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方 周 騰
摘 要:如何區分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是偵查研究中最為基礎的問題之一,同時也是任意偵查原則與強制偵查法定主義研究中最為核心的問題。有關任意偵查的界限與標準,在日本學界先后存在“有形力說”、“侵犯權益說”、“綜合判斷說”等不同觀點,美國經同意搜查規則中對“同意”的認定則為日本諸種學說有益的補充。對于任意偵查的界限與標準應從主觀與客觀兩個方面進行構建。
關鍵詞: 任意偵查;標準;觀點;構建
中圖分類號:DF 731文獻標識碼:A
任意偵查是偵查權運行過程中,在人類理性基礎之上,實現對基本人權最大限度的尊重。任意偵查在最為敏感的偵查程序中,將刑事訴訟的雙重目的有機融合在一起。同時,任意偵查的適用有利于轉變傳統的偵查觀念,注重人權保障,減少偵查支出,提高偵查效率,有利于及時發現線索,固定證據,抓獲犯罪嫌疑人。
任意偵查本身雖具有上述優點,但由于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之間的界限不易掌握,稍有不慎就可能導致變相強制偵查,當事人人權遭受惡意侵犯的結果。
任意偵查并非如字面所示可任意妄為,任意偵查的實施也必須在一定的限度與范圍之內。適用任意偵查的關鍵所在,就是要明確任意偵查的標準與界限,使之與強制偵查顯著區分,從而避免出現漏洞與缺陷。
一、問題的提出
強制偵查法定主義是偵查理論研究的核心原則,也是偵查啟動與實施的基本原則,可以說,強制偵查法定主義是偵查法制化的基礎。遺憾的是,國內對強制偵查法定主義雖著述頗豐,但卻存在重大缺陷。強制偵查是與任意偵查相對應的概念,是偵查行為的基本分類之一,任意偵查作為強制偵查的相對物,應為強制偵查研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區分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是強制偵查法定主義的前提與基礎。但目前國內無論是刑事訴訟法學研究還是偵查學研究,在對偵查原則與偵查行為的研究過程中,一直僅僅關注或論證強制偵查法定原則與強制偵查行為,而對任意偵查原則與任意偵查行研究不足,從而導致偵查研究嚴重失衡。
古人云:“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我國任意偵查研究雖尚顯稚嫩,但已艱難起步。在此研究的初始階段,當務之急是構建任意偵查的基礎理論,其中對任意偵查的界定首當其沖。值得欣慰的是,在此問題上,我國學者已取得初步成果。
“任意偵查”一詞發軔于《日本刑事訴訟法》,經譯者翻譯,學者注釋傳入我國,因而對任意偵查詞義的考量我國學者大多從介紹、解釋日本刑事訴訟法開始。“所謂任意偵查,是指以受偵查人同意或承諾為前提而進行的偵查。對于任意偵查,法律沒有特別限制。即使法律沒有明文規定,原則上也可以采取適當的方式進行。”[1]這一解釋應屬《日本刑事訴訟法》的中文譯本中最全面也是最權威的解釋之一。該解釋主要是從兩個方面入手來界定任意偵查的:一是從受偵查人的意志狀態與主觀選擇,另一是從法律對任意偵查的認可與制約方式。“所謂強制措施就是侵犯個人重要利益的措施,使用強制措施的偵查叫做強制偵查,不使用強制措施的偵查叫任意偵查。因為強制措施只限定在法律規定的領域,因此應該盡可能以任意偵查方式進行偵查。這稱為任意偵查的原則。”[2]日本權威學者田口守一對任意偵查的這一定義,主要是通過與強制措施相對比來揭示任意偵查涵義,該定義強調:1.任意偵查是與強制偵查、強制措施相對立相聯系的一個概念;2.在偵查中,任意偵查是原則,強制偵查僅為例外。國內學者在此基礎之上對任意偵查也進行了一些闡釋,如“強制偵查與任意偵查是根據偵查行為是否由相對人自愿配合為前提而對偵查行為所做的分類。任意偵查指不采用強制手段,不對相對人的生活權益強制性地造成損害,而由相對人自愿配合的偵查。”[3]“任意偵查原則,基本涵義就是要求偵查機關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應當盡可能采用無須對公民的權利和自由進行限制或剝奪的任意性偵查措施,只有在任意性偵查措施無法達到預期訴訟目標時才能采用強制性偵查措施。”[4]
