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由主義在強調人的自由的同時,也將善惡的選擇權完全交給了個人。事實上,自由主義放逐了德性。因此,道德邊緣化是自由主義的必然邏輯結果。所以,在20世紀中葉以后,西方社會開始關注道德問題,許多人批評自由主義的“原子式的個人主義”對道德的消極影響,主張在自由主義“元規范”的基礎上積極尋求社會的道德共識。但在宗教日益衰落的現代西方社會,要在自由主義的框架內走出這一道德困境,必然是困難重重。
關鍵詞:自由主義;意志;自由;德性;元規范
中圖分類號:B8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5—0085—05
自由主義作為現代西方文明的意識形態,不僅決定著西方社會的基本結構,而且直接塑造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自由主義在強調人的自由和權利上體現出歷史的進步性,這一點是毋庸質疑的。但自由主義在強調人的自由和權利的同時,也一同將善惡的選擇權完全賦予了個人。它關注的是對錯的標準,而不是好壞的觀念,事實上,自由主義放逐了德性。因此,道德邊緣化是自由主義的必然邏輯結果。
在這一問題上,自由主義不斷受到人們的指責。共同體主義(Communitarianism)批評自由主義過分強調“原子式的個人主義”,在提升社會道德方面顯得無能為力,這確實擊中了自由主義的要害。但有些哲學家卻不以為然,比如,羅蒂認為西方社會的道德問題是哲學家們杜撰出來的,而實際上道德問題并不是現代社會的特定問題。而哈貝馬斯則認為現代性是未完成的事業,還處在過程之中,他對這一過程中所出現的問題持樂觀態度。那么,自由主義與道德究竟是什么關系?它自身為德性預設了什么樣的出路?本文圍繞自由主義的道德承諾作一嘗試性的解讀。
一、自由主義框架中的德性概念
自由主義的核心在于突出個人自由和權利的至上性,從洛克、康德到羅爾斯、諾齊克,新老自由主義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尤其是古典自由主義,更加強調否定性自由概念(negative free-dora)的重要性,即應當給每個公民以最大限度的自由去選擇自己的價值、目的以及他所喜歡的生活方式,只要他的這種自由與他人的類似自由是相容的,任何個人、團體及權威機構不得干涉個人的這種自由,自由即不受干涉的自由(be freefrom)。這種自由確立了個人權利、個人自主的法定地位。資產階級革命的成功打破了政教合一的封建專制制度,從法律上將個人必須做、可以做與不可以做的界限劃分清楚,并將公共權力的范圍加以嚴格限定,從而防止公共權力對個人自由的干涉。除此以外的價值選擇(包括道德觀)則成為個人自己的事情,在個人自由的范圍內,任何個人、團體和權威都不擁有將自己的價值觀普遍化的特權。因此,自由主義事實上蘊涵著對多元價值觀的承諾,“這種對個人選擇自由的承諾,就需要自由主義者不斷地在允許(per-mission)與贊揚(praise)之間作出區分。比如色情文學,允許它的存在是一回事,而肯定它的存在是另外一回事?!边@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利己與利他、崇高與卑下魚目混珠的價值格局。
正由于自由主義只在事實的層面規定人的基本權利和社會的基本秩序,而放逐了社會的理想價值,這就使得以個人的自我完善和人與人之間的和睦互助為特征的社會理想價值處于邊緣化的地位,在個體身上表現為權利對德性的排斥,德性就很難成為個體行為的驅動力量。因此,一些古典自由主義者早就注意到權利與德性之間的潛在沖突。斯賓諾沙不僅認識到道德具有比政治更深更廣的范圍,而且認為自由主義的政治不適于產生美德。他在《神學政治論》中認為,人類所追求的目標可以按照從高到低的順序分為三類:知識,對沖動的控制,安全及物質生活的幸福。