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令范在《我的姐姐林昭》(收入《林昭,不再被遺忘》一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版)一文里記述了很多林昭的往事,記得在讀后幾年的時光里,我始終記得其中一個場面:林昭時常徘徊于天安門英雄紀念碑前,她在這里尋求答案。她的難友勸她不要碰硬,雞蛋是碰不過石頭的。她立刻嚴正地回答說:“我就是要去碰,我相信成千上億個雞蛋去撞擊,這頑石最終也會被擊碎的!”她又在日記中寫道:“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網開三面’,把我們解放出來,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沖決,使他們不得不任我們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賴那權威的恩典,給我們把頭上的鐵鎖解開;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它打破,從那黑暗的牢獄中,打出一道光明來!”
我不需要含混。石頭之喻,狹隘地說,就是“非常十年”的極左體制。一個人與一頭超級利維坦對壘,如同一個雞蛋對壘一塊石頭。知識教育人們說,雞蛋往往不自量力,總想用身體去見證石頭的硬度,結果可想而知。林昭固然與雞蛋一樣,但粉身碎骨的過程里,她不但知道了自己的脆弱與孤單,更體驗到了石頭的秘密。其實,雞蛋與石頭,一直被置于修辭學領域的地界,林昭并不需要領受這樣一個把自己逼入死地的比喻。但是,她就這樣做了,一心一意,百折不回。猶如是魯迅先生“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的實踐論。
我私下有一個觀點,人不可為而己為之,稱之為勇;知不可為而強為之,謂之大勇。也就是說,林昭與同盟會的諸豪杰相去不遠,以碧血捍護了個人的正義之髓。但林昭更以那一抹難以被掩蓋的血污,將權力加諸于自身的暴力,以一種“兵解”的方式演繹出來。她的死,成為了特殊時代絕對權力施于個人的力點,她用被粉碎的身體構成了一個絕對的覘標,使未來所有的日子,都應該銘記這一個案:一個普通的知識女性,在1968年4月29日最后證明了個體的脆弱,權力的偉岸無儔。
這需要證明么?這個印象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烙鐵一樣停在那里,沒有觸及我的皮肉,我聞到了熱鐵在空氣里散發的殺氣,逼得我難以呼吸。為什么林昭不選用另一個略有回旋余地的比喻呢?比如飛蛾撲火?比如星星之火?或者水滴石穿?或者像當今的一些高蹈的自由知識人那樣,坐等水到渠成的烏托邦的到來?林昭被難友的比喻帶往一個不歸的地界,她難道只有在這不歸之路上,化為一灘腥味四溢的液體?
修辭從來就是一條歷險之路,甚至是不歸之路。文革后期,四川某地一民間醫生使用了一個比喻:“芒果就像紅苕一樣”,這個美妙的比喻讓他獲得了死刑的代價。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不是說了么:“比喻是危險的,比喻可不能拿來鬧著玩。一個比喻就能播下愛的種子。”可惜,播下了龍種、收獲的卻是子彈。比喻已是潑出去的水,喻像兇猛地卷地而起,對播種人實施反攻倒算,詞鋒的刃口距離咽喉已薄如布告。
人性中具有一種堅硬的執著。幼年時,一些人就喜歡用雞蛋碰石頭,用夢碰擊現實,它們發出的聲響,就是自己唯一的對世界的言說。父母多少告誡都沒用,假如不是手中的雞蛋或者夢想一個也不剩的話。但是,少數人早已經變得兩手空空了,卻仍在用肢體、用頭骨去敲打未盡的工作。顧準、張中曉、遇羅克、王申酉、李九蓮等等,就是如此。
在那些年輕時代的不眠之夜,他們曾擁有過堅韌的翅膀,都曾作過飛蛾撲火的夢想。只是,翅膀在風吹雨打之后,已經殘缺。夜深人靜,撫摸殘缺的翅膀,英雄夢正在遠去。但是,畢竟總有飛蛾撲滅過那盞傲慢的火……然而,林昭摒棄了這些可能,她甚至有些蔑視這翅膀的飄逸與浪漫,她不需要臨火之際突然產生的逸轉,也不需要蹈火的快意。她拗折了依附在翅膀紋路上的退路,將自己團縮為一只蛋,干脆、直接、義無返顧,朝著尖銳的設喻,猛沖過去!
蛋破了,在林昭淋漓的碎片上,石頭紋絲不動?還是打了一個趔趄?
