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的近作《陪木子李到平涼》(下文簡稱《平涼》)不是一篇很好理解的小說。郭文斌有“北方汪曾祺”的美譽。汪曾祺小說大多寫得明麗,清淡,富于詩意,郭文斌的不少作品也有同類的風格。但《平涼》不同,作者放棄了一貫的風俗畫和詩意描寫,放棄了兒童視角,運用起象征和隱喻的方法,意義變得模糊起來。
這是一個單戀的感傷的故事,背后的意義是什么?這就不得不解讀一下幾個關鍵意象或符號。小說的意象有這么一些。“我”,一個名叫北隱的作家;木子李,一個北京來的編輯;石書棋,“我”的同伴;那玉紅,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女人;震湖,一九二0年海原大地震留下的湖泊;官堡,防匪用的堡子;土匪,也許還要加上平涼。在這么一串意象中,“我”是意義的營造者和解讀者,木子李是外來的他者,石書棋是一個掰謊者,代表著小說中的“看”?!氨豢础钡氖悄怯窦t、震湖、官堡和土匪。小說有意將那玉紅和其他幾個意象重合,在小說臨近結束時,將它們完全看作一回事,這不能不引起閱讀的注意。小說的結構也告訴我們,那玉紅與震湖和官堡的關系太密切了。小說的主線是那玉紅,可中間卻插入一大段關于震湖和官堡的描寫,并且通過“我”發了許多玄妙莫測的感慨。我們有理由從那玉紅和震湖、官堡的共性上尋找意義的源頭,否則就陷在那玉紅、震湖、官堡的迷宮里不知所云。那玉紅等都是隱喻,這就看我們如何去“看”了。
那玉紅有什么特點?首先是美。“那是一種霸道的漂亮,或者說漂亮得有些霸道?!庇谩鞍缘馈眮硇稳菖说拿来蟾乓阋粋€創舉,但這卻是很多人生活當中的真切感受。第二個特點是神秘。不僅穿著神秘(為什么老穿一身郵電服?又不是郵電職工,為什么要穿郵電服?),出沒也很神秘,包括最后的自殺。一個美而神秘的女人,竟然弄得“我”神魂顛倒,寢食難安,到底是為什么?
震湖是海源大地震留下的杰作,它的特點與那玉紅似乎有幾分相似?!八鼈兒苊溃赖醚龤?,注視著這些水,你會覺得在生活之外有著深不可測的神秘和危險?!边@是木子李的感受,同樣也應該是“我”和石書棋的感受。妖氣而神秘,不是另一個那玉紅嗎?
再就是官堡,這個被“我”謊稱為“胡宗南軍隊的營寨”的堡子,據說用于防匪患。這些像浮萍一樣漂在山的黃色波浪上面的建筑,似乎也有一種蒼涼的美,也很神秘。土匪郭栓子究竟是逃走了,還是投湖自殺了?他為什么能在解放軍到來的一個月前,將壓寨夫人送回娘家?沒有答案。
那玉紅、震湖、官堡,三位一體,作者寫道,木子李丈量著官堡,“恍惚間,我覺得他不是在丈量堡子,而是在丈量一個概念,或者一條河流”。那么那玉紅和震湖也是一個概念一條河流了。是一個什么概念?神秘和美?為什么是河流?河流不是常作為歷史的隱喻嗎?如果是,則我們可以窺視到作品的一種意義了。那就是探索人與歷史,與美,與命運之間的關系。作品借堡子里的蕎麥花發了一通議論:
我在想,這片蕎麥和堡子又是一種什么關系?它為什么要盛開在堡子里?它是堡子的主人嗎?如果是,堡子于它有什么意義?如果不是,它又為什么盛開在堡子里?
這與小說開頭的“思考題”異曲同工。這樣的問題小說中還有幾處,比如將那玉紅的身體與堡子進行比照時,同樣發出了這樣的疑問:“我不知道,這些堡子,和那玉紅的身體的山水是什么關系,和她生命的山水又是什么關系,和那個看到這一切的‘看’(意義是‘看’出來的,也因‘看’所迷惑?。┯质鞘裁搓P系?!标P系,意義,都是同一意思。萬物似乎都有聯系,又似乎是偶然的結合,誰破解得了?我發現作者通過這樣一串隱喻性意象,走向了形而上思考。那玉紅不僅是美與神秘的象征,不僅是命運的象征,對美與神秘的渴望豈非人之本性?則那玉紅也可以看作內心深處的原欲。那玉紅的意味有一種擴張性,隨著讀者感悟的不同,她的意義會隨時增值。
小說里一首花兒唱得好。
上去著高山望平川呀
平川里有一對牡丹
白牡丹白著照人哩
紅牡丹紅著是要破哩
看上去容易折去時難
折不到手也是個枉然
牡丹是美的化身吧?可看上去容易折去時難,可望而不可及,傳達著一種傷感和幻滅的情緒。小說的結尾,木子李那段意味深長的文字:我們被一條河流阻隔,我們下河試水之深淺,但當我們站在此岸,用青草擦鞋時,“我突然看到,河水以一種少見的從容向遠方流去……”我們耽誤在臨時的“車站”(小說中第二層級的意象之一),“那玉紅”卻從容前行,感傷里帶點無奈!作者的感想該有多復雜??!
夏元明,男,評論家,現居湖北黃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