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崇高的理想怎么可以是“變成一條狗”?
我的理想
阿爹還沒走(當?shù)胤Q人死為“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做個科學家;阿媽卻要我長大后做個公安(人員),說這樣啥都不怕。我不想當科學家,也不想當公安。我的理想是變成一只狗,天天夜里守在家門口。因為阿媽膽小,怕鬼,我也怕。但阿媽說,狗不怕鬼,所以我要做一只狗,這樣阿媽和我就都不怕了……
爭議A
老師畫了個大大的紅“X”,批道:“這也叫理想?”“這也叫作文?”
爭議B
是呀,普天之下有誰的理想是成為一只狗呢?做老師的,一定會斥責這孩子……
遠離貧困的家鄉(xiāng),我已在城里生活好多年了。經(jīng)歷過各種世相人情,自覺已是刀槍不入,很難再有什么事能輕易讓我感動。然而,那一天,我被這個二年級學生的“理想”震撼了,覺得鼻子酸酸的。我敢說,這是世上最感人的理想!
(蔡成,《中國教育報》2004年3月8日)
爭議C
這是一首真正的詩。一般的學生乃至教師都寫不出來,因為他們有障礙,有兩種權威的理論在作怪:第一,文章應該是生活本質(zhì)的反映,要做一條狗,顯然不是他們心目中所謂的本質(zhì);第二,文章的立意要高,要有高尚的理想,做一條狗實在太煞風景了。但,這些權威理論,是極其愚昧的。文章首先是心靈的結晶,是精神的自由。心靈是獨特的、孩子式的心靈,是不可重復的孩子式的個性。更為可貴的是這樣的個性與想象的自由猝然遇合,表現(xiàn)了孩子的純真:為了讓母親安心,就是做狗也很坦然,很自在。
——孫紹振教授于2006年6月26日
2.“痛苦”地下棋算不算“校園樂事”?
校園樂事
最近一段時間,我又多了一項愛好:跟李家旭下棋。
雖然有時我手癢得厲害,但我從不敢在課間下棋。若是如此,過不了幾秒鐘周圍便已密密地圍了一圈一圈高手,這時候也許就輪不到你下棋了,“旁觀者”們你一步我一步就明目張膽地奪了你的權。因此,我決不再嘗同樣的苦頭,而是在吃完午飯后再與李家旭開戰(zhàn)。
我和李家旭是吃飯最快的,因此,我們總是最先回到教室。這時候清靜的教室,便自然成了我們的戰(zhàn)場。
我之所以總找李家旭下棋,是因為他是高手中的高手;李家旭之所以總找我下棋,是因為我是臭手中的臭手。我要用他提高我的棋技,他要通過我來嘗嘗百戰(zhàn)不敗的滋味。
別看李家旭平時老老實實,下棋時卻無比殘忍。一般來說,我跟他下棋通常不過幾步就被將死,若是我能再抵抗幾步的話,那么更悲慘的事就會發(fā)生——他把我“脫光豬”——除了將或帥之外的子全部吃掉!這是他最興奮的時候,也是我最不幸的時候。他用他的車馬炮橫沖直撞,我卻只能用士象卒進行自殺式頑抗;他一邊下一邊喊著“殺呀”“吃呀”,我卻只有唉聲嘆氣!伴隨著李家旭的喊殺聲和狂笑聲,我的子一個個地被吞掉!把我脫成“光豬”后,他便開始動用他最陰險、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戰(zhàn)術:飛兵。他只用兩三個兵將我的將或帥逼向絕路!
雖然我從未贏過李家旭,但我仍然不斷地向他挑戰(zhàn),以提高我的棋藝。這對李家旭可能意味著照常百戰(zhàn)百勝,對我則意味著總有一天要把李家旭“脫光豬”!