烈士情懷不是天生的。但林昭在粉身碎骨之后,在祭壇上為我們展開了兩種東西:水做的身體,身體與石頭碰出的那一道聲響!不可以為這僅僅就是她身體被撕裂的單音,這當中還有石頭內部發出的共鳴。林昭用決絕的方式,探知了石頭的底牌——其實石頭無所謂底牌,它不過做了一個有底牌的樣子。
時間就這么過去了,水做的骨肉還在漫流,聲音直搗我的頭骨。圣女“相信成千上億個雞蛋”又在哪里呢?這不是一個不能再問的問題,而是必須重提的價值之問,也是一個近似“奧斯維辛之后寫詩”的拷問。因為按照林昭的修辭邏輯,當“成千上億個雞蛋”將黑暗的石頭終于撞裂的時候,雞蛋與石頭的二元對立是否就此得到了化解?被雞蛋托舉起來的世界,就是擁有了純潔、自由的地平線?即便石頭外翻,石頭開花,透過硝煙籠罩的廣場,是不是又給人一種“如履壘卵”的感覺?
深夜里,來自這個修辭定義里的血腥擾得我難以入眠。
我看見了放在桌子上的雞蛋。它沉默如初,無法探知質地。在雞蛋的四周,曠達的黑夜將它襯映出鐵一般的硬光。我似乎感覺到了這個比喻的另外一條拐道:沒有鐵板一塊的陣營,石頭從來就是墜落的。石頭不可能永遠高舉在四周。讓雞蛋與世界對峙,與石頭的鋒芒對壘,不要倉促出擊。讓與絕對權力的對峙,演變為與時間的角力,直至讓暴力徹底失去耐心!
在一個根本談不上以權力制約權力的環境,以暴制暴就成為絕對的烏托邦。如同公元1世紀的拉丁歷史學家昆圖斯·古爾修斯說過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鐵銹蝕鐵”。但是,把不同的歷史語境挪作比喻總是有相當危險性的,但歷史借鑒意義恐怕也在于此。但愿這就是林昭的初衷。
林昭在1957年北京大學的論戰中,曾用“雙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自報家門,她遇難之時正是36歲,這似乎暗合了某種難以洞悉的天意。“刀在口上之日”的昭示,在無法借刀光使之昭然之際,林昭就用被鉸為齏粉的身體,映照出了那石頭后汪洋般的黑汁——做一個不是活在口頭、活在修辭里的圣女,而是用行動,讓喻體與喻像被一粒5分錢的子彈徹底洞穿,而歸于一體。
林昭在《自誄》一詩中寫道:“惡不能輟,憤不忍說,節不允改,志不可奪,書憤瀝血,明志絕粒;此身似絮,此心似鐵;自由無價,年命有涯……”每讀至此,我就讀不下去了。那些一顆紅心、N手準備的人,那些一心渴望被御用的知識人,卻永遠無法明白“此身似絮,此心似鐵”的含義。
被碾碎的林昭,是否還在我們心中保存著鐵血?我寧愿相信,她不是這些,她就是雞蛋。
在上海提籃橋監獄,臨終前的林昭叫曾經的戀人張元勛坐在身邊,口贈一首七律:“詩言志!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最后贈他一只紙盒折疊的小帆船。張回贈一支“英雄金筆”,林昭見筆上刻有“抓革命,促生產”的語錄,就順手一擲:“我不要!”筆,連同她的不散的魂,也一起碎裂在無邊的石頭上……
1968年,36歲的女人,頭發已經大面積花白了。
記得看過某篇哲學文章,說偉人講哲學,為吸引聽眾,往往深入淺出。比如:在講述事物的矛盾性時,為了說明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這個觀點,偉人舉了雞蛋因得適當溫度而變化為小雞,而溫度不能使石頭變為小雞的例子。這個例子是現實而生動的,但舉例者似乎忘記了——高溫同樣可以使石頭爆裂。
編后記
對于一個因為渴望而更加敬重和懷念林昭的時代,對林昭逝世39周年最有意義的紀念,莫若和時代一道,走近這個俯視宙斯、仰視蒼生的東方普羅米修斯,和她代表的竊火一族——那些因為“常識”和非常的勇氣而偉大的靈魂。
天人對視之間,是靈魂之祈,更是對我們和我們的時代靈魂的叩問和洗濯。
林昭的詩“普洛米修斯受難的一日”收入《北大風──北京大學學生刊物百年作品選》。選集中有胡適、魯迅、朱自清、劉半農、高長虹、沈從文、汪曾祺等大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