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刀子敘述的水稻

朱朝敏，20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字見于《美文》、《散文百家》、《長江文藝》、《芳草》、《佛山文藝》等刊。

嘩——嘩——嘩，風經(jīng)過田壟，毛糙的稻谷在風中傾斜。我站在稻田上方的土坡，抱著雙手，攏起肩膀。曳地的白裙時時被支棱的草秸、枯枝纏絞，不知所向飛舞，黑發(fā)站亂了隊伍從背后襲擊眼角、臉龐。我伸出雙手拉拽裙裾，腦袋晃動著想安穩(wěn)住亂發(fā)。抱著雙手，故做的悠閑姿態(tài)，實在沒有意義。

明晃晃的秋陽不斷擴大九月的色彩，我的眼睛里一定燃燒著的土黃火苗，在凌厲的秋風里匍匐。土黃的萎頓的裙葉卷成一團，又慢慢燃燒成灰燼。我記起今年暑假，在栽種水稻的溝渠上穿行時，一條光滑的細蛇向我伸直了身子。我望著它，它望著我——彼此吃驚，靜立。我也不記得是怎樣的表情，只記得小細蛇竟然可以卷曲身子坐著。蛇穿行的“腳”和屁股是長在一起的，這是一種比人還要靈活的身體。朋友告訴我，這是蝮蛇，當?shù)厝私兴巴凉纷印薄：軈柡Α阃Ｏ聛頃r，它會停下來讓你，它的厲害只是自衛(wèi)而已。“土”大概是指蛇的顏色接近泥土吧。突然，細蛇嗖地朝前竄去——幾乎一瞬間，蝮蛇就不見了。我的眼睛馬上告訴自己，黑土隱藏了蝮蛇。泥土應該是黑色的，但泥土也像人的心情和身體，需要用其它顏色來裝扮。浩蕩的稻子在風中起伏，做著泥土豐收的調(diào)色。我糾正自己，土黃只是九月的顏色，具體說，是稻子匍匐的顏色。

接下是一把刀子，明亮的彎刀，刈割莊稼的刀子，有著匕首一樣的鋒利的邊鋒。風拂起它的光芒，它被骨節(jié)虬起的手指捏住。我佇立，右側(cè)是淺的、清澈的堰塘，左側(cè)是低于一個身體的稻田，方格子的泥土被土黃的稻谷填充。刀子被手指拎著，被身子遮掩，似乎舔噬了火苗，帶著莫名的溫暖，它將落在什么樣的身體抑或心臟上。

現(xiàn)在，刀子迫近水稻的根部。顆顆飽滿的谷粒擁擠成一棵水稻，根根水稻彎曲了身子聚集在人的懷抱里。一把刀子收割，水稻在刀子里沒了主張又心甘情愿地傾斜。銳利的邊鋒啜飲細小的草綠色汁液，留下粘稠的痕跡。鋒刃帶著男人被鼓勵似的歡暢，迫切地進入。一捆捆的水稻睡在刀子的鋒刃。我聽見刀子淪陷的歡叫。黃泥上，另一雙手把一捆捆的水稻碼成一大堆。然后，它們被抱上一個輪子的手推車。

你看，這些稻子翻來涌去的，好是好，畢竟太毛糙了。要是人挨著過夜怎么能舒服呢？朋友皺著眉頭。他再一次對我強調(diào)說他奶奶是一個美人，我聚集所有的想象，努力從朋友周正的五官當中，按圖索驥地拼湊出一個女人的形象——朋友說著他的奶奶——那個女人有干凈如水的膚色和清朗的面容，還有窈窕的腰姿——朋友停頓，以示強調(diào)，他的奶奶會扮戲，曾經(jīng)跟從唱漢劇的親戚走南闖北，長成大姑娘后又被家人接回來。

他說他的奶奶很感激水稻，因為她的命運與稻子，還有一個啞巴男人有關。

那年秋天，日本人來了，女人們四處躲藏，他奶奶也不例外。在浩蕩的風中，日本人在村里日夜尋找女人的蹤跡。幸虧這些稻子，多、密集，這些大風也是好的，舉起稻子的鋒芒，刺人肌膚的毛糙拒絕不是收割人的親昵。奶奶在晚上就藏在這里，入夜的水稻田里出沒著蛇，還有蟾蜍、跳蚤、蚊子等各種蟲豸。對于陌生的東洋人和熟悉的水稻，他的奶奶更加相信這些毛糙的稻子，水稻是保護她的，怎么也不會成為壞人傷害她。

