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冬天,天氣奇冷。
俗話說得好: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一點不假,我家本就一貧如洗,可偏在這節骨眼上母親又患上了鼻咽癌,這真應了那句老話:屋漏偏遭連陰雨,行船又遇頂頭風。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幾乎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最后還是在他幾位老戰友的擔保下,好不容易才住進了南京腫瘤醫院接受放化療。當時,年僅四歲的妹妹隨父母去了南京,大哥在徐州煤礦打工,家中僅剩下十三歲的二哥、十歲的姐姐,還有未滿七周歲的我。由于家中口糧緊缺,加上有二姑家的表哥熱情相邀,父母臨行前就把我托付給了二姑家,因為她家的境況相對要富裕些。唉,說是富裕,其實也只是有糧食吃而已,其它并無特別之處。
我跟表哥到了二姑家后,見不得閑人的二姑便叫我背著大簍子,隨著比我大好幾歲的四表姐去拾柴禾。那時蘇北農村冬季里都這樣,人們總要千方百計多備些柴草作為取暖及做飯的燃料。我們拾柴禾的地點是一條緊臨淮河的大堤。冬季里,來自河里的西北風似乎越發的凜冽,風吹到我那皴裂的小手上,鉆心的疼。但是我沒叫一聲苦,沒說一聲痛,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更不是在父母的身邊,我必須學會堅強!
可是由于我個子小身體弱,根本背不動盛滿柴禾的大簍子,一向尖刻的四表姐回家后就向二姑告了我一狀,內容無非是說我“不能干活,連簍子都背不動”等等。平時就有些勢利眼的二姑聽后自然就很生氣,記得她當時就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充滿了蔑視與鄙夷。
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一塊小餅剛送到唇邊,滿臉烏云的二姑就用筷子重重地點著我的腦門開始數落開了:“這個小孩,不能干活倒是能蹭飯,趕明個要飯都摸不著門……”后面她嘰里呱啦說些什么我已記不清楚了,但是前面這句話我卻銘刻在心,至今難忘。當時我只是個未滿七周歲的孩子呀,我又能干多少活?又能吃多少飯?
這時,一種寄人籬下的悲哀迅速浸滿了我幼小的心靈,我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向疼我、寵我的媽媽,還有我那雖然貧窮但卻充滿親情與溫暖的家。我想,如果媽媽沒生病,如果在媽媽身邊,我會有這種悲涼的感覺嗎?我能聽到如此叫人寒心傷人自尊的惡毒話語嗎?
我的鼻子一陣酸痛,眼淚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了,但我還是強忍著沒讓它流出來。我只是默默地放下手中的碗筷,默默地把那一小塊玉米面餅從干裂的唇邊挪開,慢慢地放回到飯桌上去,而后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當時,二姑家里并沒有人意識到我已決定離開他們家,沒有一個人出來追我、安慰我。他們哪里知道,當時即便真的有人出來追我、安慰我,我也絕對不會再次踏進他家的門檻。
出了二姑家的大門以后,委屈的淚水就像六月里的暴雨一樣在我的面頰上奔涌狂泄了。我撒開兩腿向家的方向狂奔而去。雖然我記不清楚回家的路了,但我知道我家也在淮河岸邊,沿著淮河向北跑就一定能回到自己的家。冬天的河水枯竭,大部分的河床已經裸露出來,剩下的河水也被厚厚的寒冰覆蓋著,沒有一絲波浪,也沒有一絲生息。
我只是一個勁地跑著、哭著,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累。那時,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心中呼喚的也只有一個詞匯,那就是:媽媽!
不知什么時候,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呼嘯的寒風夾雜著冰冷的雪花無情地抽打在我瘦削的面龐上,有的雪花還透過衣服上的破洞鉆進我的體內。冷吧?不知道,因為我的神經已經麻木,我已感覺不到冷與暖、悲與痛了。
真的不敢想像,從二姑家到我家足有十多華里的路程,我當時是怎么一口氣跑回家的。當時的河邊坑坑洼洼、坎坎坷坷,到處都是鋒利的貝殼與樹根,另外還有幾片我平時死也不敢進去的陰森森的柳林。可是當時我真的就不顧一切地跑了回來。不過,據說到家后我就生了一場大病,發高燒、說胡話,昏迷了好久。我的腳掌也不知何時被戳了兩個大口子,鮮血浸透了我那雙破舊的老棉鞋……
后來,當出院后的母親到家知道這一切后,當時就一把將我摟入了她的懷抱中,摟得很緊很緊,緊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想,她當時也許是內心感到愧疚,抑或生怕失去自己的孩子。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一邊默默地流淚,一邊用手極其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頭發,良久,她才聲音哽咽地說:“孩子,要有骨氣!”
時光飛逝,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段時間里,不知有多少往事皆成過眼煙云,可這段經歷卻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翻騰、跳躍,揮之不去,忘卻不了。自那以后,我一直沒再去二姑家。盡管那時,第二天表哥找到我家,向我哥他們作了解釋,但我還是不能原諒那個刻薄的二姑。
我對二姑的仇恨直到我結婚的前幾天,才在母親的竭力勸說下得以消除。母親說:“孩子,去看看你二姑吧,她也怪可憐的,渾身是病。唉,都是要入土的人了,你還記恨她做什么呢?這么多年來,她也在心里自責呀!”
想想也是,二姑之所以當初要那么說我,說到底還是一個“窮”字在作怪呀。你想,如今誰家還在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在家吃閑飯呢?別說是正兒八經的親戚,就算是旁三外人又如何!再想想二姑已年近古稀,我還去計較一個垂暮老人二十年前在那個特定歷史背景
下的言行有什么意義呢?
二十多年后,當我的雙腳再次邁進二姑家的門檻時,二姑哭了……她一邊用袖口抹著縱橫的老淚,一邊用顫抖的雙手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地念叨著:
“乖乖,二姑對不起你呀,別,別往心里去了噢……”
“唉,二姑,我不再恨你了。真的,要恨,就讓我恨那個貧困的年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