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揚中華辭書文化 促進兩岸學術交流

非常高興能夠參加這次《康熙字典》的研討會。

這次會議是海峽兩岸學者的研討會，反映了大陸學者和海峽對岸的學者對于弘揚中華文化以及通過文化這個橋梁加強兩岸交流的熱心。

就像我們會標上所說的，這次會議對于“弘揚中華辭書文化，促進兩岸學術交流”具有重要的意義和作用。

首先，《康熙字典》在中國的字典發展史上的地位，就是值得研究的。恐怕兩岸的學人在當初求學的時候，都用過《康熙字典》。如果說《爾雅》是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最完整的中國第一部詞典的話，那么《說文解字》就是今天所能見到的最早的字典。《康熙字典》在《說文解字》之后1600年問世，按西方學者的術語，可以說就“現代意義上的詞典”而言，它是第一部。所謂“現代意義上的詞典”，當然有幾個標志，如對于一個字的解釋形、音、義俱全，如容易檢索，等等。直到今天，我們所編的各種字典與詞典，應該說基本上沒有超越《康熙字典》的矩矱。但是《康熙字典》在過去有一段時間內并不被重視。比如我記得《清史稿》在陳廷敬的傳里面，都不提他曾經編過《康熙字典》。大家都知道，《清史稿》是清代遺老在民國期間撰寫的，這些遺老對于史料取舍的主觀判斷，就反映了當時的傳記作者更重視陳廷敬在政治上的建樹，乃至于他去南方察看河道時決定在哪里筑堤、哪里疏導都有所記載，可就是沒有提《康熙字典》。又由于《康熙字典》出來后，被人發現一些錯誤，王引之又撰寫了《康熙字典》考證，這就愈顯得《康熙字典》好像價值不大，所以后來真正做學問的人用它，但是并不依靠它。這時，人們忽略了《康熙字典》在中國字典編纂史上的地位。所以當張家勝先生提出歡迎學者到這里來做客，來參加研討會時，我感到他很有眼光，事情很有意義。

其次，這次研討會用哲學的話說有一種隱喻的作用：第一，在對《康熙字典》進行考證與論述的同時，反映出在詞典這個領域（實際上也就是語言與文字應用研究領域）海峽兩岸的交流在加強。第二，海峽兩岸在詞典領域的交流可以擴展到其他領域，這對于臺灣有些人的“去中國化”無疑是當頭一棒。如果一個事物已經“化”了，就沒辦法去掉了。比如，現在大陸東南沿海一帶已經基本上現代化了，能把這“現代化”去掉嗎？“中國化”這個詞本身就意味著臺灣本來就是中國的；既然“化”了，就去不掉，是同一道理。但是無論是教育“改革”、壓抑島內學者對中華文化的研究，還是現在的更名，對臺灣島內青少年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在這個時候，我們更應該高舉起兩岸交流、共同弘揚中華傳統文化這個大旗。

在這里開這個研討會，還有一個意義，就是支持中華字典博物館的建立。建立一個字典詞典博物館，這恐怕是海峽兩岸的學者曾經想做而做不了，甚至有人不敢想的事情。現在，這個博物館由文化底蘊深厚的晉城市的農民兄弟用他們在改革開放中所積累的財富辦起來了。由此也可見，我們學人有時候是跛腳的，還是工農大眾的胸懷、志向和實力大啊！這次研討會在這里召開，也是對皇城相府這樣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行動的一種助威。就在中華字典博物館揭幕的時候，開了一個規模很大、層次很高的字典研討會，兩岸的著名學者齊聚一堂，這恐怕在這個博物館的歷史上也是很濃重的一筆。我有個建議：在座的很多先生編纂或編輯了不少字典、詞典，寫有研究字典、詞典的論著，希望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慷慨地向字典博物館捐贈。比如剛才史建橋先生送給我的《〈故訓匯纂〉研究論文集》，這種論文集也應該收藏。我建議在座的以及我們所認識的一些朋友有這些東西的，可放到這個博物館來，以期永存。我們所有在座的學者還應該為皇城村建立中華字典博物館表示衷心的、最熱烈的祝賀。請大家隨我給他們鼓個掌。