這時候，一輛獨輪車從我旁邊緩緩推過，還是有稻子一路落了下來。顆粒飽滿、秸稈堅韌。我發(fā)現(xiàn)水稻的土黃里其實還有青色，細弱的青色卻被浩大的土黃掩埋了。

真是好稻子。但與朋友提示過的啞巴男人又有什么關系？

朋友嘴巴停頓了一下，煙霧開始縈繞在他的嘴邊，馬上被風飄散。啞巴？那時候，啞巴男人在田里收割稻子，他的身子與稻子的俯仰錯對。他被他的娘高聲叫罵，接著，罵聲都來了，啞巴的哥和弟控訴——啞巴肚皮真大，每餐飯都比別人吃得多；啞巴擔水弄濕了衣服懶得清洗；啞巴不知道羞恥，趕集偷著買女人飾品，不曉得送給誰了；啞巴脾氣倔，摔壞了家里的桌凳，又不修理好……栽秧時，他們是不允許啞巴栽秧的，啞巴都不能與谷秧子說話，抽穗揚花的谷粒長大后還不“啞”了殼？而能收割稻谷，啞巴是占了人手少、時間緊的空，但他得準備挨罵。罵下的稻谷，顆顆充盈飽滿。

啞巴握刀子的手經(jīng)常偏離稻子的方向。啞巴肯定聽不到他娘和兄弟的喝罵聲，他只發(fā)他的呆。啞巴呆呆愣著，吵鬧里的稻谷很少躺在他的懷里。他被浩大的罵聲催促得慢吞吞的，身子在稻谷里直立，長時間眺望的眼神增加了身子的沉重和遲緩。他肯定用心在聽薅草鑼鼓歌。每年這幾天，村里要搭臺唱戲迎接五谷豐登，熱鬧得像過年。奶奶是戲班子里的主角，就在這個坡臺上——我回頭四望，衰黃的雜草，老去的灌木、刺藜散落著一地荒涼。村里搭著戲臺，奶奶除了與別人唱民俗歌曲，她還要演唱漢劇，她扮相俊美驚人。那年，村里的姑娘都藏起來了，戲是不能唱了。啞巴的呆立，惹得他娘氣憤，大罵——不知天高地厚，想些不該想的；人家聲音這么好聽，你話都無法講；人家的臉蛋俊得像水銀，你望什么望……啞巴聽不見，他只發(fā)他的呆，他手中的刀子一個下午也沒有收割完田里的稻子，卻割掉了一個小日本的腦袋。

我哦了一聲，說：這個啞巴蠻有個性的，是你奶奶講給你聽的？朋友看了看我的臉，自顧自講述道：我奶奶跑著，氣喘吁吁地，她的頭發(fā)散了下來，粘在一起，是汗，或許是血——沒了方向的她可能撞在什么上了。但她不能停下來，她像一只疲于奔命的兔子，帶著追獵眼睛兇殘的刺痛逃竄。稻田總是好的——毛糙的金黃興許能給奶奶帶來拯救的希冀——不少男人散布在這一片金黃里。

朋友繼續(xù)說：我奶奶奔竄在稻田的田埂上，一個腰挎刺刀的日本人在后面呱呱亂叫，他的軍靴踩斷了刺藜和灌木。一只黑狗驚惶地跑著，然后蹲下身子回頭打量。奶奶的鞋都跑掉了，土疙瘩和刺藜戳傷了她的小腳，腳上血乎乎的，草秸、枯枝抹上了紅色。奶奶摔倒在田塍的溝渠里，渾身都是泥漿。奶奶哭了，求救，蜷縮著泥巴裹著的身子。奶奶沒有力氣站起來。那雙軍靴飛快地落在田塍里。突然，黑狗撲了過來，就在瞬間，黑狗被軍靴撞在地上。黑狗憤怒著瞪大雙眼，猛地再次躥起撲上——被一把細長的尖刀迎上。鮮紅襯托尖刀的凜寒，尖刀肆無忌憚，瘋子似地刺向黑狗的脖子、肚皮和背脊。飲著腥甜的血液和飛舞的毛發(fā)，尖刀醉漢似臥倒在地上。小日本狂笑，奶奶顫栗的身子逼紅他的眼睛，她泥漿的衣服成為碎片，落在毛糙的水稻上。小日本提起奶奶的身子。

