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的中篇新作《我們的路》最早發表在《長城》2005年第3期,發表后被多家雜志轉載,好評如潮。馮敏在《小說選刊》2006年第1期中認為:羅偉章在小說中反映的農村,恰恰是當下真實的農村,至少是西部地區真實的農村;而羅偉章筆下的農民,并不是被充分意義化和類型化的農民,而是有血有肉有著真實情感的現實中人。馮敏還指出這么一種感覺:在羅偉章的小說中看不到作家的優越感,而是感覺到作家胸膛貼近大地時所散發的體溫。應該說,馮敏的評價和感受是準確的。用底層敘事來關注民生苦難,用自己的真誠來寫出時代的真實,并通過這種真實的展示來刺痛我們麻木的神經并喚醒我們的思考和行動,這就是羅偉章這篇小說最大的倫理價值和藝術價值。
《我們的路》其實是講了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在外打工五年的鄭大寶即“我”,本來準備年前趕回家鄉與妻子和還沒見過面的女兒一同過年,但他又生發惻隱之心,將買到手的最后一張車票讓給了春妹。因為他認為春妹更需要家的溫暖和安慰——一個剛滿十六歲就被迫墮入風塵并陷于被老板玩弄境遇而在生下孩子后又被老板一腳踢開的小姑娘,怎能不對家有更熱切的向往和渴盼呢?但送走春妹后,思家心切的他寧愿損失像“命根子”一樣重要的兩個月的工錢,也義無返顧地踏上了返鄉之路。但在回到家的短短幾天內,現實生活的窘迫又無形而又殘酷地消融了他在家鄉與妻女一同生活的美夢。是走還是留,這尖銳的人生抉擇讓他既困惑又痛苦。正如作品中寫道:“以沒出過廳的時候,總以為外面的錢容易掙,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覺得家鄉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讓人踏實的地方,覺得金窩銀窩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窩,可是一回到家里,馬上又感到不是這么回事了。你在城市找不到尊嚴和自由,家鄉就能夠給予你嗎?連耕牛也買不上,連付孩子讀小學的費用也感到吃力,還有什么尊嚴和自由可言?”因此,大寶最終還是違背自己對女兒許下的諾言,在女兒近于絕望的哭聲中又開始了新的明知卑微但又不敢放棄的走向城市的“我們的路”。
這是一部簡單的小說。但這簡單中包涵的社會的、美學的意義卻并不簡單。其簡單中有真實的展示,簡單中有深刻的發現,簡單中有情感的迷人的力量。這是一部有力量的佳作。
這種力量首先來自真實的展示。藝術,當然需要虛構和想象,但這種虛構和想象的方向和強度,都不能不建立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之上。真實的生活,既是我們作為一種特質存在的前提,也是我們作為一種精神存在的一種依托。舍此,我們無法客觀地認識這個世界,也無法展開富有創造性的想象的翅膀。在羅偉章的這部作品中,“真實地展示”不僅是一種寫作方式,而且成了一種敘事倫理,是作者作為一個藝術家在社會上保持自身特性的一種人生姿態。其實,只要是對農村生活有所了解的人,都能在這部作品中感受到那種真實的力量。這種真實,既通過鄭大寶、春妹等鄉下人在城市的痛苦而又辛酸的經歷而得以呈現,也通過家鄉破敗憂戚的景象而得以加強。同時,通過在走與留問題上徘徊、矛盾、猶豫的心理過程而得到深化。
例如大寶在廣州城郊一家磨石廠被迫給老板下跪的情節,因為如果不下跪,“就別想領那四個月的工資”。大寶當時的心態是“我出來要是掙不到錢,不要說下跪,死了也活該”。既然為了錢死了也活該,那下跪又算得了什么?揪心的比較中,卑微無助的“我”的形象就凸顯了出來。又如春妹的經歷。一個沒知識、沒文化的小姑娘,除了單純、幼稚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外,她有什么生活的本領?憑什么在城市生活?從美容店到賣淫,從賣淫到當二奶,從當二奶到被無情拋棄,春妹的經歷幾乎是許許多多農村姐妹共同走過的悲慘之路。還有大寶眼中五年未見的故鄉。五年了,故鄉幾乎沒有任何積極的變化。如果說有變化,也只是變得更衰敗了,更破落了,更蕭條了:妻子“她變得蒼老了,與我記憶中的差距很大”;牛圈“還是空的,跟我離家時一模一樣”;豬圈是“一條需戴上眼鏡才能看到的小豬”;為了生活,家鄉人都遠走異鄉,“要是村里不幸過世一個老人,找遍鄰近幾個村子,也湊不齊能夠抬喪的年輕男人”;松樹彎“這片地就拋了荒,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學校“木板全都腐爛了,很多地方出現了裂縫,格子窗再也沒有一根木條,白亮亮地大開著”。所有這一切近似于原生態的真實的展示,對每一個讀者都有一種無言的卻又是巨大的心靈震撼力。這種真實是一種力量,這力量讓我們痛苦,讓我們心酸,也讓我們思考。這力量為喚醒在物欲世界中掙扎得近似于麻木的心靈的覺醒提供了可能。
