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和三九

朵朵踩著小板凳挖莜面，面甕黑洞洞像口枯井，朵朵一探進頭去耳朵里就嗡嗡響，像是刮風又像是下雨。朵朵有點害怕，旺旺娘不就是掉進枯井里死的嗎?可是朵朵還是翹起腳尖，把大半截身子一次一次探進去，半碗半碗地往出挖，小臉蛋憋得通紅，好不容易才挖夠半盆。

朵朵開始和莜面，朵朵覺得自打娘死了后，自己一下子就長大了。娘說，9歲了能替爹把日子拎起來了。朵朵一邊和面一邊悄聲對娘說，娘，我真的替爹把日子拎起來了，不信你看。

娘好像還在，就在熱炕頭上偎著呢，還是絮絮叨叨地說話。

拌成塊兒，使勁踩，噗噗響才好搓。娘說。娘不放心，走了還把話撂到炕上。娘說的話朵朵句句在意，娘說三九是小驢性子，要是你爹娶后娘的話，三九總不容。他不讓曼曼娘給做飯，硬說爹吃曼曼娘做的飯，就得把曼曼娘娶過來。唉，才不是呢，爹只要不跟曼曼娘干那事，曼曼娘就做不成后娘。三九不懂。朵朵想著，就把面使勁地踩，哼，我自己給爹做飯，看你還有啥借口過來了，看你還能鉆啥空兒?

前幾日，三九聽劉奶奶跟爹嘮嗑。劉奶奶說，朵朵好爹，你身邊得有個女人了，和曼曼家合起來過吧，三九才七歲，離不開娘。曼曼娘過去，給你們大人孩兒們做個飯，你呢，能把地里的一茬活兒都干了，也是家人家。三九沒聽完，就跑過來學舌。三九攥著拳頭繃著臉問朵朵，姐，你是女人不?三九瞪著朵朵問。

姐?是。咋不是?朵朵想了想，干脆地回答道。

那，姐，你得像娘一樣給咱爹做飯，要不，保不定像劉奶奶說的，爹會讓曼曼娘來家做飯，一做飯就成咱后娘了，聽到沒?朵朵說，姐咋地讓她做?姐沒手啊!

曼曼家和朵朵就隔著一堵矮石頭墻，石頭墻比三九還低，曼曼家的門朝東開，朵朵家的門朝西開，石頭墻隔開的正好是兩家的菜園子，墻這頭，朵朵家種著水蘿卜、卷心白、窩瓜、豆角。墻那頭，曼曼家種的是甜菜、玉米和葵花。兩家人來往，就跳墻，菜園子里就有了一條淺淺的路。

和好面，朵朵開始洗山藥，朵朵又想起娘的話，娘說朵朵揀小的洗，大的留下，燜山藥要小的，小山藥熟的快。她把裝山藥的簍子翻了個底朝天，把小的揀出來洗了，放到了鍋里，大的又裝回簍子。然后呢，她就從菜院子里挑窩瓜，她學著娘的樣子，在窩瓜上用指甲掐，娘說掐不動的才老，老的面，才好吃。朵朵在一個大瓜前站下了，她看到了娘的指甲印，娘的指甲印長成了月牙兒，朵朵看著，心里暖暖的。

娘走了，走得一干二凈，啥也沒留下，只留下這個指甲印兒了。朵朵摸了摸指甲印，好像摸到娘的手，朵朵摸得很輕，好像生怕驚醒了熟睡的娘。娘死后，手就這樣，涼涼的。她把一顆小瓜擰下來，掏瓤切瓣扔到了山藥上。然后，點著火，拉了吹風機，火呼呼呼地燒起來了。

朵朵開始搓莜面。

朵朵想，不知曼曼娘一手搓幾股，是不也像娘一樣，一手四股，兩只手搓?是不是爹一袋煙的功夫就能把面搓好?朵朵看了看自己一只手搓出的兩股莜面，一截兒粗，一截兒細，不用勁兒吧，搓出的莜面像筷頭一樣地粗。稍一用勁兒吧，一搓就斷，朵朵把斷節接起來，繼續搓。她想，看著娘搓省勁兒，放到自個兒手下，咋就不聽使了呢?唉，不知曼曼娘搓得好不?想起曼曼娘，朵朵心里很不好過。

