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真
其實哪有什么老媽媽俱樂部,不過是幾個一大把年紀才生兒育女的中年女人的自我調侃罷了。
話得從前年夏天說起。校友會上,幾個歷史系腳前腳后畢業的女生在一起敘談,說到各自的子女,忽然發現她們有著共同的經歷:幾位都是老媽媽,年紀一大把才生了孩子,而且她們的孩子上下只差兩三歲。這種特殊的經歷讓她們一下子親近起來,從此聯系密切。
晚生孩子的事實相似,理由卻各不相同。
梅寒雪是幾個女人中孩子最小的一個,她生孩子時年近四十,是真正意義上的高齡產婦。至于老大年紀才要孩子的理由,說出來有些丟人: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其實她條件不錯,長相、品性、工作都好,就是太挑剔,高不成低不就,一晃就過了正常的婚嫁年齡。有的女人很現代,結了婚也不要孩子,做丁克一族,梅寒雪卻很傳統,找對象的條件之一是必須喜歡孩子。蒼天不負有心人,在她三十八歲那年,終于碰上死了老婆的副廳長老周。老周兒子已經上大學了,卻禁不住新妻子對孩子的渴望,在自己五十五歲的時候讓梅寒雪了了做母親的心愿。老周官樣子足,一看就是大干部。梅寒雪抱女兒跟老周一起出去,不止一次讓人以為老周是孩子的爺爺,梅寒雪倒不在乎,晚上吃過飯拉著丈夫、女兒在小區的花園里玩耍,是鄰居眼里的一道風景。
時秀麗是孩子第二小的一個,生孩子晚的理由卻跟梅寒雪不一樣。時秀麗長相一般,又是農村家庭出身,對婚姻的要求很講實際,因此大學剛畢業就把自己嫁了出去。丈夫小邱也是農村出身的大學生,夫妻倆相濡以沫,小日子過得挺踏實,唯一不足的就是沒有孩子。頭幾年沒懷上誰都不太在乎,兩人的意見挺一致:結婚時雙方家里都沒拿出多少錢,經濟條件一般,房子不寬敞,再打拼幾年要孩子對大人孩子都更好一些。等到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夫妻倆分到一套將近一百平米的大房子,小邱當上處長、時秀麗也評上了副教授,雙方家長尤其是小邱農村老家的母親三天兩頭打電話,兩個人才開始著急。到醫院檢查,大夫說時秀麗輸卵管堵塞。卵子不著宮,精子再多也沒用。從確診、治療到時秀麗最后把兒子邱時生下來,一晃兒又是四年。
跟她們倆相比,方卉做母親的經歷是最曲折的。方卉也是畢業就結了婚,結婚就懷上了,但剛結婚時丈夫許可還在讀研究生,兩個人連間自己的房子都沒有,許可將來的工作也沒有著落,把孩子生下來大人孩子都遭罪,干脆就做了人流。許可研究生、博士、博士后一路讀下來,方卉是平均兩年懷一次。三次人流傷了她的元氣,等到他們想生孩子時,方卉倒是很容易就能懷上,卻總是站不住,一到兩三個月就沒,大夫說是習慣性流產,到后來方卉已經不敢聽懷孕二字,一聽就渾身發抖。懷女兒芳芳時,方卉從
兩個月開始就在床上躺著,各種保胎藥吃了無數。女兒許芳芳生下來,方卉下床照鏡子看自己,心里那個痛。本來苗條的身材,已經變成了水桶,連她自己都不忍心看下去,男人恐怕更沒心思瞧了吧。
