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有趣。平時讀顧準,讀著讀著,就有寫“讀后感”的沖動,而且這樣的時候還很多。說來也巧,也就在拉出鍵盤要敲這則讀后感時,恰逢英國理論物理學家、被稱為“當今的愛因斯坦”的史蒂芬·霍金訪問香港,故在2006年6月17日的香港文匯報上讀到梁家輝先生文章,題曰《大師霍金》。文章結尾處,作者提到“想一提霍金這種大師級人物,何以未拿過諾貝爾獎?只因其理論超前人類知識太多,學術界無法核實,而非評審諸公對大師不敬也”。
這讓我聯想到顧準。
學者王元化先生在為顧準《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作的序中有這么一段話:“在造神運動席卷全國的時候,他是最早清醒地反對個人迷信的人;在凡是思想風靡思想界的時候,他是最早沖破教條主義的人。僅就這一點來說,他就比我以及和我一樣的人,整整超前了10年。在那個時代,誰也沒有像他那樣對馬克思主義著作讀得那樣認真,思考得那樣深。誰也沒有像他那樣無拘無束地反省自己的信念,提出大膽的質疑。照我看,凡浸透著這種精神的所在,都構成了這本書的最美的篇章。”王元化先生僅就沖破教條主義“這一點來說”,說顧準超前了10年。可在自己讀顧準的著作時,常常感受到他的思想、觀點在很多方面都有“超前”意識,并且超前中國幾億人許多年。當然,我不能不承認,霍金在學術上的“超前”,是就整個人類自然科學理論認識的程度而言,而顧準的超前,卻是就國內知識界和理論界來說的。
可這已經讓我覺得顧準相當偉大了。
顧準在1957年11月和1965年9月兩次被打為“右派”,據王元化先生“所知”,這在中國的右派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有很多人只被戴上一次“右派”帽子,就痛不欲生,就羞于活下去,就要“自絕于人民”。這當然證明了當年一旦被剔出“組織”、劃到人民的對立面之后,讓人是何等地不堪忍受,同時也正說明,顧準如果沒有超于常人的堅強意志和對自己的充分信心,兩次被打為“右派”,怕是再也昂不起高貴的頭顱、打不起精神來了。對此,顧準弟弟陳敏之在為《顧準文集》所作《序》的結尾處也談到:“顧準生前既然能夠把個人的安危榮辱以至對于一個有正常思想感情的人難以忍受的一切忍受下來并置之不顧,對于身后的一切自然更會淡然置之。”可以說,如果把顧準的一些筆記以及與弟弟的通信,從中隨便抽出一篇公開出來,在當年,對作者而言,都是“死罪”——更不說這些“反動言論”還是出自一個“雙料”的“右派”之口了。這樣一個顧準,當時倘真的被“發現”,不僅會被處死,還會被罵作“死有余辜”。因此,我有理由認為,在妻子已自殺,兒女也與自己斷絕關系的這種悲慘情形下,顧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在1970年元旦這天寫的一篇約1700字的日記中有這么一段話:“要繼續革命,就要在任何環境下繼續觀察思考和研究。自暴自棄,何以對死者?——秀(引者按:指顧準的妻子汪璧,原名方采秀)永離塵世之際,究竟是怨恨我還是對我有所希望,也許我永遠不能知道的了。然而秀實實在在為我而死,我若不能有所作為,我的生命還有什么價值?”
在顧準看來,“馬克思的《資本論》本身就是一部經濟史”。馬克思通過研究當時的經濟來為他設想的“共產主義”這一“命題”尋找證據。
顧準是一位十分認真的人,在讀書,尤其是在認識上,休想讓他盲從。他在《僭主政治與民主——(希臘的僭主政治)跋》這篇著作中說道:“我沒有讀過亞里士多德的《政體論》。格羅脫(引者按:即《希臘史》的作者,英國十九世紀的銀行家喬治·格羅脫。顧準所譯《希臘的僭主政治》出于此書)的分析,自認有許多直接來自亞里士多德,這當然是知識分子應有的道德。在這里,我必須指出,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對專制政體所作的‘階級分析’,主旨無疑得自亞里士多德和格羅脫。”
從顧準為他自己撰寫的《希臘城邦制度》所作的代序《多中心的希臘史》可以知道,古典時代的希臘史雖然主要就是以雅典和斯巴達為中心的歷史,但還有不少中小城邦,他們事實上從來不受雅典和斯巴達的支配,而是各自獨立發展,“希臘史,從頭到尾是多中心的”。或許正因此,古希臘才能留下那么多的燦爛文化。顧準尤其在這篇代序中認為,“在古希臘史上留下了那么多史跡,并傳下了那么多學術文化遺產的就是這些小城邦。這些小小的城邦不僅是獨立的主權國家,而且直到亞歷山大事實上把它們降為一個大帝國中的自治城市以前,它們各自頑強地堅持了它們的獨立”。
