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先生離開我們整整10年了。她的不幸罹難,曾使多少熱愛她的朋友、學(xué)生和讀者體會到什么是“錐心之痛”和“死于非命”這類詞語的殘酷含義。
而我,更有著超出一般人的“痛惜”。我讀她的書,聽她的課,吃過她做的飯,與她散步聊天,且聊到了我們女人痛感的深處……對于我,戴先生亦師亦友,可我卻一直未能為她寫一點紀念文字。不是不想,而是總感到提不起這支沉重的筆……
好人薄命。10年前驚聞她死于被自己幫助善待過的打工仔的貪財之手(還包括她剛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侄女的生命),多少人為她以如此方式英年早逝而惋惜她過于善良、因而引狼入室……是的,她死于她的好。
而戴先生的生命價值又豈是一個“好人”所能涵蓋。這樣一個思想、才華和人品均堪稱出類拔萃的文壇女杰,她的作品對于新時期文學(xué)的意義,還遠遠未能給以充分發(fā)掘。
早在上大學(xué)時,我就如饑似渴地讀過戴先生轟動一時的小說《人啊,人!》和《詩人之死》。在剛剛結(jié)束“文革”噩夢的初期,她以自身的血淚經(jīng)歷,對人性回歸和人道主義的高聲疾呼振聾發(fā)聵,不啻為當(dāng)時文壇乃至整個思想界的晴空霹靂!按與時俱進的說法,它們可稱為“以人為本”在新時期文學(xué)中最早的先聲。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不像當(dāng)時的主流“傷痕文學(xué)”,作者多以受害人的角度控訴聲討:戴先生在作品中卻是以自己作為“文革”參與者的角度,做了沉痛的反思和懺悔。這是新時期文學(xué)中少見的在歷史苦難中有了具體的個體擔(dān)當(dāng)者的形象,顯然比一場浩劫之后全民控訴四個人的作品更具精神高度。此外,她在艱難孤苦中竭力守持的女性尊嚴,她作品中厚重的思想和人性的光輝,以及她稟賦中高于一般女作家的理性思維力度、率直坦誠透明的天性所構(gòu)成的人格魅力,這一切都深深地吸引著我這個剛剛走上文壇的小詩人。后來,我一直追讀所能找到的她的作品,包括她的文藝理論文章,對戴先生心儀不已……
終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一個初夏,借一次文學(xué)筆會到上海的機會,我經(jīng)一位朋友引見,來到位于市區(qū)的她的舊居拜訪。為我們開門的,是戴先生的女兒戴醒,個子足有一米七,梳著短短的運動頭,戴著有點小了的眼鏡,是學(xué)化學(xué)的大三學(xué)生。戴先生圍著圍裙趕忙從廚房迎出——原來她正在為招待我們動手做晚飯呢。只見她中等身材,皮膚微黑,垂直短發(fā),戴一副淺色眼鏡,很樸實的知識女性形象。端茶倒水落座,我們侃起了文學(xué)。她眼神柔和,說話始終輕聲細語,即使在抨擊文壇不健康思潮使用一些犀利言詞時。這與我讀她的作品尤其理論文章的感覺真是大相徑庭。按以前的想像總以為,她這樣一個人格獨立、精神強悍、思想敏銳、才華橫溢的女教授,同時又是在那樣一個險惡時代和世俗惡浪中艱難掙扎過來的單身母親,可能會比一般人更加憤世嫉俗、鋒芒畢露、言詞尖刻甚至有點狂狷才合乎邏輯(我見過從苦難中走過來的不少人變成這樣),然而,眼前的她卻是如此溫柔嫻靜,節(jié)奏舒緩中透著曾經(jīng)滄海的睿智和平和。只是在談到“文革”中母女倆生活實在困難而經(jīng)常讓戴醒去鄰居家借錢度月尾揭不開鍋的日子,女兒小小年紀受了不少屈辱時,戴先生才有點激動起來,眼角盈著淚光……
我問為什么不讓戴醒追隨你學(xué)文科,戴先生露出一絲苦笑:因為醒醒親眼看到了媽媽所經(jīng)歷的一切——4年前才為作品中“宣揚了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挨過全國性的批判;不久前《人啊,人!》又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再次遭受不公正的打擊……“但我決不會趴下的”,戴先生低緩的語調(diào)中透著堅定。
也許是怕媽媽勾起傷心事,女兒不失時機地大聲喊我們?nèi)胂燥垼寢屨f,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之后還要去美國留學(xué)(她后來完全做到了)。喝著戴先生親手煮的香氣四溢的排骨湯,我為她們母女相依為命所經(jīng)歷的種種苦難以及苦難中自強不息的精神而感慨不已……
第二次見到戴先生,是半年之后——我們相逢在廣東一所重點大學(xué)的校園。她是特邀的客座教授,我則是剛剛調(diào)入的文學(xué)編輯。那時,信奉“愛情至上”理想的我,正自以為“幸福”地充當(dāng)“第三者”——跟一個客座教授“私奔”到該大學(xué)。他是戴先生多年的朋友,我們幾位同住在大學(xué)招待所的那棟小別墅里,經(jīng)常一起吃飯、散步聊天。
這次與戴先生之緣,就不僅僅是請教文學(xué)、探討思想了,比這些更緊迫更重要,對于當(dāng)時很快就“幸福”不起來的我來說,她是我的一段情感生活、一段銘心刻骨的慘痛經(jīng)歷從頭到尾的見證者,亦是關(guān)鍵時刻的“拯救者”。
那一年我曾偶然抄下普拉斯的詩句:“我是個30歲的女人/還可以像貓一樣/再死上一回……”抄錄時的心情,我想可能是那個歲數(shù)的女人多有的自戀吧?殊不知,它竟一語成讖!
