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出走了。
蘇菲是北悉尼女子高中的學生,父母是中國移民,上海人。這對夫婦在家里老是爭爭吵吵,吵完了就拿女兒出氣,又訓又罵,女兒實在受不了,一憋氣,就拎著書包逃了出來。這是蘇菲對我說的。
我不認識蘇菲。她離家出走,我們便在火車上相遇。
北悉尼的夜間火車,總是那么安靜。疏疏落落的乘客,輕輕搖晃的車廂,嗚嗚低吟的運行,很令人昏昏欲睡。我似睡非睡,半睜半瞇,斜睨著坐在對面座位的她。
當時我還不知她是誰,見她孤零零地坐著,臉色蒼白,不,簡直是神情木然。她兩手緊緊抱著書包,書包脹脹的,似乎不僅僅是書。那時我還想,她黑發黃膚,說不準和我一樣,是位中國人呢!
各位不要誤會,我夜深人靜去打量一位少女,并非居心不良,而是因為新聞職業的習慣,碰倒什么人什么事,總是喜歡去打量,去揣摩。用咱們的行話說,就是“善于觀察,善于捕捉”。
當時她對我的“觀察”全然不覺,她對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全然不覺。穿著筆挺制服的保安員,時不時在車廂內巡查,穿梭而過,三三兩兩的乘客,或上或落。但她連眼皮都不跳一下,好象這個世界不存在似的。
火車掠過一站又一站,而她的神色始終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定格在那無言的一刻。她是在做夢嗎?但少女夢里總是春,她為什么沒有一點點喜上眉梢呢?
火車到了康士比,就是我住的那個地方,再也不往前走了,是終點站。不知為什么,在我跨出車門的一剎那間,還是回頭看了看她。這就注定我們糾纏上了。我發現她仍坐在那里,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車廂的乘客早已走光。我忍不住喊道:“Hello,到站了,還不下車?”我說的是英語。
她竟然沒有反應。不是在夢游吧?聽說夢游的人不能猛吆喝,否則有危險之虞。我走回她身旁,再次輕輕地喚醒她。
這回她眼皮動了動。我剛松口氣,忽又見她眼角有光閃爍了一下,那淚水便慢慢滲了出來。
這回輪到我傻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兒,忙連拖帶拉把她扶下車。
“怎么回事?我可以幫你嗎?”對于一個可能陷入困境的少女,任何澳洲人此時此刻都會這樣去問去做的。
她突然雙手捂著臉,一屁股坐在站臺的紅漆凳上,嗚嗚地哭起來。
我手足無措,便想找警察,好讓她向警察說明白,好讓警察送她回家。
她卻一把拉著我,嗚咽著把離家出走的事告訴我,反復說著,我不知該上哪兒?!
有些上海人的吵架,我是領教過的,那“啪嗒啪嗒”的沒完沒了,真讓你想往地下鉆。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只能安慰她,說,大人吵架是家常便飯,大人管小孩也天經地義。如果你覺得有什么不妥,找警察不就得了?
不,她說,爸媽又沒打我,只是兇我煩我,弄得我手不知該怎么放,腳該怎么站,警察是管不了的。我只想躲一躲,安靜一下。
她不再抽泣,試探著問,你是中國人?
我莞爾一笑,點點頭。
她改說國語,吞吞吐吐說,如果……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上你家住一宿嗎?
我嚇了一跳,突然之間要帶一個陌生女孩回家過夜,真夠為難。但轉念一想,她有家不愿歸,那一臉乞求的神色著實令人同情,也許見我人到中年,她有種安全感吧。我不忍揚長而去。
見我在猶豫,她的眼淚又匯成了一串水珠往下掉。
四下夜色茫茫,一個少女流浪街頭,真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我唯有先帶她回家,暫且過一晚再說,待她心情平復就沒事了。
當我打開家里的燈,客廳、廚房、大間、小間,空空洞洞、無聲無息時,倒是讓她猶豫了。“家里就你一個?”她怯怯地問。
“怎么會呢,還有太太,還有一個小頑童哩!”我指著桌上的相架說,她們剛好回廣州老家,要小住一段時間。“要不,我也實在幫不了你的忙。”
為了讓她放心,也讓她家人安心,我要她給家里撥個電話。她極不情愿,但還是拿起了電話。沒想到,才說兩句,她和媽在電話里又吵了起來。
“……你有本事就別回家……你不拿一百分就別來見我們……”她媽的嗓門又尖又高,像泡沫似的不斷從電話里冒出來。
我一把奪過電話,說,你們別再吵來吵去了。我對她媽說,你把女兒吵到了我家里來,就讓她安靜過一宿吧!