深入分析上述對于任意偵查的不同解釋,我們會發現,拋開語言的不同組織形式,對任意偵查進行定義必須圍繞以下關鍵詞展開:
第一,偵查相對方意志自由
任意偵查之“任意”,從偵查機關角度解讀,是“偵查機關為實現偵查目的可以任意采取任何非強制性的必要偵查行為”,而從偵查相對方角度進行釋義則“任意”是指日語中所謂“自由地進行意志處分”[5],任意偵查中“任意用語,意味著純粹是相對方基于承諾、同意(放棄法益)而進行的自由意思表示。”[6]偵查相對方意志自由是任意偵查的基本特征與合法性基礎之一,而偵查相對方基于自由意志選擇自愿放棄其所享有的合法權益接受偵查,則是意志自由最為典型、最為突出的表現之一。
第二,強制偵查或強制措施
任意偵查是與強制偵查相對應、相聯系的一個概念或分類。對強制偵查的研討不能完全無視任意偵查的相對作用與價值;同理,對任意偵查的界定也必須以強制偵查或強制措施為參照物。是否采用強制措施是區分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客觀基礎之一,也是任意偵查在偵查手段上的一個顯著特征。
第三,個人重要權益
偵查相對方意志自由與未采用強制措施為任意偵查的兩個顯著的外部特征,要準確界定任意偵查必須結合其內在特征——未侵犯個人重要權益。對于個人的生命權與人身自由權予以自愿放棄,顯然違背人的本性,而任意偵查的實施并沒有完全排斥輕微、暫時的人身強制,因此,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最為本質的區別應在于是否侵犯個人的重要權益。
上述任意偵查的界定方法與界定視角,都以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區分為核心與主線。欲準確揭示任意偵查的內涵與外延,正確界定任意偵查,并使之與強制偵查顯著區分,必須確立任意偵查的內部構成標準,明確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外部界限。因此,構建任意偵查的界限與標準,是準確界定任意偵查,區分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并最終成功適用任意偵查的基礎,也是目前任意偵查研究中急需解決的重大基礎理論問題。
二、國外有關任意偵查界限與標準的觀點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任意偵查界限與標準的理論研究,在我國基本處于空白階段,但國外在長期司法實踐基礎之上已形成一些比較成熟的理論,值得我們借鑒與學習。
任意偵查研究與實踐最有成效的是日本。《日本刑事訴訟法》經過數十年的摸索與實踐,在任意偵查原則研究方面已經形成了比較完善、系統的體系,特別是在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標準與界限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
有關任意偵查標準與界限日本曾先后出現過三種觀點:
傳統觀點為“有形力說”,即將是否行使直接有形力作為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界限。“有形力說”認為,如果行使直接、強制的有形力,就是強制偵查;反之,則是任意偵查。該觀點又有下列三種表述方式:
(1)伴隨著直接強制(物理的有形力)及間接強制(課予預定制裁的義務)的處分屬于強制處分,除此以外的處分屬于任意處分;
(2)偵查在方法上分為不使用強制力的和使用強制力的兩種,前者是任意偵查,后者即通過強制處分進行的偵查是強制偵查;
(3)強制偵查是以強制(事實上的強迫coercion)及強行要求(課予法律義務compulsion)為構成要素的偵查方法,其他偵查方法為任意偵查[7]。
