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青海的花兒,人們便會想起花兒會。在春光明媚的天氣里,歌手們走出家門,來到一處約定俗成的會場,頭頂上是藍天白云,腳下是青草綠地,身邊,是潺潺流淌的小河。人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花兒會場,坐在山坡上聽歌手們對歌。聽到情濃處,自己也忍不住放開歌喉,與歌手們對唱上兩曲。不管是歌手還是聽眾,人人臉上掛著舒展的笑容,在大自然的歌場中盡情歌唱。歌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歡聲笑語在人群中響起。唱的人多了,歌聲飛上云梢,震得林間的鳥兒撲棱棱扇翅遠飛,人們在歌聲中盡情釋放著自己。
大概在人們的印象中,花兒就是這樣子的?;▋菏恰耙扒?,家里有長幼尊卑,是絕對不能唱花兒的,“花椒樹上不要上,上了時刺丫兒扎哩;到了莊子里不要唱,胡唱時老漢們嘛哩?!奔热徊荒茉诩依锍团艿缴揭疤镩g,放開嗓門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既然在山野田間唱,就可以放開膽子表達心事,愛情、思念、浪漫……既然愛情和浪漫都是美好的,就能唱出一種歡樂,一種愉悅?!啊诙€土塊撂進來,尕妹你衣裳披上著開門來;背篼扣給在狗身上,尕妹你先走我后跟上。我和我的尕妹倆情深了,就像苦絲蔓纏上了豆稈了,死給著一搭里不分了。”連關(guān)于花兒的教科書上都這樣說:“花兒是勞動人民表達愛情的一種方式?!彼?,我一直以為,花兒就是一種情歌。愛情是甜蜜的,花兒也必定是甜蜜的。
可是,當(dāng)我走出花兒會場,了解了真正的花兒時,卻發(fā)現(xiàn),花兒表達的不止是愛情。
有一次,我見到了一位泥瓦匠,聽人說他的花兒唱得特別好。我就請他給我唱兩句,沒想到,他一直低頭干活,根本不理我。我又請他給我講講花兒,他仍然低頭做活,仿佛沒看見我一樣。我深悔自己太冒失,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就要轉(zhuǎn)身離去。就在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突然地、毫無征兆地大聲唱了起來:“銀做的戒指換記手,換好了箱子里放下;今世里我倆一塊兒走,死了后一塊兒葬下。”一曲唱完,他已經(jīng)撐得臉紅脖子粗,墻上新抹的砂灰簌簌地往下掉。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別的工人也都停下手里的活,一齊吼了起來:“青楊峽里路難走,天下吧好不過肅州;尕手里拉住了不叫走,三環(huán)子留下個記手。”一霎時,整個建筑工地上響起一片花兒激揚高亢的旋律。歌聲中,我甚至看見了幾個婦女眼里閃動的淚花。我被這種氛圍徹底感染了,也跟著大聲唱:“啊,換記手,尕妹妹你和我換記手呀?!毙睦镉可蟻硪环N甜甜的、酸酸的感覺,禁不住熱淚盈眶。末了,那位泥瓦匠又唱了一曲:“破褐褂爛了爛穿著,破絡(luò)蹄麻繩倆連著;窮光陰窮了窮推著,寬心的尕少年漫著。”這時候,我才明白,花兒它包含著太多太多的內(nèi)容,表達了太多太多的情感。它是一種傾訴、一種吶喊,是底層勞動者情感的真實流露。花兒傳唱了幾千年,有多少人借它傳達自己的心事?這古老的曲調(diào)承載的是人們心底那最柔軟的傷痛。
去年的春天,我在循化的黃河邊上看見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唱花兒。老人是一位筏子客,一輩子在黃河上漂流。如今老了,只好站在黃河岸邊用沙啞的嗓音唱:“左邊是黃河嘛右邊是崖,崖根里滲出個水來;尕妹的聲嗓是銀鈴兒,有心腸我把你領(lǐng)來……”老人對著河水一遍又一遍地唱這首花兒,唱得淚流滿面。我以為老人在懷戀年輕時的一樁難以割舍的愛情。然而,他抹著臉上的淚水對我說:“這個黃河呀,不知道把多少人的好光陰淌掉了……”一句話,我便明白了什么叫歲月無情,也明白了老人為什么如此忘情地唱花兒。我知道了老人一輩子的艱辛,也知道了筏子客們的艱辛。