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是上世紀70年代生人,2001年開始寫作,以一篇爆炸性的作品亮相文壇,贏得一批新潮作家和批評家的賞識。2002年開始寫小說,短短幾年時間,不僅出版了三部長篇,還有一大堆短篇,來勢兇猛。但坦率地說,盛可以以大膽的身體修辭為特色的小說,并沒有能夠征服我,因為這些小說還不足以使我將她與其他70后寫家區分開來。但當我讀了她的《心藏小惡》、《歸妹卦》和《淡黃柳》之后,我真的喜歡上她了,她到底是個有個性的作家,不可小視。
上面提到的三篇作品,都以鄉土為題材。作者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而是從感性出發,寫出了她熟悉的鄉村風物,鄉村性格,鄉村女性的情感經歷。那種詩意的筆觸,講究的文字,以及細膩的心理刻畫,頗能讓我們感受到她的同鄉沈從文的流風余韻。有人評論盛可以缺乏性別意識,她的寫作是中性的。但透過這幾篇作品,我感到了作者對女性的特別關注,她終究在以一顆敏感的女性之心,解剖和關切著女性的生活。沒有女性獨特的生命和情緒體驗,盛可以寫不出這樣別致的小說來。
《淡黃柳》是一篇表現女性成長的小說,給人一種“在路上”的印象。主人公桑桑從一個懵懂少女到一個成熟女性,其間經歷過幾番曲折,每個曲折都留下了她的苦辣酸甜,跡印著女性特有的生命感受。桑桑的人生不算長,但卻不可謂簡單。短短20余年的光陰,可以分成幾個明顯的階段。如果將這幾個階段壓縮處理,第一個階段可以稱之為性覺醒階段。在這個階段,桑桑因為早熟而莫名其妙地與一個叫魯一同的男人上了床,給桑桑的生活留下無可彌補的破損。“覆水難收”,這是桑桑最大的苦痛。第二個階段是愛的階段。桑桑進了教師進修學校,成了一個城里人,猛然發現她的同學烏獲君在暗戀著她,而她對烏獲君竟也充滿愛戀。烏讀高中,他們經常在河邊幽會,暢想未來。“魚躍出水面,鳥落在枝頭,云探頭入水,時間溜得飛快。”這是浪漫的階段。第三個階段,烏獲君高考落選,參軍入伍,桑桑也分配到了一所鄉村中學任教。不堪鄉村的封閉與落后的桑桑尋找進城的機會,最后不得不以婚姻為條件,嫁給一個叫李闊朗的男人,過起安逸的生活。“愛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桑桑向生活屈服了。第四個階段是第三個階段的深化。桑桑不僅自己投降了生活,甚至干預弟弟的愛情。雖然她干預弟弟的愛情有自己的痛楚隱含其中(她嫉妒城里女孩的優越),但終究與母親串通一氣,甚至比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變得十分庸俗起來。當她對弟弟說“你要是和她結婚,我和媽一起死給你看”時,我們感到原來的桑桑完全死了。最后一個階段是回復第二個階段。烏獲君終于考取了軍校,并沒有改變對桑桑的愛。春節回家探親,終于同桑桑在老家見面。在寒冷而又破舊的老屋,他們終于躺到了一起。當桑桑偎進烏獲君溫暖的懷抱時,她唯一的感受是:“原來男人是這種味道。”
桑桑生命中這幾個微小的階段,其實有著豐富的意味,是女性成長過程中的幾個里程碑。抽象地看,第一個階段單純,有性而沒有生活和愛;第二個階段浪漫,有愛而不想到性和生活;第三個階段實際,性和愛都退后;最后一個階段有愛和性,生活卻缺席了。什么時候能夠將生活、愛和性這幾種元素全部統一起來呢?只怕是一種奢望。盛可以不僅為我們細致描畫了不同階段的女性心理,更提出了一個問題,知道了男人的好處(其實就是性和愛統一的好處)的桑桑今后的路當如何走?這個問題非常嚴峻,也非常實在。這使我想到魯迅先生的一篇講演:《娜拉走后怎樣》。覺醒了的娜拉可以走出家庭,但走后的情形將怎樣?按魯迅先生的分析,恐怕只能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魯迅很沉痛地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桑桑的夢是醒了,可她能夠回到烏獲君的懷抱嗎?就算是回去了,又當是何種結局呢?性、愛和生活的永遠分離,莫非就是女性生活的宿命?
《淡黃柳》不僅對生活開掘很深,人物寫得很活,人物心理刻畫十分細膩,并且標題的象征意味也很濃。盛可以原先不大注意小說題目,很隨意,但自《歸妹卦》以后她變得講究了。《歸妹卦》的題目最精彩,因為“歸妹卦”是六十四卦之一,此卦象征著女子不待娶而嫁,不吉。聯系小說情節,反諷意味很濃。此篇“淡黃柳”雖然不及《歸妹卦》富于意味,但在渲染氣氛和深化題旨方面,也收到了應有的作用,表明作者在藝術細部上的自覺。
夏元明,評論家,現任湖北黃岡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