“你是誰?”待她媽弄清楚我家里只有兩個人時,又跳將起來:“你們孤男寡女的,我怎么放心?!”
我沒好氣地回她:“又不是我請她來的,是你們把她吵出來的,你看著辦吧!”
“你得向我保證,可別糟蹋了我女兒,才16歲呀,我會找你算賬的。”
我一時氣結,掛上了電話,半天還回不過氣來。
倒是蘇菲安慰我:“別理她,我媽就是這張臭嘴,老損人,要不,我怎么會跑出來。”
“你跑出來也不是辦法。得了,明天再說吧!”
我希望她好好睡一覺,第二天什么都忘了,心平氣和地回家去,少給我惹麻煩。
第二天,她果然情緒不錯,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背著書包走了。我下班回家,看見她正在門口等著,以為是來告別和道謝。誰知她卻掏出幾十塊錢遞與我,說:“我今天運氣好,在麥當勞找了份散工,課外干干,以后就有錢給你Share房子了。”
我一驚:“什么,你真的想賴著不走?我可不是包租的房東。”
她笑嘻嘻地說:“不是說你太太小孩一時還回不來嗎?房子空著也是浪費。”
“房子是我的,空著不空著,我有安排,用不著你擔心。”
“喲,是怕我影響你的生活?怕我妨礙你的交際、你的約會?”她故作神秘一笑,“你可以照樣辦你的事,我什么都沒看見!好嗎?”
沒想到她人小鬼大,我可不愿和小孩開這種玩笑。
她見我沒反應,不能動之以情,便曉知以理,說:“你都聽到了,媽說不拿一百分,我就別想踏入家門。會考快到了,你就不想讓我安下心來,爭口氣?……對了,你們大人常說,日行一善,我住下了,你不就天天行善了嗎?阿彌陀佛!”她雙手合十,裝模作樣。
真拿她沒辦法。“你媽把我說得那么難聽,我還敢把你留下?!我惹不起還躲不了嗎?”
“就為那句話呀?”她撲哧一笑,“我早都忘了,你還放在心里!我不知聽了媽多少損話,我要是像你這么計較,哪還活得成?!”她越說越俏皮,“是讓你分租,又不是要你‘包二奶’,來,咱倆約法三章,你‘眼看手勿動’,不就行了嗎?”說罷,還擺了個時裝模特兒的姿勢。
我哭笑不得。她和昨天簡直判若兩人,那一臉天真確實感染了我,我也沒話好說了。
蘇菲住了下來。她生性活潑,有說有笑,有唱有跳。她坐不住,老往外跑,就像斷線的風箏。問她上哪兒,不是找同學,就是上電影院,或參加什么派對之類。多問兩句,她便說,怎么你也像我爸媽,愛嘮叨,煩不煩人?!
我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自己的工作也忙得一塌糊涂,本來犯不著為她操心。但天天看著她吃住進出,多多少少總會生出點牽掛,畢竟她還未成年,還是離家出走。
也許蘇菲看出我的心思,常裝出有意無意的說,她最討厭大人硬逼著她干她不想干的事,或不讓她干她想干的事。她說有一回,上鋼琴老師家練琴,老師光是講這講那,老問,老要她回答。她不想多說,只想多彈。老師偏不讓她彈,只讓她說。她一別扭,死也不肯開口,任憑老師唱獨角戲。最后她干脆不再跟這琴師學了。爸媽狠狠把她罵了一通,只好另換了一個琴師。還有一次,電視轉播英國“辣妹”演唱會,正合她口味,媽就是不讓看,非要做完功課不可。她悄悄把老師留下的作業抽出一張,扔進垃圾桶里。正洋洋得意地欣賞“辣妹”時,卻讓媽發現了她的“杰作”,結果那晚全家又鬧得不可開交。
我不知她連說帶笑地抖這些往事,是否讓我引以為“戒”。我告訴她,你的事我管不了,你只是我的房客。但你拿不到一百分,可別賴在我家不走啊!