在黃河的波峰浪谷中顛簸,筏子客們拼盡全力與水做著無奈的搏斗,絕望中,他們聲嘶力竭地唱出這首花兒,歌聲中包含著多少蒼涼,多少悲苦,多少憤怒?如今,八十多歲的筏子客用蒼老的聲音唱出這首花兒,我想到了伏爾加河畔的纖夫,想到了嘉陵江上的船工號子。青海的筏子客用花兒唱出了一腔悲怨,卻又包含著無盡的希望。這時候,誰還會膚淺地理解他只是為了到對面看姑娘呢?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時由不得個家;鋼刀拿來頭割下,不死時就這個唱法?!薄昂永锏聂~娃兒離不開水,沒水時它咋個活哩?花兒是我們心上的油,不唱時我咋個活哩?”把花兒比作心上的油,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因為,只有花兒,能把我們的高興,我們的快樂,我們的憂傷,我們的愁苦盡情傾倒出來。崎嶇的山路上,腳戶哥趕著騾子寂寞地走著,長途跋涉、風(fēng)餐露宿,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家鄉(xiāng)?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只有扯著嗓子唱起花兒:“一綹綹山(哎嘿喲)兩綹綹山,三綹綹山,腳戶哥下了個四川;一日里牽來(哎嘿喲)兩日里牽,三日里牽,把好人牽成了病漢。”下四川的腳戶哥,他牽掛的僅僅是家里頭的尕妹妹嗎?路途遙遠、前程未卜,多少下四川的哥哥血本無歸。
“連走了三年的西口外,沒走過循化的保安;連背了三年的空口袋,沒裝給一撮撮炒面?!碑?dāng)然了,如今的保安已不歸循化縣管,它變成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小鎮(zhèn),那些騎著摩托車在鎮(zhèn)上呼嘯而過的年輕人,可否想得起來當(dāng)年趕著騾子的腳戶哥?那一聲幽怨的花兒仿佛還在耳畔回響:“出門在外的離鄉(xiāng)人,夜黑著沒處站了;熱身子趴了個冷地方,命苦著把天哈怨了?!?/p>
舊社會,窮人的日子難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只有花兒,才是他們心中惟一的期盼,有了委屈,有了煩惱,漫一曲花兒,心中的愁結(jié)就解開了。山坡上,放羊娃一邊放羊一邊揀拾燒柴。拾滿一背篼燒柴后,他已經(jīng)餓得支持不住了。望望天邊的太陽,想一想晚上回去后照樣吃不飽飯,還要遭受財主東家的刁難和打罵,他禁不住悲從中來。他望著遠方的草坪唱出一曲花兒:“大背篼背得著脊背疼,荒草灘走得著腳疼;清眼淚淌得著眼睛疼,窮光陰思謀著心疼。”覓食的羊群仿佛聽懂了他的花兒,一聲接一聲咩咩地叫著。他望著羊群又唱出來:“背篼背到脊梁上,叉叉兒拾牛糞哩;你咋知道阿哥的孽障哩,湯土里尋腳印哩。”這時候,只有他的歌聲和羊的叫聲一聲一喚地傳遞,那一聲聲悲涼的吶喊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如果不是花兒,誰又會知道放羊娃的辛酸呢?
當(dāng)放羊娃在山坡上背著沉重的背篼唱出一曲悲涼的花兒時,山底下,幾個出門做苦力的漢子在一步一回頭地和家里的親人們道別。女人們揮著紅頭巾望著漸行漸遠的親人,禁不住潸然淚下:“生鐵的鍋里烙饃饃,藍煙兒莊子罩了;搓著面手送哥哥,清眼淚腔子泡了?!薄把劭粗⒏缭阶咴竭h了,刀割了連心的肉了;妹妹的大哥哥呀,指甲兒連肉地離開了?!蹦腥藗兓仡^望望越來越小的紅頭巾,也是淚眼朦朧:“丟下個尕妹著走金場,阿一年能回個家鄉(xiāng)?(水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妹妹你們坐喲,阿哥們是出門人?!边@時候,任何的語言,任何的安慰也表達不盡他們的離愁別緒,只有花兒,在他們的心中回響,當(dāng)他們和著眼淚唱出那一曲曲悲歌時,他們的心是通的,因為,他們用花兒讀懂了對方。
