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動態

顧彬再次批評中國當代文學以及

學術對話的心態問題

德國漢學家顧彬去年關于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垃圾的言論曾引起中國文壇的軒然大波。在今年3月份舉行的“世界漢學大會”上，他再次對中國當代文學發難，認為中國的當代作家都只能算是“業余”的。顧彬以1949年為界，認為此前的中國現代文學屬于世界文學，而1949年以后的中國當代文學除了中國史以外在國際上根本沒有地位。而原因在于中國當代文學的作家不懂外語。在他看來，優秀的作家必須也是優秀的翻譯家。顧彬以自己最推崇的魯迅精通日語、德語為例，指出早期的中國作家都是翻譯家，會很多門外語，甚至能用外語寫作。但后期的中國作家很少懂外語，他們卡在一個小房子里，不敢睜開眼睛來看世界，致使中國文學現在沒有自己的聲音。“我們漢學家，如果不會古代漢語，要了解孔子，總不能通過于丹吧？”這位熟知中國文壇動向的德國學者說，“而現在的中國學者、作家基本是通過我們國家的‘于丹’來了解德國的。”顧彬認為，如果一個作家只掌握母語，就不能從外部來看本國語言有什么特色，也就根本算不上作家。中國當代作家不會外語，看不懂外文原著，“如果一個作家不掌握語言的話，他根本不是一個作家，所以基本上中國作家是業余的，而不是專家”。顧彬還以中國酒作比喻，說，中國現代文學是“五糧液”，而中國當代文學只是“二鍋頭”。

顧彬的激烈言論在大會上即刻引起強烈反響，招致眾多的反擊。陳平原對“談中國文學，不談體制，不談文學場，最后只歸結到外語水平”表示不滿。他以不會外語但文學造詣深厚的沈從文為例提出：“個性化的作家可能有人外語好，有人外語不好，因此只能拿他的作品來評判。”對于顧彬肯定現代中國文學，否定當代中國文學的提法，陳平原不客氣地表示：“這樣的全稱判斷，已經不是一個學者在學術會議上討論問題的姿態，有點嘩眾取寵。”張檸認為，“就像我們對德國文學的了解一樣，顧彬對當代中國文學的了解也不過是皮毛。一個作家要解決的是本民族的問題，如果能傳遞給其他國家當然更好，如果傳遞不了，那也不是惟一的標準，李白懂外語嗎？”他還表示，中國當代文學的好壞不出在作家身上，對于另外的原因，他根本不了解。“顧彬只是一個中國文學的旅游者，而學術旅游不能解決任何學術問題”。

盡管顧彬的言論在會上遭到了“圍剿”，但仍有一些人對顧彬的批評表示支持。詩人王家新建議，不要把顧彬提出的“語言問題”弄成一個簡單的“學外語問題”。他認為，顧彬的意思是中國當代作家缺少“文化視野”，在二十世紀前期，中國作家的文學視野是和外國同步的，作家的這種認識，不能依賴滯后的翻譯，也不能依靠作協組團到國外開茶話會去解決。肖鷹認為，在當代文學整體水平不高的整體判斷下，顧彬的話盡管有其偏激的一面，卻揭示了當代文學的病根所在：當代作家普遍缺少對文學堅定執著的信念，以功利和游戲之心對待文學；他們普遍缺少外語能力，只能靠翻譯獲得國際文學資源，缺乏真正的國際視野；他們普遍不重視寫作語言的提煉和升華，沒有達到一個作家應有的專業水平，因此是“業余寫作”；他們普遍缺少關注現實的勇氣，回避問題，重復歷史題材，不能成為當代中國社會(民眾)的代言人。“如果我們平心靜氣地分析顧彬這些批評意見，難道不會認為他是切中了當代文學的要害問題嗎？為中國文學的健康發展計，難道我們不應當認真對待嗎？”

