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蔭
我最初的詩歌作品來源于一次祈禱。記得1982年夏,浙東南大旱,高考結束的我坐在故鄉舊屋的閣樓上,在紙上書寫寄給天公、雷雨之神的分行文字。文字其實十分簡單,如:請普降大雨吧,來澆灌我們干渴的土地、莊稼,等等,然后用火柴將其點燃,于是青煙裊裊飄向天空——這些最初的作品實際上是一種祈求,我如祈求好運與財富的燒香拜佛者,不過我在祈雨,沒有進獻供品,幾張白紙、幾縷青煙而已。那樣的行為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月,在八月底、九月初,浙東南終于迎來了一場傾盆大雨,顯然大雨和我的行為沒有關聯,但那時我狂喜的心情無法言表,我舉臂高呼并雙手合十,眼含熱淚遙望天空而致禮,同時也寫下了另外一些感恩的分行文字。回想當初的習作,能算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嗎?值得懷疑。但當我在九月中旬到南京上大學后,我很快忘情地投入到詩歌的學習與創作中了,在大學期間,我讀完了圖書館中所有的新詩集,投稿數以百計,可以說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寫作上,我從此而逐步走上了創作的道路。
二十多年過去了,在經過漫長的寫作之后,當我回首,還依稀看見那一個善良、幼稚的少年,坐在故鄉舊屋的閣樓上以詩祭天,雖然十分的陌生和遙遠,可依然那么的可愛,天真的面容深深地烙在自我的靈魂中??僧斘抑匦麻喿x舊作或者審視自己最近創作的作品時,我無意中驚奇地發現,許多時候,我的詩歌里充滿了類似的祈禱,我祈禱風調雨順、祈禱社會平安、祈禱天地和諧,我還是那個幼稚的少年,渴望通過詩歌——這一可能并無多大用處的手段與世界對話,我還在傳遞古老的訊息,還在延續精神世界的童話,還在展示那一顆詩人的拳拳之心,其虔誠意然未曾有絲毫的改變。比如,在我的近作中,《哀悼者》不正是為了一片失去森林所唱的挽歌嗎,同時又在為尚未被完全掠奪的自然、信仰、文明的森林而祈禱;在《企鵝故事》中,我不是為那美麗的企鵝禱告嗎;在多年的創作中,祈禱不能囊括我作品的全部,我有感懷、歌唱與哀號,也有沉思、追憶與展望,但祈禱無疑是我詩歌重要的組成部分,幾近不惑之年的我和那個閣樓上的少年的面影如此的重疊,這不是慣性,可能在我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
祈禱,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懷呢?我無法解釋。我可能屬于憂患的人,一個以祈禱方式來與世界抗爭或溝通的人。“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類似的憂患不是關注自身,更多的是關注長遠,關注未來,也正因為憂患,我才略顯沉重和滄桑。近幾年,由于工作或旅游等原因,我到了不少地方,但我的旅途并沒有完全沉浸在工作和風景的欣賞當中,總有些無關乎已的情緒在干擾。在青海,當我看見倒淌河已經淪為一條狹水之溝,青海湖的水位每年都在下降,草原退化嚴重,湖泊的邊緣已經是沙聲四起,我的心中充滿沉痛,祈禱青海湖能永不熄滅,永遠奔涌千頃碧波;在新疆,我從南疆到北疆,從吐魯番到伊犁,從天池、博斯騰湖到塞里木湖、喀那斯湖,新疆遼闊博大,奇景非凡,令人心胸浩蕩,詩意叢生,而當我看見茫茫戈壁飛沙走石,大地的沙漠化越來越嚴重,當我看見新疆高原的雪線在全面上移,我旅途的心始終是沉甸甸的,我祈禱這遼遠的疆土能永遠水草豐美、駿馬奔馳,祈禱她地下深處的油氣和礦藏能取之綿延并被我們節約使用;在貴州東南部優美的自然風光中,我心曠神怡,可當我穿行其中,看到高山之中有不少小煤礦時,我欣賞風光的情緒被怦然一擊,我只能祈禱這些看起來十分簡陋的小煤窯不要發生災難,艱辛的礦工們可以自由的往返;又比如在歐洲,當我驚異地發覺在那現代文明較為發達的區域,也日漸呈現出世風日下的傾向,人們的思想與理念在不經意中變得固執或困惑時,我的祈禱隨著教堂的鐘聲漂浮在那一片天空,等等。可我是誰?一個渺小的詩人,你所關注的與你又有多大的關聯與干系呢?你又能改變什么呢?難道在這個加速的時代,我還保留著傳統的士大夫心態,惦記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類的詩句?難道在詩歌趨于窮途,一個被邊緣化的詩人,卻在秉承“窮則獨善其身”的理念,還要堅強地發著自己的聲音?也許沒有任何原因,我是一個自擾的寫作者,在我少年的行為里就露出相似的端倪。
天公與雷雨之神是遙不可及的,我對他們的祈禱是內心美好愿望的反映。不過從一開始,我的祈禱并不狹隘,我不曾為家中的自留地上枯敗的生姜枝葉而乞求,也不僅為家中九分稻田的干裂而焦慮,現在我同樣不為自己的瑣事而禱告。但一個詩人的祈禱會有接受的對象嗎?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涉及到文學或詩歌的功能。任何一個作家和詩人,總希望他的文字作品有他的理解者、共鳴者,甚至渴望自己的知音,他的作品最起碼不應像燒向天空的紙張那樣的無效。而我也希望理解和共鳴,因為這樣的理解與共鳴可以形成合力,可以一道朝所祈禱的方向努力,那么對象會是誰?是大眾?當權者?執行者?但作為一個詩人,又似乎沒有明確的目的,因為有些想法是荒唐或奢侈的。對于我來說,我的寫作只是表述,并希望以寫作的方式進一步提升自己,使自己在不斷的學習和寫作中走向寬容、寬厚和寬廣,那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寫作是自己內心的要求,其他的目的或想法是次要的。
祈禱不是什么壯烈、勇敢的舉動,不過是內心的真、善和美在這個變異時代中蒼白的、不堪一擊的寫照,是孱弱的個人對現實的抗拒,是對未來世界的警惕。一方面,祈禱并不是為了換取同情,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在我們不斷地被欲望主宰和牽引的時代,我的祈禱不過是耳邊之風,掠過而不留下任何痕跡,我的祈禱絕不是為了讓人們去同情一群瀕臨死亡的企鵝(《企鵝故事》),我的祈禱是讓人們更加嚴酷地審視自己的內心與行為。另一方面,我的祈禱不會化作哀怨,因為禱告是平和的,目的是在朦朧中展示良好的愿望,而哀怨是極其狹隘的,不應當因為自身的愿望得不到實現而變本加厲地詛咒和謾罵。人類有其自我矯正的方式和方法,就像疾病,當新的生產或生活方式帶來新的疾病的時候,總會帶走生命并引起恐慌,但人類又會通過努力研究新的疫苗或治療方法,如此循環往復。在當今世界,我們面臨著巨大的威脅——超級大國主導的戰爭,集團利益帶來的矛盾,蔓延全球的腐敗之風,核擴散的風險以及傳統文明的陷落、資源環境的消耗和破壞,都將考驗人類在不斷的前進中如何更好地應變,甚至要調整利益并作出巨大的犧牲,這是一個漫長的演化過程,我完全可以預見其殘酷和壯烈。但作為一個詩人,我只能偶爾地祈禱,并在祈禱中堅守和保持一個詩人的清醒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