朵朵抬頭看了看小鬧表，八點，還早著呢，緊著搓，晌午能搓好。爹一回來，就把莜面放在鍋里，帶蒸莜面再把瓜和山藥再燜一遍，這樣，瓜和山藥就棉乎乎的，弄點兒爛酸菜湯，嗆點蔥花，炸點花椒面，把山藥剁進去，沾莜面，多香，爹肯定會滿意的。朵朵想著，黃白的小臉就有了笑意，淡淡的，好像遭薄霜打了的窩瓜花見著太陽。

一切都搞停當了朵朵坐下等爹，朵朵想，不知曼曼娘做飯沒?娘剛走的日子，曼曼娘老早就把飯做好了，還跨著墻頭喊，朵朵，朵朵，領你弟過來吃飯。朵朵沒想到，原來她把自個兒當成她們的娘了，她和三九、曼曼吃罷，曼曼娘又把飯騰到鍋里，像娘一樣，等爹回來一塊吃。那幾天咋那么愣，爹替曼曼娘下地，她還領著曼曼耍。要不是三九回來學舌，真還跟她家吃成一家了呢。

朵朵做出第一頓飯時，曼曼娘說，呦，朵朵裝大人了?誰說你家沒女人了?……曼曼娘跟爹邊說還邊笑，朵朵覺得，她那笑是假的，心里一準不舒服，就像爹跟曼曼娘笑，朵朵看見不舒服，心里堵得慌一樣。朵朵會做飯，她一準堵得慌，旱地的蔥，后娘的心，瞅她，還裝!

那天，曼曼娘還沒說完，也不知為啥，朵朵一下子就火了，她急赤白臉地嚷嚷，行了，行了，不想聽!咋地沒女人了，我不是女人，我是啥?

現在想想，娘在時，曼曼娘就沒正心。那次澆菜園子，爹擔水，娘和朵朵澆，曼曼娘隔著墻跟娘說話，三九呢，領著曼曼滿菜園子跑。娘帶澆水帶喊，兩個小東西，甭滿園子撒歡兒了，踩斷瓜秧了。曼曼娘聽了，還嘻嘻笑著說，咋說是孩子呢，要咱，那有那么多舒心事呢，讓咱撒歡兒也沒那心思了，不是說了嘛，有娘的孩子長不大，你瞅瞅，三九還吃奶，比曼曼大兩歲吧，還吃。曼曼爹死那年，把我的奶都截回去了，要不，曼曼也還拱奶呢。曼曼娘邊說還邊瞅了爹一眼，好像是不當說的話說了，臉上還掛了一圈紅。哼!不要臉。朵朵邊想邊生曼曼娘的氣。

爹和三九是前腳搭后腳進的院，一進院，朵朵就把莜面蒸上了鍋，爹在園子里轉悠了一圈，剛上炕，朵朵把飯就端了上來，爹向窗外望了一眼，曼曼娘正扛著鋤頭過，爹好像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趴在窗戶上，興奮地喊，曼曼娘，領曼曼過這屋吃飯來，咱朵朵把飯做好了。

爹還用的是咱朵朵!朵朵聽了，直膩歪，心里也窩了火，她望一眼爹，爹的臉漲的紅紅的，高興的樣子。她又看了一眼三九，三九呢，臉也紅紅的。朵朵知道，三九這是生氣，三九一生氣，驢脾氣就犯，一犯，臉就紅。可不，曼曼娘領著曼曼剛一上炕，三九騰地就跳下了地，他從曼曼身后過時，還踩了曼曼一腳，踩得曼曼直齜牙。

爹一臉的不高興，朵朵看見，爹還鼓了鼓腮幫子。不吃?省下。爹說罷，就讓朵朵盛飯。朵朵沒動，爹又喊，取碗!朵朵還沒動。曼曼娘臉上掛不住了，說，不行我回去做?也快。這下，爹發火了，他盯著三九喊，愣著干啥，取碗呀!朵朵想，三九肯定不會取，沒想到，三九騰騰騰地走到了飯櫥旁，取了碗過來。朵朵盛菜湯時看見，上面兩碗里各有一大塊咸鹽。朵朵盛，三九遞。曼曼娘沒吃幾口，跳下地就要走，曼曼卻一直嚷嚷咸。