余秋雨不贊同顧彬關于中國現代文學成就比中國當代文學成就高的判斷。他認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成就，一直被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標準評價過高了。后來對沈從文、張愛玲的重新評價稍稍克服了一點這種偏向，但基本錯位依然嚴重。中國習慣于“祖父崇拜”，再不行也崇拜，形成現在的格局。“當代文學當然過于雜亂，但也有一些好作家、好小說不輸于現代文學，例如賈平凹、莫言、余華、張煒、李銳等，年紀稍大一輩的還有張賢亮、張承志、馮驥才等，還可以說一大串，都不錯。遺憾的是，我國的現代文學已形成了一整套刻板的評判系統，以此來評判當代文學當然格格不入。那種評判系統，甚至容不下金庸、白先勇、余光中的成就，勉強容下了也說不出幾句內行話。我覺得外國研究者也深受這種影響。”趙勇對顧彬“中國當代作家不懂外語不算作家”的言論做出反駁。他說，中國當代作家大部分不懂外語或外語水平不好，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外語差是不是就意味著寫出來的文學作品就差，問題顯然并非如此簡單。事實有可能恰恰相反，一個外語不好只能通過翻譯閱讀外國文學作品的作家，完全可以從外國文學中汲取真正的營養成為知音，并且寫出上乘之作。趙勇認為，顧彬在對中國當代文學做出思考和批評時把學者和作家的身份弄混了，他拿要求學者的標準來要求作家。（參見《文學報》2007年5月3日）蔡翔在《誰的“世界”，誰的“世界文學”——與德國漢學家顧彬先生商榷》一文，批評顧彬觀點中暗含著西方中心主義立場。他說：“首先我沒弄懂他的‘外語’究竟指的是哪一種語言，揣測了半天，覺得顧彬先生不像是在要求中國作家努力去學習伊拉克語或者阿富汗語，很可能顧彬先生所謂的‘外語’指的就是歐美語言，比如英語、法語當然還有德語，也就是‘西方語言’。另外，顧彬先生的‘世界’或‘世界文學’也不好懂，這個‘世界’或‘世界文學’到底意指何在，包括‘第三世界’或‘第三世界文學’嗎？看了半天，沒有讀出‘全世界’的意思，倒更像是指的‘西方’或‘西方文學’。所以顧彬先生所謂的‘外語/世界（文學）’的真正表述也許應該是‘西方語言/西方文學’。因此，顧彬先生的‘世界文學’更像是他的自我表述，似乎和歌德的‘世界文學’不完全是一個意思。”“我并不反對‘世界文學’這一說法，可是，這一世界文學應該是‘全世界’的文學，理所當然地包括第三世界的文學，而不僅僅只是‘西方’的文學。這一‘世界’的文學，應該建立在差異性的基礎之上，應該包含著各自不同的民族經驗以及各自不同的民族的表述方式。而不是先驗地設立某種文學標準，并冠以‘世界’的名義。”（《文匯報》2007年4月22日）

顧彬的言論還引出了一個中國學術應該以什么樣的心態與世界對話交流的問題。肖鷹認為，在這次顧彬事件中，可以看出中國學者存在著“大國小民”心態。“中國學者的‘大國小民’心態有兩種表現：一種是凡關于這個‘大國’的看法都極力尋求西方學者的認同和首肯，只要西方學者點頭了、欣賞了，就是鍍了金身、得了真經；另一種是視‘大國’為‘民族家俬’，西方學者不得‘說不’，‘說不’就是越界，就是霸權，就必須堅決予以‘不客氣的回擊’。”他認為“大國小民”心態“出自兩個原因：第一，由于二十世紀以來持續不斷的‘文化革命’（現在時常以‘創新’的面目出現），實際上完成了對中國文化的徹底破壞，因此，今天的中國學者的內心普遍是沒有真正的母族文化認同感的；第二，在面對國際學術界，尤其是西方學術界的時候，當今中國學者自我創造力的匱乏和學術話語力量的微弱，使之也缺少個人自我認同感。因為缺少母族文化認同感，在諸多中國學者的心中，所謂‘大國’，只是一個殘存的脆弱的歷史幻象，現在被眼下的經濟增長孤立支撐起來，并沒有扎實可靠的文化根底。然而，又因為面對國際學術界缺少個人自我認同，對于這些中國學者，‘大國’不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避風港，而且還是其攻城略地的根據地”（《新京報》2007年4月3日）。陳平原在《視野·心態·精神——如何與漢學家對話》一文中強調“與漢學家對話時，應保持平和的心態”。他說：“海外中國學家，有‘洞見’，也有‘不見’；有優勢，也有劣勢。正因為這樣，才有必要展開深入的對話。”“中外學界之從‘對峙’轉為‘對話’，已經走過了漫長的路程。在技術手段、理論方法以及精神層面，保持良好的接觸與交流，這很重要。但我想強調，說到底，本國研究與外國研究，各有各的立場，也各有各的盲點。因此，我們與漢學家之間，很可能是：各有各的學術趣味，也各有各的廣闊天地。而且，同在一個地球上，就會有競爭，尤其是在如何‘詮釋中國’這個問題上，多少會有‘話語權’之爭。只說‘和諧’還不夠，還需要‘同情之了解’，以及‘不卑不亢’的辯難。所謂的‘對話’，并非走向‘世界大同’或‘輿論一律’，而是盡可能地完善自家立場。”

警惕作家的“職業化”