但政治只適合于最后一個目標,而不適于前兩個目標,“達到前兩類善的直接手段——也可以稱之為近因和動因——包含在人的本性當中,所以,它們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我們自己內在的力量,即是人性的規律”,0斯賓諾沙在其《倫理學》中一再強調人性最本質的力量就是理性,因此,在生活中盡可能完善理智或理性對我們是有益的,當一個人無法完善自己的理性并享受理性生活的時候,我們稱之為惡,只有以理性決定的行為和愿望才是善的。由于權利實際上是政治的形式,因此,對斯賓諾沙來說,政治與美德或者德性是無關的。康德也曾經說過,那種僅僅由感官沖動或刺激之類的愛好所決定的行為,可以說是非理性的獸性的選擇,只有“那種可以由純粹理性決定的選擇行為,才構成自由意志的行為。”
當然,這并不是說自由主義與道德無關,自由主義本身包含著一些最基本的道德原則,比如尊重和不傷害別人,容忍與自己不同的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對新事物保持開放的態度等,有人稱之為自由主義的美德。其實,這種通過法律的手段確立的對個人的尊重和寬容是自由主義的基本道德,它們與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是相一致的,而不能稱之為是美德??档聦⒘x務分為兩類:法律的義務和倫理的義務,屬于權利范疇的義務——無論是對待自己還是對待他人的義務——都屬于法律的范圍,康德稱之為“完全的義務”;而一個人善待自己、關愛他人的義務則屬于倫理義務,由于這部分義務不帶有法律的強制性,而是由個人選擇決定,所以,康德稱之為“不完全義務”。0自由主義的政治及其道德理念所保證的是建立在社會合作基礎上的社會秩序,而沒有預設共同的道德理想。一個人如何謀劃自己的發展道路、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如何選擇和別人的關系(只要不構成對別人的傷害)等私人問題就由個人來決定,而一個人的德性恰恰體現在這種個人選擇的自由中。
自由主義是以反對集權與專制起家的,它深知政治與道德結合的結果。不管是中世紀的政教合一,還是法國大革命的教訓,都證明政治與道德一體化的弊端。因此自由主義堅持將政治與道德、秩序與善分開,不管某種道德觀看起來是多么的崇高和理想,都不能以政治的力量加以推廣和實施,否則就有可能侵犯個人的基本權利。在古典自由主義者特別是洛克、密爾、貢斯當和托克維爾看來,一定范圍內的個人自由是決不能被侵犯的。所以,哈耶克認為,用政治的手段強行推行一種價值觀有可能會造成恐怖與迫害,即便不是如此,“在一個人前面只留下一道門,不管從這門里看起來前景是多么美好,都違背了這個真理,即他是一個人,一個擁有自己生命和生活的人?!?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自由主義放逐了美德。
二、自由承諾了何種選擇
自由主義將道德的選擇權交給了個人,那么人們會如何兌現這張自由鈔票呢?它實際上產生了什么樣的結果呢?
有人信奉利己主義,一切以自我為中心;也有人主張利他主義,強調責任與義務;有人選擇享樂主義,追求感官的享受與現世的幸福;有人則傾向禁欲主義,主張生活的簡單與淡泊;也有人贊成中庸之道,不走極端。有人是虔誠的宗教徒;有人相信無神論;也有人只是文化宗教徒;……。當然這種選擇大多是復合的,而非單一的。雖然原則上自由主義容忍多元文化與價值觀,但只要我們對西方社會的道德狀況稍加了解就會發現,其壓倒性的主流價值是功利主義、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和個人主義,而美德卻處于邊緣化的尷尬地位,這也是不斷受到批判的現代性后果之一。麥今太爾在其《德性之后》中對現代社會的美德狀況作了詳細的描述和分析,指出現代社會中的德性邊緣化趨勢,歸根到底是由于現代自我觀念不斷膨脹的結果。許多批評家都將這一問題歸結為現代文明的必然產物。對此,我們不禁要問,現代文明究竟塑造了人的何種“自由”?自由與美德是何種關系?