[背 景]
廣東教育學院中文系黃淑琴老師“曾將這篇作文作為樣文,先后用于我省高中語文教師培訓和我省某市中學語文骨干教師培訓的教學中”,結果出現(xiàn)以下幾種爭議。
爭議A
這篇初一期末考試作文,雖然文字流暢,表達清楚明白,但內(nèi)容離題,且沒有中心,應該給不及格。因為文中不僅沒有寫下棋之樂,反倒寫出了下棋的“痛苦”:文中用了“悲慘”、“最不幸”、“唉聲嘆氣”、“最令人難以忍受”等詞語表現(xiàn)這種痛苦。
爭議B
最多及格分。文章寫得平淡,繁瑣地寫了自己下棋的失敗情形,沒有波瀾,沒有曲折。如果寫出“我”偶爾贏了一兩次,使自己品嘗到“樂”趣,這樣不僅緊扣文題,而且能使文章有深度、有文采。
爭議C
應該給良好。文章總體不錯,但結構上有所欠缺。如果在結尾處點明文章的中心,明確為什么下棋對“我”來說是“樂事”,文章就完美了。
爭議D
小作者真實生動地敘寫了自己與同學“下棋”的場景和動機,是一篇優(yōu)秀作文。它真實、質(zhì)樸、自然地表達了心跡,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天真、俏皮。從下棋過程的“痛苦”到文章結尾點到即止的心跡表露,流暢完整。讀到結尾,再回到標題“樂事”,使人不能不為“我”屢敗屢戰(zhàn)的“英雄氣”叫好。
(黃淑琴《勿用僵化的評價模式審視學生作文》,載《語文教學通訊·初中刊》2004年第9期)
3.“小文人語篇”為什么備受青睞?
風,可以穿越荊棘
2004年高考四川某考生
生命如風。
好一個亙古的比喻。你也許感慨于它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著一絲痕跡;我卻跋山涉水,在時空里淘盡沙礫,找到了這個比喻的真諦:
唯有風,可以穿越荊棘。
狄金森把人生描繪成籬笆墻的內(nèi)外,我們一層又一層地爬過。事實上,這層層籬笆綴滿荊棘,我們通過時,往往遍體鱗傷,身心俱毀。這時,你看到,風在墻外千縈百折,不屈不撓地呼嘯而過,空氣中凝結了壯觀的痕跡。
我們疾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奔跑,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回避。烈日暴雨來過,飛沙走石來過,我們布滿傷痕,卻還要面對一片片荊棘的叢林。
梭羅說:“這兒可以聽到河流的喧聲。那失去名字的遠古的風,颯颯吹過我們的樹林。”或許垂問遠古,能把生命如風的真諦領悟。
蘇軾看見了風。這個曾經(jīng)輝煌的文人因黃州詩案而開始落魄,流落四方,輾轉難安。在赤壁的月夜,他心灰意懶,看“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做他那個神鶴翩躚而舞的夢。面對如訌水般深沉的失意,他看見風在山頂呼嘯,盤旋,然后帶著撕身裂骨的陣痛穿越漆黑的荊棘林。剎那間,他心中郁結的塊壘,纏繞的苦痛隨風而散。挫折,痛苦,唯有忘記。
頓悟。
于是他逍遙紅塵,寄情山水,最終文名垂千古。只是,那夜的風,已遺落于歲月,無人見得了……
梵高看見了風。他在向日葵田地中懶散地躺著,糾結于一個難解的疑問與痛苦:耗盡心血的畫作,竟然一幅也無人理解,一幅也賣不出去!對于一個把藝術當生命的人來說,無人欣賞自己的藝術好比無人重視自己的生命,這是一種被輕視、被鄙棄的巨大痛苦!這是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挫折!
幸而他看見了一陣風穿過向日葵田地。那陣風被阻擋了,發(fā)出憤怒的吼叫。然而它們向前!向前!全然不顧被招搖的枝干劃破身軀,它們成功了。
于是他也成功了。
《向日葵》等畫作在他死后不久,直至今日,都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品。
……
關于風的故事太多。
在風吹著號角越過一座又一座沉默的荊棘林時,相信很多睿智的眼睛已經(jīng)看到它在昭示著什么。
唯有風,可以穿越荊棘。
唯有學習風,我們才能藐視一切挫折,讓痛苦煙消云散,讓快樂灑滿旅途!