四個老媽媽中,相對來說最瀟灑的要數在報社做記者的吳晨了。吳晨結婚不晚,在生孩子的事上,卻是“挺到最后”,再不生不行了,才下決心。頭些年她拼命玩,全國各地采訪,自己跟著旅行社跑,后來還在網上找“驢友”搞自助游,玩得渾天黑地,玩野了。促使她最后下決心的是丈夫對別人家孩子的態度。幾次朋友聚會,別人家都是三口,丈夫大劉每次總是抱著人家的孩子稀罕,一會兒買小食品、一會兒照相的,甚至還說過要收一個叫可可的小姑娘當干女兒。看著大劉親近人家孩子的親密勁兒,吳晨知道自己終于等到這天了:她必須做媽媽、生一個自己的孩子,要不然,大劉某一天真的成了某個小女孩兒的繼父,怕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四個女人,在學校念書時就認識,畢業很多年重到一起,因為有了當老媽媽的共同經歷,話說不完。誰都知道女人在一起本來就愛談孩子,碰上這樣幾個主兒,更是話題不斷。最初的來往當然還是因為孩子。帶孩子可能遇到的許多事情是你不帶孩子時根本不可能想象出來的,帶孩子需要經驗,舊時代的女人姊妹之間就可以傳授許多生兒育女的經驗,而我們今天的城市女人,她們只有一次做母親的經歷,她們只能向別的女人取經。梅寒雪是家里外面的尖兒,是個有領袖欲的女人,她的女兒又最小,因此她主動給別人打電話的機會也最多。哪個品牌的奶粉質量最好,哪種洗發精給孩子洗頭不辣眼睛,上什么幼兒園將來孩子能直接升入重點小學,梅寒雪給那幾位老媽媽的電話,一打就是兩三個小時,連話費由公家報銷的老周都有些心疼,同時也不能理解:幾個受過高等教育研究王朝更替、天下大事的女人,怎么會在奶粉和褲子這等芝麻小事上樂此不疲?梅寒雪的一個電話打出去,本來是要問奶粉的事,卻可能因為方卉、吳晨或者時秀麗的一句問話而岔到另外一個話題上,岔來岔去,最初的問題沒能解決,反而又出了新的問題。不管梅寒雪給其中的哪個打了電話,另幾位很快就都會知曉,反過來也一樣。電話熱線聯系了一陣,幾個女人竟不再滿足于這種電波聯系,某一天,梅寒雪先提議,她們應該帶著各自的孩子搞一次聚會。現在的孩子太可憐了,回到家里沒有玩伴,只能由大人陪他們。長此以往,孩子們長大了該不知道怎么跟人相處了,做家長的有義務給孩子提供條件。
一開始是決定一家三口人聚的。幾個回合下來,三日人變成了孩子和媽媽。爸爸們要么出差有事、要么是興趣不高,總之是湊不齊。興致正高的女人們決定把他們甩開。甩開了男人的女人們的聚會在有了動議的兩個月以后終于實現了,聚會的地點就在梅寒雪的家里,誰讓她家房子最大而且家里有小保姆侍候呢?
為了這次聚會,梅寒雪提前一個星期就開始做準備。定食譜,去超市采購,打掃衛生,重新布置家里的擺設。帶棱角的茶幾搬到書房里去了,容易破碎的玉馬、仿古花瓶被轉移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周蜜是女孩兒,平時不太愛動,那三個小客人里可是有兩個臭小子,怎么敢保證他們不動手動腳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聚會是好事,打破了東西或者哪個孩子受了傷可就有違初衷了。
百密一疏,正式聚會那天,還是出事了。
帶頭惹禍的是吳晨的兒子劉天宇。劉天宇是個淘小子,好動,在幼兒園幾乎天天挨老師批評。后來幼兒園給孩子測智商,小天宇一舉成名:他是全幼兒園智商最高的,一百二十一。因為他的高智商,老師們對他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再怎么亂動也沒人批評他了,好像批評他就是在扼殺神童。這種態度的轉變,讓小天宇更加為所欲為,讓他的爸爸媽媽也沒什么辦法。來周家做客前,吳晨千叮嚀萬囑咐,小天宇也明確表示自己會很乖,絕不會跟小弟弟小妹妹打仗,誰能想到他惹的禍還不如讓他跟幾個孩子打鬧幾下呢。
開始梅寒雪想讓幾個孩子在女兒周蜜的房間里玩,等到孩子們來齊了才發現,四個孩子在一個九平方米的房間里根本玩不開。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得讓他們玩痛快