而歐洲歷史與我們的不同,也是顯而易見的。顧準在《希臘思想、基督教和中國的史官文化》以及《關于海上文明》中都有再明白不過的敘述。他在前一篇文章中指出:“歐洲的君主制之所以長期來得以維持其等級君主制的性質,當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兩種政治權威同時并存,顯然也是因素之一。這一點,對于歐洲政治之不能流為絕對專制主義,對于維護一定程度的學術自由,對于議會制度的逐漸發達,甚至對于革命運動中敢于砍掉國王的頭,都是有影響的。”在《關于海上文明》中顧準認為,“從‘建城’開始一個國家的歷史,是海上文明的特色”。而這種特色,用簡單的話說就是,從土生土長的地方飄洋過海到一個新地方。這些移民到達一個陌生的海岸,要在那里生存,就要與自然進行斗爭而不是同人進行斗爭。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了戰爭,才有專制。對此,顧準在《海上文明》中也有論述:“非海上文明的文明,則是部族胞族形成集團,出現部族王,各部族王之間相互征伐、兼并,逐步擴大成為大王國大帝國。”又說:“部族王經過征戰形成的王國,一般是專制主義政制——不僅中國、古波斯、埃及、巴比倫、印度,直到古代史上所發現的任何這樣的國家,包括西歐的高盧(高盧還打進過羅馬城)、塔爾蘇斯(在西班牙)、日耳曼等全部如此。所不同的是,凡部族王興起不久的專制色彩較少,王與‘戰友’之間的關系還比較平等;部族王國歷史愈久,王愈衰弱,王權的尊嚴愈往上提,專制主義色彩愈濃厚,如此而已。”當然,在顧準看來,希臘有史時代,也有過一些像我們春秋時的諸候國的兼并,如斯巴達征服美塞尼亞,但不同的是,希臘史上的兼并受到了強烈的抵抗,以至于斯巴達不得不很早就從兼并轉為“同盟”政策,“甚至事實上結束了希臘城邦制度的亞歷山大,他之對待希臘本土諸國,表面上也只能采用同盟的方式”,而我們卻把類似的這種兼并“認為是偉大的王業”,就是喜歡“六王畢,四海一”。
在今天看來,兩種乃至多種權威并存本身,以及放棄兼并,是社會進步的象征。這也是歐洲之所以容易成為民主社會,而不是“海上文明”的國家民主進程之所以艱難之故。若用一言以蔽之:歐洲有民主基礎。
顧準在《僭主政治與民主——(希臘的僭主政治)跋》中認為:“馬克思是雅典精神的熱烈的贊揚者。”那么什么是雅典精神呢?那就是民主、自由,加之憎恨所有的神。
馬克思把“人”,把成為真正的人,把人的自覺看得高于一切。這里有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作證。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在高度贊揚伊壁鳩魯哲學之后,引用了雅典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劇本,寫下了下面這樣的話:
普羅米修斯的自白:說句老實話,我憎恨所有的神,——也就是哲學本身的自白,哲學本身的箴言,是針對著凡是不承認人的自覺為最高的神的一切天神與地神而發的。”
顧準更進一步說明,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民主主義傾向,都是因為受到了希臘雅典民主啟示。就連他在《共產黨宣言》中那句名言,即“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也浸透了雅典民主的情愫,散發著雅典民主的氣息。
馬克思是偉大的,“馬克思是正確的”。(不然,馬克思也不會在新世紀到來前還能被西方評為“千年第一學人”。)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的基本標幟”,就是“每個人都能夠‘自我實現’”,他思想精神的核心是追求每個人都能得到自由發展。絕不相信神。不管有些人高喊得多么邪乎,只要用馬克思這種幾乎可以作為試金石的“思想精神的核”一試,真假馬克思主義立辨。
馬克思主張,在物質生產還不豐裕的時候,不可以實施平等主義。他認為,這種平等主義是僧院共產主義……馬克思既不愿意看到這個世上存在奴隸現象,又不愿意像當時斯巴達那樣施行絕對的平等主義,還希望在他所設想的無產階級專政中不出現異化。顧準的思考是,“要克服異化而又反對僧院共產主義、斯巴達平等主義,這是非常非常高的理想,是一種只能在人類世世代代的斗爭中無窮無盡的試驗與反復中逐步接近的理想。馬克思的學生中未必有幾個人能夠懂得這一點”。他寫下這樣一段話:“可惜馬克思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更經驗主義一些,過分理想化。理想的靈感又從來不是憑空可以來到的(所謂太陽底下無新事),他不免取法于他深愛的雅典,然而雅典的民主條件又不存在了,結果反而被掛羊頭賣狗肉的僧主們所利用,真是遺憾!”顧準是在“文革”的歲月中寫下這段話的,這是他在十年浩劫中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