對這個博物館，我想了32個字作為對它的助力，供博物館參考。“以中為主，以史為線”，就是要以中國的字典辭書為主，按照史的順序排列。今天我們看到，博物館里的字典就是按歷史的順序排的。但“以中為主”意味著還要“以外為輔”，館里還需增加外國的詞典。“觸類旁通，字典優先”。因為字典是廣義的工具書的一種，其他工具書的出現都是隨著字典的出現而生發的，建造字典博物館就應該字典優先，詞典和其他專科性的工具書次之。“科學布局，不厭其全”。這個館的布展和收藏出乎我的意料，盡管朱小健教授和劉志奇局長兩次來這里，回去都和我講了，但是不如一見，沒有想到皇城村在短短的時間里搜羅了這么多，作為一個民間的博物館布展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離“全”還早著呢，而且恐怕永遠沒有全的時候，因為你在收集的時候，人家又出新的了，所以要“不厭”。“由小及大，深淺兩兼”。不要怕現在展覽的面積小、收藏少，慢慢做，急不得。“深”，就是促進字典的研究，把博物館建成國內字典辭書的資料中心。“淺”就是讓字典之學普及，讓游客、一般群眾感興趣。現在這種布展，我們這些舞文弄墨的人很感興趣，跟著旅行社小旗子走、到此一游的游客不會感興趣。要想辦法讓小孩子和游客也能感興趣：“哎呀！字典這么重要！字典這么豐富！”以上是我想說的第一點：我對這個會的期許和看了博物館之后的一些感受。

我要說的第二點是，在座的海峽兩岸學者恐怕很少是用全部的時間來編纂或研究字典辭書的。我覺得我們應該再回過頭來，以今天的學術的眼光看一看字典辭書在人類的社會生活、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因為今天社會學、哲學的理論都已經相當普及，用多個視角或者綜合的視角來看，可能就超越了我們編某一部字典辭書的具體目的。我想是不是可從這樣幾個角度來觀察：

第一，字典辭書實際上是社會個體要走向更廣闊世界的橋梁與工具。它是超越時空的，它是民族的和人類的知識的載體、文化的載體。前些年曾經聽說有人發現《說文解字》是個系統，我聽了之后覺得有人能想到這點很不錯，但是說“發現”，就奇怪了。一部字典辭書如果不是系統的，能成書嗎？所以我當時就和學生講，在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字典就是《新華字典》，小小的，拿來研究一下，是不是一個系統？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字都有，你把這些字打破部首和音序的順序，把它們理出來，就是一個系統，衣食住行、宗教藝術、法律制度、音樂舞蹈、哲學倫理，都是一個個子系統啊！任何一部為當時社會所編的字典，就是那個時代文化的縮影，是文化與知識的匯集、積淀與濃縮，同時也是一個民族乃至人類對于語言——在我們中華民族還要加上文字，即對語言文字——認知的標記與規范。《說文解字》上就有一個字形下面只注一個“缺”字的現象，這就是一個標志，標志著許慎那個時代的人不認識但是見到過這個字。認識一個中國字，必須形、音、義三者俱備，每一個注解，都是這個時代的人對自己語言和文字認知的記錄。至于說字典可以幫助人認識字、看懂書、長知識，這是平常我們說到的，我覺得恐怕還應該用社會學、哲學等的理念再度審視，提高對字典辭書的認識。