啊,就把幾個孩子的活動地點改在了客廳里。客廳地方大,能跑開,再說茶幾什么的也搬走了,不會有什么危險。幾個老媽媽坐到餐廳里喝茶、吃著從好利來蛋糕店訂制的小點心,耳聽著幾個孩子快樂的笑聲,她們很是滋潤、很是受用。整天圍著孩子轉,難得有這么可以放松的時刻,孩子又沒遠離身邊,她們可以放心。幾個孩子玩得很好,一點沒有打鬧的意思。看來以后還得給他們多提供機會啊。
一直到小保姆從客廳里發出一聲驚叫她們才如夢方醒。保姆本來是在廚房做飯的,臨時去客廳的陽臺拿東西,從客廳經過時,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平時她看見了蚊子都不敢上手打,怕把痕跡留在客廳的白墻上,可眼前的白墻已經被各種顏色的彩筆涂得一塌糊涂。花、草、小豬、小雞,還有大樹、彩虹。還有乳白色的沙發,那可是小保姆需要經常保養的真皮沙發呀,居然也被畫上了各種圖案。別說,如果不是考慮到這些顏色是涂在梅寒雪家客廳的墻上,這些涂鴉之作倒也還可看,可這是梅寒雪家雪白的墻啊!聽到驚呼第一個沖進客廳的梅寒雪張大了嘴,足有好幾分鐘不知道說什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記得女兒周蜜的房間里有彩筆,可孩子們是什么時候把筆拿到客廳的,又是誰膽大包天提議在墻上和沙發上作畫的?用不著福爾摩斯來斷案,人家劉天宇不打自招了:“媽媽,我們畫得好不好?他們都聽我的,我讓他們畫什么他們就畫什么!”
吳晨那個氣!臉上掛不住,扯住兒子就給了他一巴掌,劉天宇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委屈,哭得震天動地,梅寒雪強忍著心疼還得去哄小天宇,另外幾個孩子看天宇挨了打都有些害怕,四個孩子一起哭起來,一時間周家亂成了一鍋粥。
這種結局是誰也始料不及的。雖然梅寒雪在經過了最初的震驚之后已經冷靜下來,再三對劉天宇說沒關系沒關系,帶頭惹事的臭小子也很快破啼為笑,但幾個大人的心里都挺別扭的,再呆下去誰都累。原計劃玩一天,結果呢,吃過午飯客人們就告辭了。
那次聚會的直接后遺癥一直到兩個月以后才完全消除。先是找工人給客廳重新刷涂料。客廳刷過以后,反襯出幾個房間的墻壁又黑了,再找工人刷房間。怕剛收拾完的房子有污染影響周蜜的身體,梅寒雪不敢帶孩子在家里住,抱著女兒去娘家,回頭老周和小保姆單獨在家里她又不放心,只好自己兩邊跑。那個累呀,甭提了,很長時間以后,梅寒雪連回想都覺得累。
除了需要粉刷的墻,還有一種后遺癥是拿不到臺面上的,那就是梅寒雪和吳晨之間的別扭。這種別扭是埋藏在心里的,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劉天宇帶頭惹了禍是不爭的事實,小孩子犯錯可以得到原諒,孩子媽媽吳晨道歉的不真誠以及她在另外兩位老媽媽面前的不以為然,讓梅寒雪心里不高興。不管怎么說,你家孩子錯了。說我在孩子面前的態度太過,沒道理。那種事誰都沒心理準備,事到臨頭,怎么驚訝都是正常的。家里的房子造得一塌糊涂,難道還得高興不成?各種信息通過電話線傳來傳去,梅寒雪的不高興也不能不反饋到吳晨那里,兩個人心里別扭著,到底還沒發展到想要當面對質說個清楚的程度。這種朋友關系,好了聚,不好不見面得了,犯不上找氣生。漸漸的,梅寒雪和吳晨幾乎不再直接對話。