曼曼娘走后，爹老大不情愿，還給朵朵和三九甩臉子看。唉，有后娘就有后爹，瞅爹，還沒娶過門，就跟他們耍橫。可是，爹不高興，朵朵心下也犯難。三九呢，端著碗吃得很香。

朵朵看出了爹的臉色，想跟娘說說，朵朵的淚直往上涌，又不能當爹哭，嗓子眼緊抓抓地難受。她裝著撒尿進了菜園，蹲在窩瓜前，看著娘的指甲印，淚蛋子一嘟嚕一嘟嚕地往下掉。

姐，姐，爹讓你快進屋吃飯。三九趴在窗口喊，聲音里藏著歡快。

爹歇晌時，三九把朵朵叫出屋，臉上掛著彩，嘴一呶曼曼家說，想進咱家，沒門!

你咋就不瞅爹的臉呢?她一走，爹老不情愿。說不準，她要指使爹呢。朵朵只能把三九當成訴苦的人，她從三九倔不愣的樣子，竟然找到了娘的影子，朵朵的淚刷刷地流。

三九看了，一驚，嘴里呶叨著，咋?她敢背后指使爹?

歇起晌，曼曼娘在她家菜園子哭著吼，這是咋的啦?遭誰惹誰了?咋這么坑害人呢?好些人圍著她家園子看，看著人們指指點點的，朵朵耐不住了趴墻頭一看，菜園子像豬拱了，又像牛吃了，滿地一片綠。

有人說，小孩子豁害了，瞅那小腳印。

朵朵心一驚，咋一晌午沒見三九?

爹不知從哪兒把三九揪了出來，當著眾人的面，舉起巴掌就扇，一股血從三九的鼻孔流出，三九的頭仰著，眼里沒有一滴淚。

晚上，爹一個勁地抽煙，邊抽煙邊嘆氣。三九躺在被窩里翻騰。爹用手摸了摸三九的頭說，睡吧，啊，爹想是有個女人你們會好些，你們說，曼曼娘咋不比外人強?往日，你娘不是也叫她來吃飯?爹說這話，口氣像跟大人說一樣。三九不理，爹又嘆了口氣，起身出去了。爹出去后，三九用被子蒙住了頭，朵朵知道，三九這是想娘了，三九一想娘就這樣。

朵朵側耳聽聽，屋子里靜悄悄的，朵朵想，爹肯定去曼曼家了。他肯定跟曼曼娘干那事去了，這個，三九不懂，三九覺得會給爹做飯，爹就不娶后娘了。三九不懂，朵朵懂。記得有一次，爹出集體工修水庫，爹走了整整半個冬天，年根底才回來，爹一上炕就拉滅燈，朵朵就聽見炕頭上窸窸窣窣的動靜，那時，三九正含娘奶睡覺，娘撲騰著說，要死呀你，等孩子睡著的。三九問，娘，我睡著，你干啥?娘說，不干啥，等你睡著，娘和你爹說話。三九說，你說唄，我不睡，我也聽聽，爹就嘿嘿嘿地笑。

聽聽爹還沒回來，朵朵躺不住了。朵朵喊，三九，醒醒，瞅瞅咱爹還沒回來，三九，三九，醒醒呀……

暗處，傳來了三九磨牙的聲音，咯吱——咯吱，三九很用勁兒地銼著牙，朵朵想，三九是不是當啃骨頭呢，還使那么大的勁。村里人都說三九命硬，三九磨牙把娘煩死了，娘先是奶子里長了個硬疙瘩，雞蛋大，不疼不癢，可沒過一夏，娘就開始不吃飯了，還直喊疼，待查出來，已經是乳腺癌晚期了。娘死了，三九還磨牙，是不還要防來個后娘呢?朵朵一把推醒了三九。

三九呼地一下坐起來說，姐咋啦?曼曼娘又來了?朵朵說三九，瞅瞅多晚了，爹還沒回呢，咱得去看看去，看看爹在那邊干啥哩。這下，三九醒明白了，他一下子跳下炕說走!倒把朵朵嚇了一跳。

院子里的月光很好，白花花一片。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每家院子里一片月光，所有的院子好像把天空分開塊一樣，那一塊是他家的夜空，這一塊是你家的夜空，朵朵站在自家院子望了望天，自家夜空上的星星好像是稀了些，娘說過，死一個人，天上就少一顆星星，是不是娘死了，星星就少了呢?