我瞪起雙眼，望著，朋友的嘴巴將告訴我什么——尖刀的血腥，比血腥銳利的慘烈？那么浩大的水田，稻子起伏，聲音如蝮蛇靜默。九月，稻子被無數(shù)刀子的鋒刃收割，浩大的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而毛糙的稻子掉在幾乎干涸的水渠上，有刺骨的凜寒。凌厲的風消沒了所有的聲音。有時候，九月就是啞巴季節(jié)——我心里不時涌上悲涼。

啞巴呀呀地揮舞著彎刀，張牙舞爪地沖了出來，氣沖沖地跳上田壟。他的樣子一定非常嚇人，小日本被突如其來的啞巴驚呆了，抱著奶奶怔忡著。啞巴肯定氣壞了，飛出右臂，鋒利的刀子勾住小日本的脖子，小日本的腦袋耷拉著，隨著身體倒在田塍里。奶奶顫栗，然后搖晃著起來，雙手抱著身子，踉蹌著跑過溝渠、田埂、土坡。

我想：那刀真是快啊。一把閃亮的刀子再次點亮我眼睛里的火苗，撥開了歲月沉重的灰塵，讓人看見，一把細薄的彎刀行走在浩蕩的秋風上。血液噴濺，刀子憤怒。啞巴握著滴血的刀子，茫然四顧。收割的和未被收割的稻子被遺棄，人們倉皇地離開，他們經(jīng)過啞巴身邊，大聲提醒啞巴——趕快逃走——他們真忘記了啞巴也是個聾子，是不能聽見聲音的。

啞巴磨蹭著，提著滴血的彎刀，他懶得擦拭，風會吹干一切的。他孤零零地割著水稻，孤零零地把水稻運回家里。黃昏時，啞巴手中的刀子還沒來得及伸出，更鋒利更專業(yè)的堅硬刺刀戳進他的心臟。一把刺刀挑開他單薄的秋衣，一把刺刀剝開他的腹腔，一把刺刀挑出他的心臟。這些刀子——我垂下眼睛，殺人的刀子逼來，人只有退讓——只是人的本能。

我已經(jīng)看見，完成收割任務的彎刀躺在稻谷堆上，這是哪年哪月的刀子？

朋友拿過彎刀，倒掛在墻壁上。鋒刃朝下，凜然被刀子彎曲的身子隱藏。你說說——那啞巴和我奶奶肯定有什么，會是什么關系？

我愕然。瞇著眼睛，風把我的頭發(fā)和裙子亂得沒有方向。

朋友繼續(xù)說，我奶奶一直守寡，她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父親，但我們都不知道我的爺爺是誰，我父親生下來就沒有看見過他的父親。你奶奶不是嫁了嗎？朋友點頭，言語慢而弱，帶著身世的狐疑——奶奶嫁出去就被休回來了。因為她已經(jīng)懷了我父親，又拒絕房事。

我的爺爺是誰呢？啞巴畢竟是啞巴，奶奶這樣心高氣傲的。

朋友重復著說。側(cè)了下身子，凌厲的風吞咽了他的疑問。我蹲下來，身子周圍是碼得厚而高的水稻堆，堆有幾個了。相互緊挨著的稻子會積聚熱量，容易褥爛稻谷。幸虧這些凌厲的秋風——說著，一陣浩大的風掀起表層的些許稻子。刀子收割的稻子被風牽拽朝前奔跑，一群撒著腳丫狂奔的孩子，我慌忙伸手去搶被風掠奪的孩子。

也許雨要來的。大風背后總有雨趕路。我摘下墻壁上的彎刀，平放鋒刃在左手掌上，凜然透骨的寒意滲透。我彎曲手掌，握住。我想：這樣一來，刀子會有我的溫暖。滿眼的土黃，盛大的風里，稻子啞巴似的翻涌著滿腹心事，一把刀子，走上田壟，下了溝渠。我已經(jīng)清楚，懷抱著水稻，傾斜鋒刃，用力進入水稻的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