也許,她們都很忙,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做了母親的女人就這樣,她們常常從以前的女朋友面前莫名其妙地消失,未來的某一天可能又突然出現。這很正常。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初那種煩亂的心情消失了,甚至孩子們淘氣的舉動也漸漸成了一種非常有趣的話題掛在幾個老媽媽的嘴邊,從一開始大家都不愿意提這件事,到把這事當成了個樂子,這中間差不多有一年多一點兒的時間吧。想想孩子們也夠可憐的,整天關在屋子里,沒有小河流水讓他們可以嬉戲,連找個沙坑都難,讓他們玩什么呀?聽說美國有些人家為了啟發孩子的想象力,會特意給孩子辟出可以隨便畫畫的墻,美國的父母也很少批評孩子,人家那孩子在家里是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人很少去呵斥。相比之下,中國人對孩子的要求太嚴格了,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
這樣平心靜氣地想想,不但那些來做客的老媽媽心平氣和了,連受害最深的梅寒雪也轉變了態度,又開始張羅聚會的事了。她甚至親自給吳晨打了邀請電話。
但這次聚會她們決定跟上一次不一樣。這次她們決定只是一次孩子媽媽的聚會。成天在家里帶孩子,幾個老媽媽累得不行。不光是身體累,心更累。年齡大了要孩子就這條不好,對孩子太在意,孩子每天少吃了口水果當母親的都會心疼,那還能不累?這次聚會,咱們讓孩子爸爸們也體會一次當母親的不容易,讓他們獨立帶一天孩子,而幾個老媽媽,她們將離開家,去東郊的棋盤山風景區住上一宿,徹底瀟灑一回!
客觀地說,這次聚會動議雖好,實施起來卻比上次更難。難在哪呢?難在幾位老爸爸不愿配合。老周副廳長第一個帶頭反對。在一個可以當爺爺的年齡做了父親,雖然有時被人誤解有些難為情,但他對女兒還是非常喜歡的。喜歡歸喜歡,帶女兒的事向來是梅寒雪和保姆的事,他只負責“喜歡”。再說,梅寒雪離家,留下他和小保姆在家里,這讓他非常為難。怎么說呢,他跟家里的這個小保姆肯定不會發生什么不應該的事,但他受不了梅寒雪審視猜疑的目光。與其看那種令人難受的目光,不如不讓她出去,或者干脆讓她帶著小保姆去算了。梅寒雪卻不同意。聚會是她倡議的,她怎么會不但帶著女兒還把保姆也帶上呢?不行,必須讓你嘗嘗我天天在家里帶孩子是什么滋味兒!
周副廳長對年齡比自己小了一大截的妻子還肯牽就,時秀麗的男人邱處長則以工作太忙為由不肯配合。其實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只要在社會上還有點地位的,哪個不忙?問題是邱處長不但要忙工作,還要讀書。大學本科畢業那會兒,他因為家里窮,直接找個工作就上班掙錢了。現在他當上了處長,如果再想往上升,本科的學歷好像就沒有優勢了。再說讀研究生單位還能給出學費,何樂而不為?小邱處長現在周末的時間都用在去黨校讀書這件事上,回到家里他還要學外語。要拿下碩士文憑,外語必須得合格。在這種緊張的情況下,他怎么可能花一天時間不讀書不看報專門在家里帶兒子?
方卉的老公許可不愿意帶孩子的理由也是很硬的:他正在搞的一個項目是跟校外合作的,算是業余操作的第二職業,平時他要給學生上課,只有周末才有時間去做項目,放著有名又有利的大事不做,讓他在家帶女兒,說不通。實在讓他帶,也行,他會把女兒許芳芳帶到研究所,找門衛那個胖阿姨幫著看一天吧。
四個男人中,劉天宇的老爸大劉態度最好:“沒問題,你們去吧,我帶兒子去釣魚!”