自由既是現代文明產生的強大動因,同時也是現代文明結出的碩果,它是幾代人艱苦奮斗的結果,它給予人類前所未有的創造性空間。相對于傳統社會的專制制度而言,無疑,這是歷史的進步。但是,自由只是給人以自我選擇、自我決定的權利,人們如何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則取決于現實的社會實踐塑造了何種生活目的及生活方式,即人們的生活目的和價值觀念與人們的實踐活動密切相關。在這一點上,馬克思敏銳地看到了問題的實質,深刻地揭示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必然產生勞動異化及商品拜物教,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的生產和交換所追求的是最大限度的利潤。而金錢作為財富的象征,代表著權力和享受,成為社會競爭的目標。所以,資本主義的商業文明所引導的自由并不是提升精神的自由,而是追求滿足欲望、享受生活的自由。
同時,這種強調以權利為中心的自由,所導致的是個人的孤立(isolation)和孤獨(loneli-ness),“它導向一種冷淡的文化,即人們堅持只關心自己的事情,而不要卷入別人的事務當中?!欢@種孤立自足的危險性在于,它使我們封閉在自己的狹小天地中,而不能或不愿花時間去培養我們傾聽他人的能力。我們所聽到的只是自己的最大利益,而將我們不想聽的東西過濾掉?!倍?,自由主義強調尊重別人的自由,不管別人的觀念在自己看來是多么離奇和荒謬,都必須承認它的存在。所以,道德在某種程度上就成為私人行為,個人具有何種道德及在何種程度上具有道德,都是個人的私事。對別人的行為保持中立,不加道德判斷,在很大程度上就解構了輿論的功能。這樣,道德行為的唯一約束力量就在于當事人的內心信念和道德觀念,而這種價值觀念在現代社會是多元的。因此,即使行為人在沒有外在壓力的情況下,經過負責的、認真的考慮,其所作出的行為也并不一定是正確的行為。因為“自由不是接受任何義務或特定的責任,……唯一可以接受的義務是自由人自己選擇承擔的義務。”這樣,在個人道德與社會公共道德之間就存在一定的張力。社會需要一套大家共同遵守的道德規范,以保持社會的良性秩序,而個人主義的邏輯不可能產生這樣一種共同道德。
因此,自由主義在道德上的問題就突出地表現在教育上。由于在教育權威、政府機構,以及家長或教師之間無法達成一個一致的道德教育課程表,所以在眾多的私人道德之上也就不存在一個公共道德標準。按照康德的理解,判斷道德與否的標準在于行為動機,而不在行為的結果。而現在由于沒有一個統一的內在價值標準,因此對一個行為只有從后果上加以判斷,也就是說,道德已經喪失了行為標準的意義。這樣,對行為的道德判斷就只能是實用主義的,每個人選擇道德的標準在于它是否能滿足自己的某種需求。正如富蘭克林所說,“假如誠實的外表能達到相同的目的,那么,有個誠實外表就足夠了,過多的美德只能是不必要的浪費?!?。所以,豪爾沃斯(S.Hauerwas)將許多現代人對道德的理解比喻為“實用的玻璃建筑:便宜、簡易而有效?!薄亩赖乱呀洺蔀槿藗儽磉_自我情感、滿足自我需要的工具,這種道德上的實用主義態度必然導致情感主義的泛濫。
三、“元規范”的原則與多元價值
由于自由主義所關注的是個人在政治上的平等權利,而不鼓勵推行任何一種善的學說,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由主義的美德”——尊重和容忍不同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對不同的事物保持開放的態度——與其說是一種道德觀,倒不如說是一個道德平臺。因為它不同于一般的、排他性的價值觀,理論上講,它只是為不同的道德學說和價值觀提供一個多元共存的空間,而不對任何價值觀進行價值判斷,這事實上是與自由主義的權利原則相一致的。因此,有人稱“自由主義的權利概念”為“元規范的(metanormative)原則”,即每個人都可以在不同的團體和文化中間選擇自我完善的不同可能性。這種自由選擇的后果必然是多元文化和價值觀并存,但這種共存性顯然是奠基于權利的元規范原則。因而,從道德的角度講,自由主義者一般不贊成制度建構論,他們反對以制度或規則的手段將某種理想道德規范起來,以免對個人權利構成可能的強制。他們認為,最大限度地保證個人自由對社會將是最好的選擇。但由于現實社會的矛盾復雜性,自由主義的理念往往落空。古典自由主義所推崇的自由競爭的結果并不是“帕累托最優”,而是大魚吃小魚的殘酷和社會矛盾的激化,從而造成社會的嚴重不公,滋生腐化、墮落及諸多非人性的瘟疫,給資本主義涂上了極端鮮明的不道德色彩。19世紀許多思想家都對資本主義展開激烈的道義批判,馬克思由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走向了對其經濟的批判和政治的否定。