉迷于對法律的盲目熱情之中。泛化的法治口號只能堵塞人們從內心里真正接受法律的通道。謝暉提出的問題是“我們為什么要選擇法治”,對于這種價值選擇的追問是必要的,因為法治注定不能靠不容置疑的話語霸權的推行,一旦拒絕了意見參與,也就走到了專制的老路上了。法治啟蒙是一種自我拯救而非來自別人的允諾或恩賜。選擇法治其實就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和話語方式,選擇了一種解決現實問題的途徑。
由于受人治文化的影響,我們對法治的選擇其實還存有一種猶豫,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對法治的贊美只停留在想象狀態。沒有體制改革和文化嬗變的伴隨,法治的呈現只是表面化的。而可怕的是,人們對這種表層的法治情有獨鐘,甚至不再想深入下去。因為借助于“法治”的名義或旗號,人們已經體會到了某種現實的甜頭。觀念、思維和心態依舊停留在非法治階段,而口頭上已經信誓旦旦了,無論是在政治語境、學術語境,還是在司法實踐語境之中,“法律至上”、“公平正義”等語詞已經到了近乎濫用的地步。這其實是一種放棄選擇的選擇,是一種隨波逐流的法律喧囂。無論是圍繞立法的爭論,還是案件引發的反思,都會造成階段性的法律話語膨脹,這樣反復下去,就會形成一種法治幻覺。人們爭先標榜自己具有“法律意識”、“法治理念”,其舉動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殊不知,中國的法治建設缺少的不是法治口號和法治表演者,缺少的是扎實的法律思想家和務實的法治實踐者。
謝暉著意區分了權力中心主義和權利中心主義兩個立場上的“依法治理”,對庸俗的法律工具觀進行了批判。他注意到,人們是懷著各自的態度和功利來討論法治的,這就造成了自說自話的各種“法治”形態。真正的法治是需要建立在價值共識和知識同質基礎之上的。所以,有必要考究形形色色法治提倡者的心態。法治的本意是限制權力濫用,而一些掌握權力的人則習慣于用法律的形式來實施對公民的管制,謝暉認為,與法治相對稱的是“權治”,他認為:“有法律不一定有法治,因為人類歷史和現實中的很多法律并不是以控制權力為目的的,相反,它往往是人治之下的法律?!保叭酥蔚姆伞笔菍Ψ删窈头蓛r值的歪曲、漠視。在“法律之治優于一人之治”已經成為人類共識的今天,對“人治的法律”進行批判似乎已無多少新意。然而,在我們這個法律至上傳統缺失的文化背景下,人治與法治之爭雖然在表面上以推行法治為結論,但人治作為潛規則,潛藏在觀念、制度和行為的深層。許多人并沒有把法治當成一種生活方式,生活在別處,法治自然在別處。人們一方面寄希望于用法律規則約束別人的行為,一方面又想方設法使自己從中游離出來,以獲得法外空間里的自由。這是根據人治社會的生活經驗所獲得的一種生存智慧,遵守規則只是一種演戲,背地里還是要搞一些玩弄權力的把戲。他們一面遵循著法定程序打官司,一面又四處托人情、走關系,尋求法律向人情的讓步。骨子里透著對法律的不忠誠、不信任,在這樣一種假惺惺的心態下,何以談什么法律信仰呢?
謝暉教授是較早提出重視樹立法律信仰的中國法學家之一。在《法律信仰的理念與基礎》一書中,謝暉提出:“塑造全民的法律信仰是實現法治的必由之路”,用如此宏大嚴肅的語態來描述這一論斷,足以可見謝暉先生對法律信仰之耿耿于懷。近來,法學界有人撰文認為,提出法律信仰的價值取向是“錯誤地引進了一個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的理念?!碑愖h者認為,“在中國的法治化進程中,首先應該樹立法律權威和法律至上的觀念而不是妄談法律信仰”。其實,兩者并沒有根本性的分歧。謝暉所提出的法律信仰問題,也并不是出于對西方宗教語境的誤置,也不是為了體現什么超然氣質,而是出于對玩法律于股掌之上的法律工具觀的批判和對法律情感、法律理想、法律的人文關懷的深切召喚,這分明是一種現世關懷!法律信仰是一個神圣、莊嚴的詞匯,之所以強調法律信仰,恐怕在很大程度是對傳統的法律游戲心態的一種逆反。只有讓法律精神浸潤心靈,才能夠走出法律的荒漠;只有用法律的懷疑精神來審視現實,才能不被迷霧所遮蔽。
法律理性在講究人情世故的世俗語境里,會被巧妙地替換為一種實用理性。在實用精神的左右下,人們往往對法律的權威和尊嚴抱的是一種陽奉陰違的態度。法律確實是好東西,但是,千萬別成為自己的緊箍咒。這種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對法治的推行是極為有害的。在泛神的文化背景下,拈出“法律信仰”這樣一個生硬蹩腳的詞匯,的確有些堂吉訶德色彩或西西弗斯精神。但愿我們不會讓這樣一位真誠而執著的法學家枉費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