反對也好,支持也罷,最后幾個老媽媽還是如愿以償地成行了。女人在家里各有駕馭男人的招術,至于她們用了什么手段,就不在此公開了。
那天是周末。一大早,吳晨開吉普車挨家去接人。她走的時候,丈夫大劉和兒子天
宇還在被窩里賴著不起,她在兩個男人的額頭上各親了一口,轉身把門帶上了。周末的早晨,大街上車很少,不像平時那樣堵車,很快她就到了方卉家。在樓下摁了好一會兒喇叭方卉才下來,看她臉上一點笑模樣都沒有,吳晨猜測一定是許可不愿帶孩子兩個人鬧別扭了。這個許可,仗著自己是博士后,脾氣也太大了吧?有機會見面一定要教訓教訓他。然后她們一起去接時秀麗。邱處長還算給面子,帶著兒子一起站在樓下,一再對時秀麗說:“好好玩,出去就別惦記家里。”他的好態度讓方卉的臉色更加難看,吳晨從后視鏡都看出來了,但她只能裝作看不見。
最后一個上車的是本次活動的倡議者梅寒雪。梅寒雪也是喇叭響了一陣才出來的,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抹著眼淚出來的。原來小周蜜聽說媽媽周末出去玩不帶她,硬是不讓媽媽出門。看媽媽穿衣服要走,小周蜜抱著她的大腿不放,保姆和老周誰也勸不了。梅寒雪雖然最后掙脫出來了,自己卻忍不住掉了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把眼睛都揉紅了。
不管怎么說,她們總算能夠出行了。汽車很快就出了城往東郊駛去,樓宇漸少,樹越來越多,幾個女人也從一開始上車時的沉悶變得活躍起來,尤其梅寒雪,不但擦干了眼淚,而且帶頭唱起歌來。她們唱的最多的是鄧麗君的歌。她們上大學的時候,鄧麗君的歌還是靡靡之音,需要關上門偷著聽,可越是不讓聽的歌她們越想聽,結果是鄧麗君的歌成為她們青春的標志之一。唱鄧麗君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在里面:現在流行的歌曲,她們已經不會唱多少了。自從有了孩子,幾個老媽媽很少有機會去歌廳,也沒有心情去學唱新歌。有人說看一個人最會唱什么歌就能看出這個人的年齡,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個結論是成立的。吳晨報社的一個小記者,有一次在走廊里聽見吳晨哼《何日君再來》,居然對吳晨說:“吳老師這么古典的歌你都會唱啊!?”看那個小記者一點兒沒有調侃的意思,吳晨的心里竟然有一陣兒很難過。現在好了,她們一起唱著鄧麗君,《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何日君再來》、《原鄉人》、《美酒加咖啡》,一首接一首,她們驚奇于自己不但記得那么多旋律,而且連歌詞都一字不差地能唱出來。還沒等到住地,她們已經興奮得不行了。她們住的地方叫香水湖度假村。是老周單位的關系戶,老周事先打了電話,房間都留好了。度假村就在香水湖邊,四個女人放下行李,轉身就去了湖邊。湖里可以游泳,有一片人造沙灘,還有游船。吳晨和時秀麗愛游泳,梅寒雪和方卉卻以不會游泳為由不肯下水。方卉其實會游泳,但她生完孩子以后身子發胖,好像再也沒回到懷孕之前的苗條狀態,因此在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身材的場合,她總是把自己隱藏起來。梅寒雪沒方卉那么胖,但她的肚皮有很明顯的妊娠紋,為了這,她已經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梅寒雪和方卉坐在岸邊喝茶,眼前的湖光山色讓她們陶醉。做母親的代價是她們再也沒有自己的時間,而現在,她們努力要把孩子們忘掉,她們終于有了一點自己的時間。但她們發現,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她們的話題還是離不開孩子,因為許芳芳和周蜜都是女孩兒,梅寒雪和方卉的共同語言好像就更多了些。女孩子貼心是貼心,需要操心的事也更多,不能像養男孩子那樣“粗放經營”。許芳芳比周蜜大了一歲半,卻已經在音樂學院那邊學了一年多的鋼琴和舞蹈。女孩子嘛,藝術修養和氣質可能比她們學習成績好不好更重要。千好萬好不如嫁個好男人,女孩子的氣質從小就得培養啊。
方卉的育女經讓梅寒雪既贊同又著急。她早就想讓周蜜去學鋼琴,卻因為老周的再三阻攔而遲遲未能實現。看來這次回去以后她得馬上付諸行動了。在教育女兒的事上,她不想聽老周的。男人心粗,知道什么教育孩子的事?雖說老周的兒子上了大學,學習不錯,可彼一時此一時,二十年前教育孩子的方法放到現在不一定適用了,再說教育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方法也不一定相同。
她們正談得起勁時,兩個下了水的女人濕漉漉地上了岸一邊走一邊嚷餓。游泳真是消耗體力啊。
晚餐她們是在度假村里吃的。湖水燉鯉魚,油炸河蝦,辣子田螺。她們甚至喝了不少啤酒。因為喝了酒,她們的嗓門兒更高。在路上就唱興奮了的梅寒雪把滿滿一杯啤酒倒進肚子里,說:“咱們也去歌廳唱歌怎么樣?我已經好幾年沒在外面唱過歌了!”