她卻大大咧咧地說,我以為你在關心我呢,原來是關心你的房子。其實嘛,玩歸玩,書還是在讀的。你不是想讓我讀成一個小老頭吧!她學著老太婆把牙藏在唇后嘀嘀咕咕著。
我慢慢嘗到了當她這個家長的滋味。
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帶公眾假期的長周末。她異常興奮地告訴我,學校要搞一個大型派對。“你猜有多大?請了16個唱片騎師,主持三天兩夜連續不斷的舞會,幾千同學從周五晚上可以一直跳到禮拜天早上,夠氣派夠刺激吧!”
聞所未聞。我說:“你們學校開什么玩笑,讓你們這些十來歲的學生這么瘋狂,不是玩命嗎?鬧出點事怎么辦?”
“哎呀,你就不懂啦,這叫‘創意’。學校早就安排好了,連警察都被派來‘看場’,放心!”
結果她樂顛顛去了,卻垂頭喪氣回來。
一回來,她就撲在床上哭泣,身子像篩子似的在抖著。我忙問,怎么啦,受委屈了,被欺負了?
她越發嚎啕大哭。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那肌膚冰冷得令人心寒。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
她一頭撲在我懷里,抽泣著:“我再也見不著她啦!”
“誰?”
“珍妮花,班上的女生。她死了,吃了‘丸仔’死了!”
怎么回事?我愕然。
她擦了一把淚水,然后斷斷續續嗚嗚咽咽地說下去。
那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大型派對,一片青春,一片歡騰。多間學校的認識和不認識的男生女生,擠在舞場上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她從沒有感到過如此的興奮,和同學一起,跳累了就吃,吃飽了就聊,聊夠了再跳。其間有人悄悄地在場上兜售一種叫“忘我”的丸仔,據說吃了很提神,會長時間處于興奮狀態。她知道,這是一種藥性較輕的毒品,近來在悉尼的一些學生中暗中流傳。北悉尼的學生,大都是富家子弟,家教較嚴,一般不沾這個邊。但此時此刻,大家都玩瘋了,這種令人癲狂的丸仔正投其所好。珍妮花鬧著玩,先買來吃了,蘇菲經不起誘惑,也跟著吃了一粒。
當時的感覺很好,很High。音樂不是在腦門上回響,而是從腳下冒出來,飄飄欲仙,看見什么就想逮著什么,看見男生女生都想抱抱吻吻,想把整個世界攬下來。興奮不已,難以自禁。身旁的珍妮花笑笑哭哭鬧了一陣忽然倒了下去,她想拉珍妮花一把,拉不動。珍妮花曲卷著身子,胡言亂語,她還覺得好玩。后來珍妮花四肢抽搐了一陣,就不再動彈了。她摸摸珍妮花的額頭,滿手冷汗,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四周的人還在各自尋樂,一片瘋狂。她自己也迷迷糊糊的。
終于有警察走過來,忙乎了一陣,又召來救護車,把珍妮花送走。
舞會還在繼續。
稍后警察找她調查,她得知珍妮花經醫院搶救,返魂無術。警察懷疑是吃了過量的毒品。這時,她才感到害怕,知道再也見不到珍妮花了。
我只能用“樂極生悲”來形容這一切。我安慰她,問她,過去吃過“丸仔”嗎?她說沒有,要50元一粒,爸媽管著,她不敢。而且,那個時候她忙著功課,還要練琴,不常參加派對。現在沒有鋼琴,練不成,便老想往外跑。
我開始有點理解她們母女之間的經常爭吵了。管教子女真不容易,抓緊了,會反彈,一松手,便成斷線風箏,要抓而不緊,放而不松,可是一大學問。
我想起了一位同事的兒子也在學琴,便對蘇菲說,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借到鋼琴讓你練琴。我跟同事一說,他很慷慨,答應讓蘇菲上他家去練琴。
同事的兒子叫杰克,比蘇菲高一屆,在悉尼大學讀一年級,他不但陪她一起練琴,還在功課上給她指點。自此,她似乎收心養性了一些,幾乎是學校、麥當勞、練琴、回家四部曲。
一天深夜,電話鈴聲大作。我從夢中驚醒,拿起話筒,那頭傳來了她媽的聲音。
“你把我女兒弄到哪兒去了?”聲音一陣急似一陣,像催命討債似的。
“深更半夜有什么急事?你女兒不是好好地在睡覺嗎?想弄醒她?”
“睡?睡到哪兒去了?”
我一驚,敲敲她的房門,無聲,推門一看,床上空空如也。我頓時睡意全無。
“告訴你,我女兒現在警察局里,和一個男生,讓警察給逮住了。你這房東怎么當的?”