第二，因為字典與其他工具書很重要，所以字典學或者詞典學就顯得重要。至今我們編寫字典詞典憑借的仍然是經驗主義。經驗是寶貴的，用理性主義對語言的觀察來編詞典，未必編得好，但是我們也不能完全拒絕理性主義。換句話說，有些問題應該提高到理論上來認識，從理論上分析。舉例子說，字典最常用的釋義方式是定義式、描寫式。自近代以來，西方的詞典學、語言學進到中國以后，我們就排斥互訓和遞訓，而互訓和遞訓在古人那里是常用的，《康熙字典》里有很多地方就繼承了互訓和遞訓。理性主義要求任何一個事物都要辨析清楚，給出科學的定義。多少年來，我們也是這樣做的，但是真正做起來就會發現義界非常難下。有許多字、詞，下了定義就能準確嗎？比如我們常說的詞典的“詞”，我們誰能描述清楚什么是一個“詞”？平時眾說紛紜，各自都振振有詞，但面對計算機都不行了。“豬肉”是不是一個詞？如果“豬肉”是一個詞，那“駱駝肉”是不是一個詞？“駝鳥肉”呢？“美洲虎肉”也是一個詞？又如，什么是“句”？至今還是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只有含混的“表達相對完整的意思的一段文字”（用計算機界的話說就是表達一個完整意思的字符串）。準確嗎？給出這樣一個定義容易，到具體言語活動中看看標點的使用，看看新聞報道，到哪里算一句？作為一個學者，他可以把一本書中的各個句子都切分得很清楚；另外一個學者，又有另一個切法，而到計算機上全不認。我想中華民族這么聰明，不會不明白：要給什么事物都下定義，難得很啊！而且最早的古訓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強為之名也是假名，這在《老子》中說得很清楚。能給一個事物命名了，但反映的不見得是它的常理。道家如此，佛家何嘗不是如此？“不可言說”嘛。恭恭敬敬地問老師“佛祖西來意”，“狗屎橛！”“吃茶去！”為什么？佛祖西來所傳的真諦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出來就不是它了。昨天我和李建國、朱小健、朱瑞平幾位說，你們給“準確”下個定義吧，何為準確？我現在和郭錫良先生距離有多遠？有兩丈吧？不準確。什么叫準確？是以我的頭還是腳為標準？量的時候是用什么尺子？皮尺還是鋼尺？以誤差多少毫米為準啊？語言的本質就是含混，一定要精確，這不是我們自找罪受嗎？所以到底對詞典的釋義如何要求，這些都可以重新審視。我這番話有些離經叛道。我想，有了這個思想的觀照再來求準確，我們就主動了，就愉快了，不至于苦惱。我記得奧古斯丁說過一段話：“時間是什么？當有人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說不清楚；當沒人問我的時候，我是清楚的。”這不是跟禪宗一樣嗎？沒人問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冥想、坐禪，佛性是什么，我心里清清楚楚；當你問我什么是佛性的時候，我說不清楚。可是我們編字典的就是要落下筆來告訴你這就是這，于是碰到一、二、三、四、五，紅、白、藍、黑、綠以及道、德、仁、愛這些最基本的字詞，或者只能違背“準確”的原則，或者寫得“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說了我更糊涂了”。我們實際上有時在突破，不會這么下定義，可是思想里總有理性主義的東西。我不是說就是要顛覆現在的編纂方法，而是說這個問題值得思考、值得研究，單靠從語言學角度去思考、研究是不夠的。

又如，編纂者的主觀認識與字詞所反映的客觀之間的關系問題，也是值得研究的。沒有一部字典辭書沒有作者的主觀意識在內，主觀的干預，貫穿在從選詞、選字一直到釋義的全過程。這個關系怎么擺？這也是需要研究的。這類例子不多舉了。

目前中華文化正在走向世界。世界各國各行各業，不同語種、不同民族的人，需要中華民族為他們學習漢語提供字典，這事亟需理論的指導。沒有理論的突破，我們還會照著給中國人編字典那樣去給外國人編，送出去可能人家不能用，不歡迎。現在社會上的詞典良莠不齊，除了那種以經商的方法來編輯、剽竊（前幾年官司打得挺熱乎的）以及笑話（不是錯誤）百出的詞典之外，即使是認真編寫的詞典也是良莠不齊，也需要系統的、有說服力的、從實踐當中來的理論加以指導。進入了21世紀，詞典學不僅要在理論上有所建樹，還應該有這么一個課程。學生從較年輕的時候就接受文字、音韻、訓詁、文獻、現代語言學、語法學等等的嚴格訓練；進大學后從一開始就參加字典編纂，一直到博士。這樣才能夠把全世界唯一的一種幾千年來文字沒有斷絕過、字典辭書編纂沒有停止過的語言——漢語的字詞典編得最全、最好。

時至今日，我們的編纂和研究應該引進現代化的手段。我曾經作過一點探索。在做“863”項目的時候有一個子課題，就是現代字典的查重。一部新的字典編好后，只要有電子文本輸進去，馬上就能給你查出來某一條是從哪兒來的、雷同度多大，按比例計算是多少。但是這遠遠不夠，語料的匯集和整理、利用以及編排等等都應該自動化。卡片固然已經比古人先進，但現在已不敷需要，因為人總有遺忘、疏忽的時候，電腦很乖，你讓它查什么，它就毫無遺漏地給你查出來。我希望中華字典博物館關注這一項事業的步伐，因為早晚有一天，博物館里要介紹字典編纂手段的自動化問題，展示也需要現代化方式。

我借用了會議的33分鐘時間，除了表示對這次會議的期望、對中華字典博物館的祝賀，還談了兩個觀點作為我的大會發言。概括起來就是：重新認識字典辭書在人類文明傳承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加強詞典學、字典學的研究及人才的培養，手段也需改進。說得不對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謝謝大家！

（全國人大常委會 北京 100000）

（責任編輯 宋 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