她的倡議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響應。度假村里有現成的歌廳,她們不過需要從餐廳轉移到歌廳而已。在歌廳里,服務小姐拿來兩個大歌本,她們翻來翻去,很快就點了一堆的歌名。等她們一首接一首地唱出來的時候,才發現,除了鄧麗君的歌外,她們唱的也還全是老歌。《英雄贊歌》、《誰不夸俺家鄉好》、《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蝴蝶》。只有梅寒雪還會唱幾首另類的歌兒,她喜歡唱西北民歌,信天游,花兒。敢情她母親是從陜北走出來的。她們都不是沒進過歌廳的人,但現在進歌廳的年輕人居多,她們混在年輕人的堆兒里,經常搶不上話筒,因為唱的歌比較老舊,也很少能得到喝彩聲。現在,她們既是表演者又是欣賞者,她們自娛自樂,唱得很開心。
她們的快樂是被一個電話中斷的。手機鈴響起來時,吳晨正拿著麥克唱《枉凝眉》。吳晨沒生孩子時曾經在音樂學院業余學過幾天聲樂,唱起來還滿像回事。她唱得很投入,根本就沒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等她反應過來準備接電話時,手機鈴聲又斷了。屋里的音樂聲太響,她拿起電話去了外面,再回來時,已經是一臉凝重。
劉天宇的腳讓他老爸的自行車給絞了。前面說過劉天宇是個好動的孩子,平時吳晨帶著他,一千個小心里面還可能出意外,大劉平時不管孩子,一整天的時間已經是盡職盡責了,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會出事。爺兒倆去郊區的一個養魚塘釣魚。魚釣得不多,但釣魚的過程很開心。小天宇是第一次跟爸爸來釣魚,拿著個魚桿兒在池塘邊晃來晃去,一會兒投餌一會兒從魚鉤上往下摘魚,很刺激。釣過魚,爺兒倆就地取材,在魚塘邊就讓塘主把魚燉了兩條。也許是自己釣的魚吃起來香吧,小天宇和老爸吃得都很高興。回家的路上,老爸的前車筐里放著魚具和勞動成果,后車座上坐著寶貝兒子,一路騎一路哼著小曲兒,誰會想到劉天宇會不老實地把腳伸進車輻條里呢?當劉天宇痛苦地哭喊起來的時候,大劉的心一涼,出了一身的冷汗: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
吳晨給幾個老媽媽復述這件事時,聲音是帶著哭腔的。都是有孩子的女人,她的心情大家都能夠理解:平時她老公大劉開車,如果不是她把車開出來,大劉就不會騎車帶兒子,劉天宇也不會發生把腳伸進自行車里的事。她的自責心理大家都能夠感覺出來。因為劉天宇出的事,另幾個老媽媽也開始紛紛往自己家里打電話。小周蜜還好,雖然哭了一陣,保姆哄哄也過去了。邱時被爸爸帶到樓下玩,讓誰家的狗嚇了一下,倒沒什么大事,但是他的老爸忘了給他吃水果。許芳芳倒是沒出什么事兒,就是哭
唧唧地一個勁兒問媽媽什么時候才回來。
剛才還在歌唱的快樂中的女人,打過電話以后都像變了個人似的。其實自責的肯定不止吳晨一個,至少梅寒雪也是自責的。這次聚會,一開始說好是讓老周派車的,當梅寒雪親自把電話打給幾個老媽媽時,別人沒說什么,吳晨卻提出了反對。她的理由也是說得出來的:這次活動是私人性質,老周的車畢竟是公家的,又是周末,讓人家司機出車不好吧?不如我開車算了,咱們幾個人自己在一起不是更自在?