當(dāng)青藏高原上春暖花開的時候,也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婦女們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青苗地里,給剛長齊的麥苗鋤草。綠油油的麥苗地里便響起一片柔美的花兒聲。紅涼圈、白涼圈、花涼圈在太陽底下緩緩移動。涼圈帽下飛出一串串花兒:“那我給你買給個(好心腸呀)涼圈箍兒呀,二龍戲珠藍雀探梅綠飄帶的涼圈箍兒呀,戴上了來,四月的青苗地里拔兩天草了去;那我給你編給個(好心腸呀)破草帽呀,露掉頂?shù)臓€掉圈的毛線綰下的破草帽呀,戴上了來,四月的青苗地里澆兩天水了去?!边@時候的歌聲是歡快的、甜美的。望著春光明媚的景色,她們的心中充滿了希望,充滿了企盼?!罢切踊ㄋ脑绿欤嘧觾猴w在云端;你但是實心我喜歡,配成個美滿的姻緣?!备咴系膵D女,承受著比別人更多的艱辛和苦難。她們渴望幸福的生活,渴望美好的愛情,只有借著花兒把自己的心事大膽地表露出來。
說到愛情,花兒里表達的無一例外都是愛情。我第一次聽懂花兒的時候,就是在收音機里聽到一位女歌手這樣唱道:“脊背后背的是糞背斗,叉叉?zhèn)z拾牛糞走;見了尕妹沒抬頭,尕手兒捏了把大豆?!币磺赐?,即把我的思緒帶進了農(nóng)家莊院里。土路上,一對兒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相遇了。少年背著背斗在拾糞,少女穿著花條絨的布鞋羞澀地站住了。少年的心顫動了,可他沒有啥好東西給這好人兒,只往那小手里塞了一把炒大豆。啊,多么美妙的意境啊,特別是那一句“尕手兒里捏了一把大豆”,把多少歌詞里的愛呀,情呀,思念呀比得沒有了味道。從那以后,我由衷地喜歡上了花兒,喜歡上了青海人用心唱出來的曲子。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甜蜜的,也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如意的。當(dāng)心中的希望和現(xiàn)實生活形成巨大的反差時,人們只有把自己的心事寄托在那如泣如訴的花兒歌聲里?!按笱螂x了羊群了,滿山轉(zhuǎn),尕羊羔吃不上奶了;指甲連肉離開了,我離了你,鴛鴦活拆了對了?!薄疤焐系脑撇屎谙铝?,地上的雨點兒大了;想起尕妹哭下了,記起了說下的話了。”
這樣的花兒只唱過一兩曲后,人們突然不唱了??嚯y的生活可以忍受,繁重的勞作也可以忍受。惟有對愛情的傷害,他們不能忍受,他們堅定地執(zhí)著地追求愛情,擦干眼淚,拋棄一切封建禮教,去和自己的心上人約會。著名的《馬五哥和尕豆妹》在民間傳唱不衰,多少古稀老人還會清晰地唱出:“馬五哥哥是好心腸,白大布的手巾里包冰糖”的曲調(diào)。如果婚姻不如意,他們不會隱忍,更不會默認。“早起里哭來晚夕里嚎,清眼淚流成個海了;殺人的鋼刀是舊禮教,把尕妹活活的宰了?!睘榱藧矍椋麄兛梢話仐壱磺?,甚至把生死都置之度外?!鞍嗽率鍒F圓下,切刀切了個菜瓜;十二把刀子身上插,血身子陪你著坐下?!薄罢l要把我倆的手拆開,快刀提到他門上來;誰要把我倆來拆散,得要兩個人頭換。”活要在一處活,死還要在一處死。“毛毛雨兒罩陰山,水紅花兒罩楞坎哩;手牽手兒到陰間,鬼門關(guān)還團圓哩?!边@充滿血腥的愛情誓言把他們的反抗、斗爭,他們的大膽、熱烈,他們的堅貞、多情表現(xiàn)得多么淋漓盡致。聽到這樣的花兒,你感受到的僅僅是心旌蕩漾、情意綿綿嗎?那高亢激越的怒吼聲已經(jīng)超越了愛情,是對舊社會的黑暗、對封建禮教的控訴、吶喊和反抗。
這就是花兒的魅力。花兒歌頌的是愛情,表達的卻是無盡的情感,有多少人的心事變成一曲曲花兒飛出心窩。在大通的老爺山,在互助的五峰寺,在樂都的馬營峽,在化隆的昂思多,在所有的花兒會上,人們漫起悠揚婉轉(zhuǎn)的花兒,一落三疊,步步跌落,把所有的憂傷煩惱都傾訴出來,把所有美好的感情都抒發(fā)出來,直至把心情傾倒罄盡,達到忘我的境界。有一年,我參加了一次南佛山的花兒會。南佛山頂上的古剎里,鐘聲悠揚,香煙繚繞。古剎周圍的群山里,花兒的歌聲此起彼伏,響徹山谷。我聽見一位女歌手唱:“阿哥你看我來哩說著,哎喲阿哥那你來哩嗎不嗬?”這直白淺陋的話語表達了歌手內(nèi)心最真摯的感情。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夕陽下,一位憂傷的少女蹲在自家的大門外面,望著遠處飛揚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