“有形力說”的提出時間,筆者無意深入考究,但從其內容可知,應為任意偵查研究的早期階段,因其非常簡單也非常原始地僅從直接(物理地或精神的)有形力這個角度來界定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在“有形力說”比較盛行期間,又有學者提出觀點認為,“在強制與任意之間,存在著一個不能歸為強制地稱為實力的中間地段。有時,可以將為了說服和勸導對方而進行的有形力的行使(中間的實力的說服)作為任意處分[7]26-36。此后,司法實踐提出了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拍照是任意偵查還是強制偵查。如果從有形力說來看,毫無疑問,在拍照過程中并未使用直接強制力,應屬任意偵查。但是,人物拍照尤其是在非公共場所的拍照無疑侵犯了被拍照人的隱私權。就此,日本學術界又展開一場爭論,在爭論中也出現三種觀點:其一是任意措施說(即傳統觀點),認為拍照沒有行使任何有形力,因而,應屬任意措施;其二是強制措施說,認為依據強制措施法定主義,拍照并無法律依據且其確實侵犯隱私權,應予以禁止或視為新強制措施;其三是侵犯重要利益說,認為應根據拍攝方式分為任意措施和強制措施,侵犯重要隱私權的是強制措施;反之,則是任意措施。在這場論爭中侵犯重要利益說逐漸占據上風成為主流觀點[2]71。由此,關于任意偵查的界限與標準就出現了第二種觀點,即“侵犯重要利益說”。
“侵犯重要利益說”認為,“強制偵查和任意偵查的區分,并非取決于是否有有形力的行使,而是以是否未經同意即實施侵害個人的權利和利益的處分為基準的。”[7]26-36這種觀點以是否實質上侵害或威脅對方的權利或利益為區分標準,認識到強制偵查侵犯人權的實質內容,明確了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區分基礎,為絕大多數日本學者所支持[2]72。但是,僅僅從侵犯利益角度進行考查顯然是不全面不完善的,“是否行使有形力”雖然并非惟一區別,但不可否認的是,有形力的行使是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明顯區別之一。隨著社會的進步,文明的發展,人權保障越來越受到社會、法律的關注與重視,限制國家權利的行使,擴大公民個人權利與自由成為世界發展的趨勢。在刑事訴訟中,就要求盡力規范可能的強制措施,嚴格推行強制措施法定主義,同時對任意偵查也予以應有的約束。而伴隨科技日新月異發展的同時新的偵查手段與方法也層出不窮,這些新型偵查措施大多高科技含量較多,很難簡單地界定是任意偵查和強制偵查,如公共場所監視系統、測謊技術等等,面對這些復雜的司法環境,日本司法界通過一系列判例形成了第三種觀點,即“綜合判斷說”。
“綜合判斷說”是在對有形力說及侵犯重要利益說進行批判與借鑒的基礎上,由司法實踐中的一系列判例所組成。在第一個判例中,日本最高法院對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標準作出了裁定。在該判例中,被告酒后駕車造成財物毀損,警察到達現場后,被告自愿跟隨至警察署,但在警察詢問其是否接受酒精檢測時,該被告人試圖退出詢問室,警察遂抓住其左手腕阻止其退出。對于警察抓住被告左手腕阻止其退出詢問室是否為任意偵查,日本最高法院認為,“只有在法律有明確規定的情況才容許在偵查中使用強制手段。但是,此處所謂強制手段,并非是指伴隨著有形力行使的手段,更準確的說,是指只有在法律有專門規定情況下才被容許實施的手段,例如為強制實現偵查目的而實施的壓制個人意思或使個人承受過度的壓力,以及限制其人身、住所或財產等行為。依據每一案件的具體情況,任何有形力的行使,只要未使用強制手段,在任意偵查中也是允許的。然而,有形力的行使,即使并未使用強制手段 ,也可能侵害某種法益或者有此種危險性。因此,對有形力的行使簡單的一概而論是不適當的。更準確的說,是否允許行使有形力,應當取決于適用該有形力的必要性、緊急性,以及依據每一案件具體案情所允許使用的有形力的限度。”
[參見:日本最高法院1976年3月16日裁定,最高法院刑事判例集第30卷第2號第187頁.http;//www.courts.go.jp/index.htm]這一判例明確提出了綜合判斷說的觀點:“(1)這個判決在否定有形力標準基礎上,(2)設定了壓制個人意思以及制約身體、住所、財產這兩種強制措施的主、客觀標準,(3)作為允許的任意偵查標準提出了必要性、緊急性、適當性等三個因素。”[2]30而1984年“高輪綠色公寓殺人案”對任意偵查的相當性進行了進一步論述,“判例認為,把犯罪嫌疑人留宿于飯店持續詢問,作為任意偵查一環的詢問犯罪嫌疑人……,不僅不能使用強制手段,而且還要考慮到案件的性質,犯罪嫌疑人的嫌疑程度,犯罪嫌疑人的態度等各種情況在社會一般觀念認為妥當的方法狀態以及限度內才能使用。”[2]31