這種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梅寒雪可能不會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出車她樂得省心。可話是吳晨說出來的,她心里不能不多想。吳晨這是跟她較勁呢。想到這一層,她就不好反對了。現在出了劉天宇的事,她不能不在心里想,如果當初自己不張羅車,也許吳晨也不會主動提出開車來,大劉開車帶小天宇去釣魚,那樣也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吳晨給大家講完兒子的經歷,決定馬上回城里。方卉和時秀麗贊同,梅寒雪卻不能不提出來反對:“吳晨你喝酒了,再說你現在這種心情,情緒不穩定,還是不要開車了吧。”可吳晨不開車她們怎么回去?四個人里,只她一個人有駕照。梅寒雪提到喝酒的事,吳晨還是猶豫了一下。酒后駕車,誰都知道其中的危害性,但現在是特殊時期,她不能放下兒子不管,兒子在家里受罪,做母親的在外面吃喝玩樂,那她還算一個好母親嗎?因此她說:“你們幾個別受我影響,該玩還是玩吧。我自己先回去。”
讓吳晨一個人先回去是不可能的。其余三個人一致決定:她們也跟著車一起回去。四個人的聚會,少了一個人就沒意思了,再說她們也算玩盡興了。雖說出事的是劉天宇,萬一自己家的孩子這一晚上再出什么事呢?她們的心里都擔憂,不用說出來,大家的心里都能互相理解。再說,吳晨雖然酒后駕車不對,可明知道吳晨是酒后駕車還是放她一個人回去,那就更不對了啊。
回城里的路上,誰也不說話,整個氣氛顯得非常壓抑。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也許還因為她們在為吳晨的駕駛能力擔心吧,尤其在幾個主要交通路口,看見閃著警燈的公安車輛,她們竟然噤了聲。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們這輩子最怕警察的時候。她們誰也不想多說話。不知道是因為心情緊張還是晚餐喝了啤酒的緣故,吳晨開車還走錯了路,在一座立交橋上拐錯了彎兒,等她把車開到自己家里時,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
其余三個人,到劉家看過劉天宇之后,分別打出租車回了自己的家。
劉天宇的傷說起來也不算太嚴重。皮肉傷,很快就好了,但他的受傷像是一次警告,讓這幾個老媽媽再不敢遠離自己的孩子。她們像守護神一樣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的孩子,成為周圍人的笑柄。怎么說呢,沒看見像她們這樣帶孩子的。她們自己是怎么感覺的不知道,別人看著都嫌累。
她們還是電話不斷。大多數話題還是關于孩子的,但有時也會稍微扯得遠一點兒。比如最近一次梅寒雪給方卉打電話,在對周蜜練鋼琴不夠刻苦發了一通感慨之后,忽然說:“哎,咱們什么時候再一起出去旅游怎么樣?”方卉說:“什么時候?周末孩子有課,平時咱們大人要上班,過年過節都得回家看望父母,咱們什么時候還有共同的時間?”“也是。那就等孩子們上了大學、咱們也都退休的吧。聽說現在老年人結伴出去旅游的特別的多。”
在她們倆達成了共識之后,時秀麗和吳晨很快也附合了她們的建議。吳晨一開始不愿意跟她們聊這種話題,因為她所在的報社正在搞精簡,她正在為自己未來的崗位擔心,哪有心思考慮出去玩的事兒,但禁不住其余幾位的攛掇,最后她還是動心思了。
老媽媽俱樂部現在的共同理想,是等她們的兒子或者女兒上了大學以后,她們一起去九寨溝。聽說那里有個九寨天堂特別了得,活了一輩子,總得去一次吧,不能總為孩子活著。
就這么定了。
[責任編輯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