爭議A
這位考生以“風”為載體,寄情于“風”,表現(xiàn)了自己要“學習風”,“藐視一切挫折,讓痛苦煙消云散,讓快樂灑滿旅途”的堅定信念。作者讓“風”在文中一以貫之,不但打造出一個韻味十足的標題,而且以風設喻,緊密扣題,寫出了一個飽含哲理的開頭。然后審視歷史,評說古今,議論中外,擺事實,講道理,作喻證,分別列舉狄金森、蘇軾和梵高的感人事例,表明自己鐘情于風的理念。所謂“唯有風,可以穿越荊棘”,就是指唯有藐視挫折,才能化解痛苦,讓快樂灑滿生命的旅途。不僅如此,作者還引用了著名作家梭羅關于風的名言,使文章更具迷人的芬芳。
全文構思新穎,詩意濃郁,首尾呼應,結構嚴謹,獲得滿分,當之無愧。
(唐惠忠,“湖南教育網(wǎng)”)
爭議B
這篇高考滿分作文可以說是“優(yōu)秀作文”的代表。其實這樣的文章類似于王榮生教授所說的“小文人語篇”,是“散文的習作”。這類文章寫景抒情則辭藻“優(yōu)美”,筆墨“精彩”,句式多有排比傾向;發(fā)議論,則往往聯(lián)系人生,感悟哲理;形式上常常不拘一格、花樣繁多。概括地說,這類“優(yōu)秀作文”的特點就是:形式新,有文采,有哲理,有學識。這樣的文章不是不好,把它評為滿分作文、獲獎作文,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把這樣的文章作為給學生模仿的范例,把這樣的“優(yōu)秀”標準作為作文教學的目標,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這樣的作文不是大多數(shù)學生所能掌握的,即使通過所謂的“作文輔導”也很難達到。學生為了向這樣的“優(yōu)秀作文”靠攏,就只得湊一些辭藻華麗的語句顯示文采;發(fā)一些“深沉而富有哲理”的感悟提高立意;列幾句名言,排幾個典故,寫幾行詩詞展示學識。也正因為這樣的“優(yōu)秀作文”的標準,南開大學文學院大一新生所說的作文得高分的“三訣”(記敘文寫作“三大段”、議論文寫作“三步走”——編者注)自然也就成了許多學生和老師的不二法門了。
(王俠《直面謬誤,回歸本真——學生作文“假、大、空”原因剖析》,載《中學語文教學》2005年第7期)
爭議C
以“荊棘”喻挫折,以“風”喻不怕痛苦、敢于面對、勇于戰(zhàn)勝的精神意志,并無不可,甚至很可以通過巧思妙喻,把道理說得與眾不同。可是作者偏熱衷于玄妙的形容、描繪與鋪陳。“生命如風,好一個亙古的比喻”,“我卻跋山涉水,在時空中淘盡沙礫”。“那夜的風,已遺落于歲月,無人見得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取寵之心,無求實之意。寫到蘇軾其人,則說詩人因黃州詩案而“開始落魄,流落四方,輾轉難安”,在赤壁那個夜晚,他“心灰意懶”,看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做的是“神鶴蹁躚而舞的夢”。后來,詩人竟然“看見風在山頂呼嘯,盤旋”了,剎那間心中的郁結和痛苦便隨風而散,通通“唯有忘記”,于是便“逍遙紅塵,寄情山水”去也。此外還有梵高。據(jù)作者說,他曾痛苦而懶散地躺在向日葵地里,幸而也看見了風,“于是他也成功了”。作者說“關于風的故事太多”,大概是時間不夠,他沒有再編下去,不然我們會讀到更多這樣的故事新編和人物戲說。
(陳日亮《呼喚嚴謹求實的語文學風》《福建教育·中學版》2005年第10期)
4.評卷組長們意見分歧最大的一篇高考作文
樹下的童年
2005年高考福建某考生
記憶中的童年是和煦的陽光,是青翠的綠草,是甘甜的泉水,是微風拂過臉頰時,漾起的純真的歡笑;是在蕩起的秋千中,回想到的最初的感動。也是在父母的期盼下,無奈地背負起與年齡不符的包裹。
淡淡的回憶在心田泛開……
初春,大院里的老樹被砍了,不知為何,我家和鄰居家小院的墻角邊,都探出了幾株嫩芽。在這春風、春雨、春光中,嫩芽長得十分快,猶如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小生命,將自己的身體無限地向世界擴張。
媽媽每天都會帶著我,到院子里看小樹苗的成長,我也天天和樹苗比高。
有一天,我看見鄰居用鏟子把其它的樹苗兒砍倒,只留下一棵。那棵樹苗就像勝利者一般,得意地在風中搖擺,揮動小小的樹葉兒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媽媽似乎也有伐掉其它樹苗的意思,可是看到每棵樹苗都充滿活力地生長,媽媽似乎猶豫了。
也許是新鮮感沒了,又或許是年齡變大的緣故,我不再對樹苗的生長那么關心。雖然是上小學,卻每天都要奔波在各種補習班,或是鋼琴、書法、聲樂這些藝術班。我常常笑著對媽媽說累,媽媽總是摸摸我的頭說:“媽媽也是為了你好,學得多,懂得多,機會就多。”媽媽說了一半,便抱著我來到了院里,說:“看,我們家的小樹苗多,葉兒就茂盛;鄰居家就一棵樹,樹蔭多稀疏,懂嗎?”我看了看鄰居家院里的樹,又看了看我們家的,輕輕地點了點頭。
回憶隨時間緩緩地推移,幾個春秋過去了。
我們早已搬到城里,逢節(jié)日時,仍會回到縣城里過。媽媽牽著我,回到那片充滿童年的小院。我和媽媽細細地品味曾經(jīng)的點點過往,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院里的小樹幾乎沒有長高,而鄰居家的“獨苗”已長成了大樹。碩大的綠傘使我家的小樹無法吸收到陽光。
媽媽走到小樹旁,待了很久,回頭摸摸我的頭說:“那些補習班、藝術班我們都不去了,選一個有興趣的,咱們好好努力!”