朵朵看天空，三九抬頭端詳朵朵，他不知道，朵朵把他叫起來，站在這院子里要他干啥?

姐，咱喊爹?從暖炕上剛起來，猛一著涼風吹，三九有些哆嗦。

不能喊，朵朵看了三九一眼，又抬起頭，看曼曼家院子的天空，哪兒的星星有一排溜，朵朵想，啥也愛往她家扎堆。

咋不喊?三九問。

你喊爹，爹就會惱你，朵朵貼在三九的耳朵上說。

爬上矮墻上的三九和朵朵輕輕跳進曼曼家園子，曼曼家黑著燈，黑著燈?爹和娘就是黑著燈干那事。朵朵想著，心咚咚咚地跳，眼里窩著一汪汪淚。

三九扯了扯朵朵的衣襟問，姐咋呀?朵朵說，讓他們明白自己干不要臉的事別人是知道的。

要是爹出來揍我們呢?三九問。

爹能揍我們?朵朵沒主意了，朵朵想起旺旺爹沖進三友家揍旺旺娘，邊揍邊罵旺旺娘是破爛貨。男人的脾氣就是大。

三九說，爹要是揍我們，我們就去揍曼曼娘!三九越來越不懂事了，朵朵氣得說那不行。

三九說要不咋呀?

朵朵說三九你別說話讓我想想，朵朵在心里打了個比方，比方要是娘跑到別人家，爹肯定會揍娘，像旺旺爹一樣，最后逼得旺旺娘尋死覓活的。可是我們揍不過曼曼娘的，再說還有爹呢，說不定爹還會幫曼曼娘一齊來揍我們。

三九看朵朵沒了主意說，姐，你不敢我進去揍她，揍一下就跑，她捉不住我的。她一疼準喊，一喊村人就出來了，以后，村人見了就會唾她，姐，你忘了?咱也唾過旺旺娘。

朵朵點點頭。

朵朵抓起一把土，三九低頭撿起一塊石頭。朵朵奪下看了看，石頭不大像個雞蛋，掂了惦又還給三九。倆人貓一樣走到曼曼家窗跟下，朵朵把三九拉到背后，耳朵貼著窗根聽，里邊有聲音，不大，像貓吃食。朵朵想再細聽聽，她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唰——朵朵把土揚上了曼曼家窗戶。

嘩啦，三九的雞蛋飛出去了。朵朵沒防住，愣了一下拉起三九就跑，地里的藤蔓直絆腳。耳朵后就響起曼曼媽尖利的叫聲，是哪個灰鬼呀，半夜三更的，還叫不叫人活呀嗚嗚嗚

跳過墻鉆進屋，曼曼媽的叫聲一下子關在了外面，這下，夜靜得只剩下了他兩人的心跳聲了。

姐，咋……爹……咋還不出來?三九躲在墻后，上下牙嗑著，咯咯咯地響。

甭急，再等等。朵朵探出頭看了一眼，沒動靜。朵朵說爹一準是沒臉出來了。

爹沒出來，朵朵沒主意了。

姐，我喊爹吧。三九好像看出朵朵沒主意了。

三九，你哭，大點聲哭。朵朵說。

哇——，三九放聲哭了起來。三九一哭，朵朵也沒了主意，也跟著嗚嗚地哭起來。

這時候石頭墻下咕咚一聲響，緊跟著爹就推門進來了，嚇了朵朵一大跳，姐弟倆的哭聲立馬止住了。爹伸手拉亮了燈。爹頭上一層露水，爹愣愣地問，這是咋啦，說半夜三更不睡，哭啥?

朵朵一肚子氣實在憋不住了，大聲喊，爹，那您半夜三更干啥去了?

爹伸出一只大手一下把朵朵和三九擁住了，嘴里喃喃地說，爹只想去你娘墳頭坐坐，咋地啦?你們這是咋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