面對這種空前的危機,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自由放任的政策不得不讓位于主張國家干預的凱恩斯主義。由此,資本主義所面臨的政治、經濟危機和道德危機才得以逐漸緩解。60年代羅爾斯《正義論》的發表,標志著自由主義由對自身的政治調整,開始轉向對自身的道德反思。他提出將正義作為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即一個正義的社會不僅要保證所有公民同等的自由權利以及機會均等的原則,而且社會的分配應向弱勢群體傾斜。但即使是這種略帶同情色彩的正義理論,也遭到以諾齊克為代表的保守主義的批評。他們認為,國家的功能只限于抵御外來侵略和保護公民權利與自由不受侵犯,它只是一個“守夜人”的角色,此外,國家不應有任何其他的附加功能。
顯然,不論是歐洲帶有平均色彩的福利社會,還是美國競爭至上的資本主義,在現實上都更加傾向于其道德上的追求。從理論上說,雖然公平或正義是社會的基礎道德,它可以促進社會的理想道德。但由于它賴以維持的手段是強制性的法律,嚴格說來,它已經不屬于道德范疇。我們不否認,一個良好的社會秩序能夠為德性的發育提供肥沃的土壤,但自由主義默認國家在提升社會道德或促進社會美德方面無所作為,國家應該保護的是公民選擇信仰與生活方式的權利免遭干涉。這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在西方有些國家的公立中小學不設道德教育的課程,甚至教師不能在課堂上談論自己的價值觀。這與自由主義的寬容原則是相一致的。其積極意義在于,人們不會因為選擇了與大多數人不同的信仰或生活方式而被視為異端,遭到壓制與迫害,社會應該保護每個人的價值選擇自由。這種自由賦予人的選擇行為以真正的道德意義,因為自由的本質是自己為自己做主,是意志的自律。只有在意志自由的前提下,我們才能對一個人的行為做出道德判斷;如果一個人是被外力強迫做出某種行為,我們就很難對他進行道德判斷,因此康德將自由意志視為道德的前提。這是現代性在權利論的平臺上為道德奠定的自由基礎。在這一自由主義的平臺上所產生的是價值的多元化和道德的私人化。這一平臺,從一方面看是放逐了美德,從另一方面看則是為真正的道德奠定了自由基礎,它對每一個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事實上,在多元價值觀的基礎上構建社會的道德共識存在著很大的障礙,而且這是自由主義的內在邏輯障礙。正如美國學者福山所說,西方進入現代社會以后,“代替道德共識的將是一種能創立政府秩序的法律和制度的透明框架。這樣一種政治體系不要求人們的品質特別高尚,他們只需要是理性的,并為了自己的私利而遵守法律?!憋@然,在宗教日益衰落的現代西方社會,要在個人主義的基礎上重建社會的道德共識必然困難重重。
四、結語
如果在“什么是善的?”在這一問題上缺乏共同的標準,那么很難指望道德的繁榮。而自由主義恰恰把善的選擇權交給了個體,每個人依據自己的喜好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選擇自己做人的標準,只要這種選擇沒有違反法律的規定。實質上,在自由主義那里“善”成為“權利”的副產品。也就是說,“善”在自由主義那里基本不是一個問題。雖然自由主義的左翼也關注社會善的問題,但什么是好的行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好的生活方式等這些個體性的問題卻落在其視野之外。自由主義只關注什么是對的,而不關心什么是善的。道德雖然表現為社會性現象,但從根本上說,道德首先是個體的,如果善的問題在個體性方面缺乏一致的原則或標準,那么道德的邊緣化結局就勢必會出現,這也是麥金太爾批評自由主義的關鍵所在。
康德站在新時代的門檻上預見到了現代道德的實質——自律,但面對人性中根深蒂固的惡和現代商業文明的滾滾洪流,他的自律倫理學顯得蒼白無力。自由主義帶來了自由個性的解放,道德卻走進了低谷。面對道德的邊緣化趨勢,自由主義卻顯得無能為力。全盤否定現代性并不可取,我們所能夠做的就是對這一問題保持適當的關注,積極探索在現代文明的框架內走出道德困境的可能性路徑。
在我們積極進行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過程中,我們必須認識到,法治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和諧社會的實現不僅需要完善的法治,更需要人性的提升。自由與權利只有和德性相輔相成,才能相得益彰,共同構建一個理想的社會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