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表現主義油畫

向日葵

這是一株向日葵，真實的向日葵，它昂著高貴的胎盤，正放射出成熟的金色光芒。它豎著青綠色的莖桿，在幾片碩大葉子的支撐下，展現了熱烈奔放的情感。不過，莖下面的那幾片葉子似乎難以承受夏季的酷熱，先一步開始了掉落，只留下幾個連接的蒂痕。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個洋溢著活力的胎盤，它由許多片劍鞘形的花瓣組成，每一片花瓣里面又隱藏著一片或兩片劍狀的米粒。花瓣周圍的蕊心已經消失，各個瓣體似乎很隨意地拼湊在一起，慢慢地連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橢圓體。我站在夏日的陽光下注視著這株向日葵。(通常我喜歡在陽光下暴露自己，特別是面對這樣一種毫不會掩飾自己的植物。我愿意靜靜地站在那兒審視它，就像審視我自己一樣。)我不知道我的故鄉為什么會生產如此多的向日葵，而實際上故鄉的人們并沒有將它們視為一種經濟型的植物，更多的時候，故鄉的鄉民純粹是憑著自己的主觀喜好，或是伴隨樸素的熱情，隨意地鋪撒向日葵的種子，最后演變成了自然的盛開狀態。每一個夏季，那些本來不被人注意的小苗苗呼啦一下長成了高大的閃光的花朵。在院落的墻角邊，河畔的柳樹叢間，或是田埂的最中央，有那么一株或兩株色彩炫耀的向日葵，就這樣落在了你的視線中。也許你不會對它注視很久，但是在很長的時間里，它不斷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你就不能躲避它了。那整個夏季，我都不斷在模仿荷蘭畫家梵高的名作《向日葵》，我知道這樣的作品是無法再現，重復的，我也知道我的熱情只是徒勞。可眼前的黃色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眼球，令我幾乎陷入了色盲的陷阱里。閉了眼，黃色，金黃，土黃，最后還是黃燦燦的向日葵顏色。梵高是對黃色癡迷的大師，他的油畫大部分運用黃色作為主要的表現基調，這樣使他的作品充斥了更多的悲觀情緒與放任的藝術風格，這種來自于民間的黃色帶給閱讀者更多的是來自心底的壓抑與恐慌。我貪婪地呼吸著向日葵散發的黃土氣息，不停地更換排筆以試圖突破梵高帶給我的思維定式。最后，我看著眼前的向日葵一盤盤被農夫用鐮刀輕輕地割下，只留下一根根孤獨的莖稈木然在那兒，我停止了這種似乎沒有意義的寫生游戲，梵高的畫通通被我鎖進了箱子里。我在那些細小的稈子面前站了一會兒，分明看見在莖稈的最上端有一股淡黃的液體流了出來，一直流下來，滲進了地下的土壤中。命運不會總是青睞一個人，它的不可變動預測了事物的最終走向，我憐憫起向日葵了，但又在一剎那似乎看見更多的向日葵在來年的夏天盛開在鄉下的天空中。我又把梵高的畫冊翻了出來，看著這個被白紗布包裹耳朵的絡腮男人，一會兒，又一會兒。