這力量還來自于作者對生活深刻地剖析。“底層敘事”與“苦難敘事”目前還是風頭正勁。比著寫苦難的程度和經歷的驚險也日漸讓人們警惕。羅偉章沒有走這一條路。他最可貴的是在一種真實的展示中敏銳地發現了其中容易被人忽視的但對生活又至關重要的地方并進行了深入地思考。這種思考是一種澀澀的酸楚,也是一種改變現實的動力。羅偉章這篇小說看起來是在城鄉巨大反差中來刻劃農民的生活及命運。但我仍固執地以為,最有價值的部分并不在此,而在于作者把城鄉差異僅僅作為一種背景,其揭示的重點落在了對鄉村沉重的文化習染的弊端上。物質生活的貧窮與精神生活的匱乏往往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孿生姐妹。從物質生活的貧困中,我們可以隱約發現似乎很遠很遠的精神匱乏的源頭;而精神生活的匱乏,也讓我們感受到了物質生活貧困的一種邏輯性的發展軌跡。這一點,羅偉章的解剖是很深刻的。
例如春妹。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物。在一個正常的健康的社會中,她的悲慘遭遇如果不能獲得足夠的同情和真誠的幫助,至少也不應陷于被村民嘲諷和消譴無聊時成為談資的待遇。但恰恰在這一點上,作者發現了傳統文化對村民無形而有力的影響。鄉親們對懷著一個孩子的春妹進行了大膽的猜測,任何一點生活的細節也不放過。從羨慕開始,然后是“詭秘”的懷疑,懷疑中“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這么一笑,空氣里便彌漫著沉悶的歡樂”。接上來,又是大膽的猜測,什么強奸啦,亂搞啦,“最終他們不想給春妹留面子”。此時,作者寫道:“自從提到春妹的名字,我的嗓子眼就堵得慌。在場的,包括金花在內,誰也不知道春妹心里的痛苦。別的不說,她將如何安置那個孩子,如何度過往后的人生,就足以把她逼到絕路上去。而她只有十六歲,她不應該承受這樣的壓力。春妹需要的不是猜疑,而是幫助。然而,沒有人愿意幫助她,包括她的父母?!倍以诖藭r卻希望盡快結束這個話題,但“這樣的話題無疑是死氣沉沉的新年里最盛大的禮物,怎么舍得輕易終止呢”?作者的這種觀察是敏銳的,這種客觀的展示其實也包含了作者深刻的剖析。中國的“三農問題”要解決,農民要脫貧,要致富,千萬別忽視這種精神的貧窮。這種精神的貧窮,魯迅早就通過對“看客心理”的深刻剖析而為國人所警醒。但近一個世紀過去了,貧困卻依舊蔓延。這種貧窮的現狀,既形象地詮釋了傳統文化對國人的習染熏陶的頑固,也從更深刻的角度預示了“我們的路”的無比沉重和艱難。
又例如春妹父親老奎叔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及做法,文秀與成明的奸情的無奈與傷感,“我”與金花因為一點小事就大吵大鬧的尷尬現實,鄉村教育的衰敗與窩囊。這些,都包含了令人不得不反思的深刻的力量。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會更加理解為什么“我”和許多人一樣仍然要“都無一例外又無可挽回地被拋進了這對峙和交融的浪潮之中”。
這力量也還包括情感的溫度與魅力。馮敏認為從作品中可以感覺到作者胸膛貼近大地時所散發的體溫。這種“體溫”首先就表現在作者的寫作姿態上,作者對筆下人物情感的書寫中。作者滿懷真誠書寫農村兄弟姐妹的生活,這種生活充滿屈辱和近乎于絕望的困惑,但即便在這樣的“路上”的生活中,作者筆下的人物都散發著感人的光芒。作者曾在一篇《小人物身上的骨》的創作中說到《大嫂謠》的寫作意圖,他要試圖通過寫作表現出這樣一種主題:農民工并沒有因為苦難而喪失了從古到今人類普遍倡導的真情實感,更沒有喪失靈魂,他們在社會的底層,以自己的肩膀、韌性、勤苦和德行,硬生生地把生活扛著走。《大嫂謠》這樣,《我們的路》同樣如此。艱難的生活并沒有磨滅農民兄弟姐妹身上所應有的純樸、真誠、友善及生活的勇氣。
如“我”主動讓出了唯一一張可以在年前趕回家鄉的火車票給春妹,其無私精神令人動容。而當送走春妹后,又擔心春妹路上錢不夠,因為“我”遞票時為了拒絕她的推辭把她手中的票錢“一把”全抓了過來。即使在如此艱苦困難的窘迫中,相互幫助、同情弱者的美德仍然閃爍出溫暖的光輝。如“我”在妻子面前刻意地隱瞞自己在外面經歷過的諸多艱難波折,以及在這種隱瞞中的心理活動,因為“我”不想讓妻子知道我的另一種生活,那種生活對當事人而言,因為別無選擇而必須熬過去,但對牽掛你的人,都是一種折磨。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美好的情愫,“我”幾乎對所有的鄉親都隱瞞了自己在外面的非人遭遇。這種獨自承擔痛苦的悲憫、高貴的情感令人贊美。還有春妹對“我”的傾訴,她說即使能打贏官司,她也不會去告那位先是騙她后又拋棄她的男人的狀,因為她覺得他的確對她好過。春妹的情感中,雖然也包含了足以被人詬病的人格因素,但也還是在這種復雜的心態中,每一位讀者都會真切地感受到春妹身上所洋溢的那種令人心痛的純樸和善良情感的美!
唐志偉,男,湖南永州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