陽光透過樹葉兒,灑下斑駁的光點。我笑了,媽媽也笑了。
是樹讓我的童年充滿回憶,讓我的回憶充滿了美好。
[背 景]
這是2005年福建省高考閱卷時爭論最大的一篇作文。
閱卷現(xiàn)場,評卷組長們給出的分數(shù)大相徑庭,四等、三等、二等、一等均有,分歧很大。
[爭 議]
有的說作者很得小說之機巧,但是明顯缺乏應試的技巧——很容易被評卷老師忽略,誤以為不切題(由于評卷老師們的負責,這種情況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避免)。如《樹下的童年》,是一篇小說,寫的是母親要孩子學許多他不喜歡、也不可能學好的才藝,是對今天剝奪孩子童年、童趣的功利性教育文化的針砭。小說沿兩條線展開,一條是寫樹的栽培、生長:大院里的樹被砍了,在樹根上長出許多的小樹,長在自家小院里的,媽媽舍不得砍掉,悉數(shù)保留下來;而鄰居家卻砍去了多余的,只留下了一棵,開始“我”家的小樹長勢良好,鄰居的樹長得很稀疏。后來搬進城,年節(jié)回老家,結果發(fā)現(xiàn),“我”家原先的許多棵小樹竟沒有長高,鄰家的“獨苗”則成長成大樹。另一條線是講樹下的“我”的學習、成長:從小上各種補習班,鋼琴、書法、聲樂,“我”常哭著對媽媽說累,但是媽媽說:“媽媽也是為了你好,學得多,懂得多,機會就多。”指著樹,“看,我們家的小樹苗多,葉兒就茂盛,鄰居家就一棵樹,樹蔭就稀疏。”后來發(fā)現(xiàn)幾年后樹的生長情況恰恰相反,同時也悟出了逼迫孩子多學、苦學對他們的成長無益,無異于拔苗助長。——兩條線巧妙地交織并攏在一起,相互映襯,異質(zhì)同構,含蓄地凸顯出小說的意蘊。從字面上看,通篇文章沒有出現(xiàn)直接與命題相關的字眼,但是,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他寫的是單一(圓)與雜多(刺)的矛盾。這類文章極易被誤判,教師須十分認真地去體察、發(fā)現(xiàn)內(nèi)容與命題的關系。
(潘新和《觀察:學生作文的優(yōu)與“憂”》《福建教育》2005年第7期)
[結 語]
王榮生教授指出:“‘爭議作文’實際上是‘優(yōu)秀作文’的特例,它處在‘優(yōu)秀作文’上下左右的邊緣上,打個比方,好像落在劃界上的足球。與踢球一樣,‘優(yōu)秀作文’也有人為(人定)的規(guī)則;所不同的是,‘優(yōu)秀作文’的規(guī)則大多是潛藏的,并且隨試卷的風向而變動。研究‘作文’和‘寫作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揭示隱藏在‘優(yōu)秀作文’中的潛規(guī)則,而‘爭議作文’為這種揭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爭議作文’之所以引發(fā)爭議,是因為它在敏感處觸到了規(guī)則的底線,就像落在劃界邊緣上的球,把人們的注意力由對球的評價,引到了對規(guī)則本身的討論。換句話說,‘爭議作文’與其說是對某一篇作文之爭議,毋寧說是對這篇作文所觸及的規(guī)則之爭議,爭議導致潛規(guī)則顯形。”(《“爭議作文”惹是非·序》)
讀者閱讀它們,重要的——不是獲得什么現(xiàn)成的答案、完美的結論,而是由此而觸動思考、因此而引發(fā)思想;關鍵的——是通過閱讀這些“爭議作文”,傾聽這些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爭議”觀點,讀者內(nèi)心產(chǎn)生震撼、矛盾、焦慮,從而使頭腦復雜、豐盈、多元起來。
(注:本文內(nèi)容摘自作者所編《中國學生作文惹是非》《中國學生作文怎么了》,這兩本書將于2007年初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