拾穗者

每一年的七月下旬，或者更早一些，祖母就從家里走了出來，和村子里的那幾個老人開始了忙碌的行程。她們的行程沒有目的性，想走到哪兒就到哪兒，根本不需要商量或事先探訪，有時候上午在張莊，下午則到了李莊，非常的輕松與隨意。祖母的右手上握著兩個蛇皮帶子，就是那種裝過磷肥的袋子，收拾得很干凈。她的左手上拿著幾根做系繩用的稻草，一根與另一根糾集在一起，像麻花辮子。她們向田野里走去，稻田里剛剛割完的場地上還殘有一汪汪的雨水，一些碩大牛腳板鑿出深深的印痕，捆成一團的稻草秸零散地堆放在其間。地面上，水汪里，殘留著一些從打谷機帽檐里飛出來的谷穗，或是切割時遺忘的稻谷，明晃晃的在稻田里閃爍出奇異的光芒。祖母的瞳孔這時候明顯地擴張了，以前患有白內障的眼睛頓時明亮了許多。她會三步并作兩步地匆忙向那些谷穗走去，彎下蝦米形的身子，滿懷癡情地一下下撿拾起來。有時候，水汪里漂泊著小碎粒，像一顆顆晶黃的寶石，祖母也不會放過，依舊是折下身子，一粒粒撿起來放到背上的蛇皮袋里去。另外的一些老人也開始忙碌起來，她們布滿皺紋的臉被太陽光毒毒地照耀，汗水在那些溝溝壑壑上徐行，一溜溜像蟲子般那樣醒目。她們的松樹皮般的雙手顯得非常靈活，而且動作的幅度很大，從后面看去，根本不會想到這是一群花甲的老人。或許這樣虔誠而專注的撿拾行為只是源于對土地的熱愛，沒有多大的經濟效益，撿回的谷穗也只是供雞們當零食吃。然而，我無法忽視這樣一種樸素的情愫，祖母已經很多年不侍弄田地了，那些荒廢的田地也像她的臉一樣皺紋橫列，枯萎焦躁。但祖母沒有遺忘這些土地和莊稼，雖然她不能親自參加躬耕，但在她的意識里，莊稼與血液是密不可分的。我看過米勒的《拾稻者》，雖然具有唯美的傾向，但我以為，他所表現的力度與張力是不夠的。這并不是說，米勒是脫離生活原型而追求藝術的感性，而是他的觀察太匆忙了，除了他自己，別人，特別是那些遠離稼穡的人不會被感染。他還可以繼續創作出更多的拾稻者，每當我看見我的祖母以及她的同伴們，我會這樣思索。

日出

我看見太陽升起來了，村莊在乳白色的洗禮中完成了早晨的光陰。我的視線模糊，剛才一場濃煙帶給我的視覺沖擊，還沒有散去。我依舊感到眼前是霧蒙蒙白森森的一片。我的視力沒有任何問題，我也不是色盲或夜盲者。只是對于這樣的顏色，我并不喜歡，我喜歡一些表達更清晰的顏色。但現在一切變得清晰了。我看見那條終日泊在水埠中的機帆船，搖搖晃晃地立起身子，向東邊的山麓駛去。駕船的那個老態龍鐘的中年人雙手緊握輪盤，目不轉睛地平視前方，也許因為許久的生疏，他必須謹慎一些。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他單單挑選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出發，這樣會有什么益處嗎?不過既然已經起航，就不要匪心猜測，從明天以后，我就難以見到這條船了，或許它將停泊在另一個陌生的港灣。我又看見，許多農舍里的雞邁著歡快的步子，在一起爭食，一個拿著簸箕的肥胖女人，口中喚著奇怪囈語似的，吆喝那些雞靠近她。雞們似乎聽懂了她的語言，一步步搖擺身子圍成了一個圓圈。我還看見夏天的木棉上，一些乳白色的蟲子在綠葉的邊緣游動，它們的動作顯得極其笨拙，而且緩慢。我就這樣站在門前的禾場上俯視或仰視或平視，早晨還不太燥熱，等一下子，我就不能這樣光禿禿地站在陽光下了。夏季擁有的清凈，現在就是最佳的時期。我想起莫奈的那幅油畫——《日出》，它的畫面上也有我眼前的景物，不過那些景物顯得晦暗而模糊。作為印象主義畫家的代表，他喜歡刻意的將清晰的畫面變得模糊，他喜歡選用鋪陳的手法掩蓋繪畫的表現特征。有時候這是一種刻意地掩飾，有時候又是一種不經意的篡改。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使那幅畫變得更加富有思考，提供閱讀者以想象。我知道莫奈是偉大的，偉大的含義就是不斷的顛覆與篡改，這樣才會探索出新的路子。這就是莫奈的意義，也是后人對待他創新意識的由衷肯定。天上的蛋黃月越來越淺了，最后變成一個虛點隱隱地釘在頭頂，太陽的光芒更加強烈了，我只能擺擺手走進屋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