張煒最近在上海作協舉辦的“東方講壇”上發表演講時認為，作家要警惕“職業化”寫作對文學的傷害。張煒認為，職業化傾向創作與所需要的生命的爆發、感動和靈魂的悸動是背道而馳的。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學創作要從職業化寫作中走出來。要“不斷地把自己的肉體放在那種非常激烈的和社會生活客觀實踐的沖撞當中，這種沖撞會破壞他原有的感覺，建立新的感覺；破壞原來的文字，建立新的文字；破壞對他自己已經形成巨大籠罩的不可擺脫的文學的桎梏，才可能創作出全新的東西”。張煒同時也認為還要警惕另外兩種傷害文學的寫作，一種是沒有靈魂的寫作，一種是順從強勢話語的寫作。

王彬彬也撰文認為，作家普遍存在著一種工匠式或工藝式的寫作。“當代中國作家，正在總體性地非知識分子化。在非知識分子化的同時，是總體性地走向工匠化。這種工匠化的表現之一，是知識界在面對一些公共性的問題和事件發言、表態時，已看不到作家的身影。這無論與海外作家進行橫向比較，還是與中國歷史上的作家進行縱向比較，都不能不說是一種很特異的現象。”他認為導致工匠式寫作的最根本性的原因是“情懷的缺失”。他說：“一個人內心安穩平靜如一潭死水；他在世俗生活中品嘗到了無限的快樂；沉溺于世俗生活中的他，如渾身浸泡在一盆暖暖的水中，萬分愜意；家門以外的一切，都如秋風過耳；‘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與他毫不相干；泰山崩、黃河竭、長江決，充其量只成為他茶余飯后的談資……這樣的人，如果是一個作家，他憑借什么繼續寫作下去呢？驅使他寫作的動力何在呢？為了維持作家的身份，或被無止境的對名利的追求所驅使，他也許還得不斷地寫下去。為了寫下去，他就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素材。于是，從歷史上的奇聞趣事到街頭的盜版碟片，都可能成為他創作的‘資源’。但這樣寫出的東西，充其量也就是不好不壞、不陰不陽、不死不活、不倫不類。”“作家的情懷、內涵當然可以很豐富。但我以為，核心的一點，是與現實的緊張關系。一個作家如果與他所生活的時代是融合無間的，一個作家如果與他置身其中的社會在精神上是相安無事的，他的情懷當然也就無由產生。是否與現實始終保持著某種程度的緊張關系，是判斷一個作家是否具有起碼的情懷的標志。而在文學史上，很難找到一個像樣的作家，不是與他所生活的時代與社會有著某種程度的緊張關系的。”（《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

《機器》引發工業題材文學的話題

肖克凡的長篇小說《機器》最近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通過三條石鐵廠的學徒工王金炳和東洋紗廠的普通女工牟棉花組成的工人家庭在半個多世紀來的生活經歷，形象地反映了中國現代工業成長的歷史，塑造了一批工人形象。由于相當長時間里難以見到以工人為主體的文學作品，因此這部小說出版后引起了熱烈關注，人們也看重這部小說在當下創作的意義和啟示。陳建功說：“這部書再現社會主義工業的發展，以及對半個世紀來中國工人階級形象的塑造，對工業題材的創作有重大突破。”他認為在當代文學史上“像《機器》這樣把一個勞模世家的奉獻精神全部寫出來的，沒有見過”。林希說：“二十多年以來，工業體制的大變遷大震蕩沒有在文學中得到應有的關注，工業人物群像的缺失成為當前文學創作的一大空白。《機器》塑造的工業人物群像，是對蔣子龍工業人物群像的延伸和拓展。”李敬澤認為，現在寫工人階級命運的小說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艱巨非常的任務，文學對曾經在計劃經濟時代特別重要的產業大軍的人物命運變化關注得不夠，為此他對執意表現工人命運的肖克凡表示敬意。木弓認為《機器》“是近年來集中描寫工人生活，著力塑造工人形象的小說力作。在各種時尚流行的文學覆蓋文壇的今天，這部作品所展現的不俗的文學精神就更為突出，也更為可貴”。賀紹俊認為《機器》“是一部形象的新中國工人階級成長史。而這樣一種角度，這樣全面地直接表現工人階級成長歷史的小說，至少在新時期文學以來，這還是第一部，因此它具有某種開創性的價值”。張志忠認為《機器》給文壇帶來兩點新的啟示：其一是如何表現工業生產，其二是如何用小說的方式描寫先進人物的生活風貌。（分別引自《光明日報》2007年4月20日、《文藝報》2007年4月28日、《人民日報》2007年5月3日）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