怎么回事?我也懵懵懂懂。要是弄出個風化案什么的,我這回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怎么回事?你去問警察吧!警察把電話掛到我這兒,但蘇菲說要你去,你還不趕快去領人!”
我風風火火趕到警察局,看到同事和他兒子也在場。問明原委,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
原來這段日子,杰克都在幫蘇菲準備功課。會考臨近,蘇菲心急,想“開夜車”補習,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她想到了學校的圖書館,既安靜,又不打擾別人,還有資料可查,實在最合適不過了。于是他們就摸黑爬進圖書館。這一爬,卻讓人看見了,以為在作什么案,忙報警。當閃著藍光的警車趕來,幾個佩槍的警員出現在他倆的身后時,他們還懵然不知,還在寫寫劃劃,沉浸在書本中。警察查明實情,唯有通知兩人的家長。
虛驚一場。她無奈地一笑,向我表示歉意。“對不起,我只想‘搶分’,沒想到弄成這樣。”
我沒有責備她。比起上次那通宵達旦的派對,這次的花樣還玩得不算過分,還有點“懸梁刺股”、“聞雞起舞”的味道呢!
回到家,我跟她媽通了個電話,說明原委。放下電話,我打了個呵欠,對她說,你“搶”你的“分”好了,卻把我的美夢打破了。臨急抱佛腳,這回又抱到你媽的痛腳,她以為你干什么“好事”去了,把我和你都“損”了一通。
見她一臉沮喪,我又說:“不過,這回你媽還是說了一句真心話。”
“什么話?”
“她說,咱女兒還是有點希望啰。”
“真的,我媽開竅了!”她又變得一臉晴朗。
會考放榜那天,我卻差點忘了。她一回家就問我,看了報沒有?我正在趕稿,隨口應道,看了,難道還會有什么大新聞?
哎呀,還說你是報人呢,怎么沒有一點新聞敏感性。她忙遞過那疊厚厚幾十頁的《悉尼晨鋒報》,我只好又把它翻來翻去。當翻到教育版時,猛然醒悟:今天是紐省中學會考揭榜。看到一大版的“龍虎榜”,我明白了幾分,忙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查找,終于在榜上看到了她的大名。
今年全省中學考得95分以上的一千五百人,都列在榜上。她是98分,名字靠前。
我祝賀她,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不握,卻一把抱著我,猛地親了一口。香噴噴、濕漉漉、熱辣辣。
我心里樂開花,輕輕拍著她,說:“怎么樣?我夠格當你干爹嗎?”
“什么,只當干爹?為什么不想當男朋友?”
她問得唐突,我一愣,忙笑說:“年紀都一大把了,哪有資格呀!”
“喲,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沒信心,我考試要是像你這么不自信,早就完了。告訴你吧,現在不是時興隔代相愛嗎?你看人家傳媒大王梅鐸,不是娶了個比他女兒還小的華人女子?大導演活地阿倫,更娶了自己那韓裔的干女兒,多哄動!”
“你老看這些‘八卦’新聞,老想哄動,怪不得還差兩分拿不到。沒滿分,看你怎么進你家門。”
“嘿,我就喜歡留著這兩分,這樣我就可以不走了。你這房子可是風水寶地出人才喲!”
我們正逗著說話顛三倒四,電話鈴響了,是她媽打來的。我把喜訊告訴她。
話筒里傳來了她的笑聲。我的記憶中,這好像是她的第一次笑。我捂著話筒,轉頭對蘇菲說:“看來你媽還是會笑的。”
她做了個鬼臉。
我對她媽說:“你女兒有出息,還不趕快讓她回家?”
“回家?誰不讓她回家,當初是她自己跑出來的,家門是開著的嘛!”
“門是開著,可她還差兩分呢!”
“沒關系,告訴她,那兩分我先貸給她,讓她慢慢償還吧!”
蘇菲聽了便發笑:“媽真是絕了,這兩分可是高利貸,好借不好還呀!”
作者簡介
張奧列,澳大利亞知名華文作家,《澳洲新快報》副總編輯。畢業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作品》編輯、《當代文壇報》副主編、廣東省作家協會副秘書長。1991年底移民澳洲,曾獲澳洲華文杰出青年作家獎、臺灣華文著述獎、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優秀散文獎。著有《文學的選擇》、《藝術的感悟》、《悉尼寫真》、《澳洲風流》、《澳華文人百態》、《家在悉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