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的愛情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解凍,而變得多元且自我——大旗上寫的是恩格斯的明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位小有名氣的教授就是在這種鼓舞人心的氣候下與我在一次筆會偶然相遇的。那時我勉強算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單身一人新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工作不久。像所有搞婚外戀的男人一樣,他對我這個情感夢游者,用的是全中國此類男人如出一轍的“三部曲”:一是孔雀開屏(展露才華,引起關(guān)注),二是痛說革命家史(控訴無愛婚姻折磨并說已分居多年,引發(fā)女性的同情心),三是信誓旦旦直奔主題(發(fā)誓很快離婚奔向愛情,讓人相信你是他的真愛)。我毫不猶豫地聽從他的安排,不留退路拋掉了一切(連住房也送人了),只托運了幾箱書,義無反顧地南下等他……未料事情很快到了尾聲——他感到來此升官渺茫而不想調(diào)來了只當(dāng)“客座”,他吞吞吐吐表露的意圖居然是,讓我守在廣東給他偶爾來“客座”時當(dāng)“行宮”……痛悔不已中,我身心俱垮(不久后就為此垮到了底——患傷寒重癥報了病危)。那段黑色的日子,我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默念著普拉斯的詩句,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貓感覺自己正在“死一回”……
戴先生正是在這時候主動找到我,跟我作了至關(guān)重要的兩次長談。她不像一般人那樣浮泛地勸慰,而是首先從同是理想主義者的女性的角度,對我的痛苦和絕望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又切中要害地分析了這塊土地上男人普遍存在的世俗功名高于一切的價值導(dǎo)向以及內(nèi)心深處的封建士大夫式的婦女觀、婚戀觀,使他們不可能為愛情付出一點點世俗代價。她還對這位多年朋友的自私、不負責(zé)任直言批評,并警示我不要再存幻想。當(dāng)然,戴先生也委婉地批評了我的幼稚和輕率。她深刻指出,做一個純情的“第三者”心理上會永遠處在不平衡中,因為起點和身份都不平等;又因為不能見陽光,即使當(dāng)初再真摯的感情也會在不能正常展開中迅速磨損,何況再加上中國男人特有的功名羈絆……戴先生真誠透徹的開導(dǎo)勸誡,喚醒了我的理性,使我傷痛絕望的心一點點地回暖,自尊自強的個性一點點地復(fù)蘇……
整整20年過去了。回想當(dāng)年我能從那“死了一回”的痛苦泥淖中掙扎著爬起來,情感心理與人格不斷成熟,就對戴先生充滿了感激。當(dāng)傷寒救活后一出醫(yī)院,我就抱著病弱之軀獨闖深圳。顛沛流離中,我有好幾年疏遠了所熱愛的文學(xué),但如果發(fā)現(xiàn)戴先生的作品我還會追著讀。比如她的“知識分子三部曲”(除上兩部之外)的第三部《空中足音》,以及《流淚的淮河》三部曲的前一部分等等。
戴先生的作品讓我懂得了:無論大作家還是小作家,都首先是一個公民;一個合格的公民就必須時刻關(guān)注社會的發(fā)展、人的生存處境和生命尊嚴,并以強烈的責(zé)任感、作為社會良心對社會發(fā)言,以推進社會更加“人”化。作為一個努力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女性,她參與社會的方式、她永不屈服的靈魂、她對踐踏人權(quán)的丑類的鞭撻、她對普通人的真誠善良,包括她風(fēng)刀霜劍中從容平和的神態(tài),都是我一生的楷模!
如今,我也忝列作家隊伍的一員(雖然只是業(yè)余作者),每當(dāng)我提起筆或坐到電腦前,耳邊總是回響起戴先生“人啊,人!”的呼喚……我想,我會努力用自己的作品作出真誠的回應(yīng)的。
(寫于2006年8月25日,戴厚英先生罹難10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