日本理論界、司法界關于任意偵查標準與界限的上述觀點存在明顯缺陷。這三種觀點都是站在偵查主體的角度,對偵查行為本身進行的衡量與判斷,很少有人站在當事人角度對當事人的主觀意志狀態進行考察。畢竟,任意偵查的立法初衷是通過限制強制偵查的發動而保障人權,任意偵查的合法性、合理性基礎都在于當事人的意志自由。因而,對任意偵查的研究首先應從當事人的主觀意志狀態入手,這也是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顯著區別之一。
偵查相對方同意或承諾是“承諾型”任意偵查中相對方意志自由的主要表現,其在日本理論界、司法界對任意偵查進行定義時是核心內涵,但在任意偵查的標準討論中卻鮮有涉及。關于“同意”的認定要件最有借鑒意義且廣為引用的,當屬美國經同意搜查規則中對“同意”的界定。“舒涅克羅斯訴巴斯達蒙特(Schneckloth v.Bustamorte)案”中,法官提出了著名的綜合情況判斷標準。在該案中,被告巴斯達蒙特(Bustamorte)在凌晨2時40分警察例行巡邏中,因為其車的前照燈和車牌燈不亮被盤查,當時車內有6個人,被告巴斯達蒙特并不在車上,司機未能提供駕駛證,其他五人中僅有巴斯達蒙特的弟弟阿爾卡特出示了駕駛執照,其他人并無身份證明,阿爾卡特向警察說明車是他哥哥巴斯達蒙特的,在阿爾卡特同意后,警察搜查了車輛,阿爾卡特協助打開了車后廂及手套柜,經過搜查,警察在左后座位下發現了三張洗車場的支票,后查明系被告巴斯達蒙特盜竊所得。據此證據,被告巴斯達蒙特被初審法院判定有罪,加利福尼亞州上訴法院維持了原判。被告人向聯邦地區法院申請人身保護令被拒絕后,向聯邦第九巡回上訴法院上訴。巴斯達蒙特案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什么樣的同意才是自愿作出的。”大法官斯圖瓦特(Stewart)就此作出了裁決:“我們同意加利福尼亞州法院的意見,即:要判斷‘同意搜查是事實上的自愿還是被迫的結果,必須結合所有的情況加以考慮。盡管當事人享有拒絕的權利便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但這并非是構成‘自愿同意的一個前提條件……在根據綜合情況判斷當事人所作出的同意表示是否出于脅迫時,必須考慮警察所提出問題以及當事人的主觀心理狀態。簡而言之,我們必須考慮遵循自愿(voluntariness)傳統定義……我們認為,判斷當事人所作出的同意表示是否出于自愿應當基于綜合情況加以考慮;盡管我們也需要考慮當事人是否知悉自己享有拒絕的權利,但這并不能成為警察經同意后進行搜查的前提條件。”
三、任意偵查界限與標準的構建
通過以上對日本、美國關于任意偵查標準的學說與觀點進行比較、分析,筆者認為,任意偵查并不可“任意為之”,任意偵查要想在司法中實現其應有價值,必須遵循以下界限與標準:
(一)主觀標準
如前所述,偵查相對方同意或承諾是大多數任意偵查的基本特征,由于人的主觀意志狀態具有內在性、情景性、易變性和動機性等本質特征,對于“同意”的認定標準必須找尋一些現實存在的客觀事實,才能避免主觀性與任意性,才能具有較強的操作性。筆者認為,認定偵查相對方同意的主觀標準主要有:
1.偵查相對方有明確意思表示,同意任意偵查
此種意思表示或者以書面形式予以確認,或者有證人、錄音、錄像等予以證明。
2.偵查相對方被明確告知相關權利
任意偵查是偵查相對方在理性選擇的基礎上對自己享有權利與自由的放棄與讓渡,這種理性選擇,權利放棄必須建立在一個公平、公正、公開的基礎上,即知曉所有相關權利。偵查相對方同意是在完全自愿、理性的判斷之下,而不是由于缺乏了解而進行的有瑕疵的選擇。一般來說,偵查相對方在作出意思表示之前,偵查人員應明示其享有的全部權利:可以拒絕、也可以在同意后反悔,并且并不因此而導致任何不利益。
3.不存在任何脅迫情況
偵查相對方的“自愿同意”認定,從內部來看須注重偵查相對方是出于自由意志選擇所進行的自愿認可,而從外部來看必須保證無任何脅迫存在。如果存在脅迫,那么就根本不可能有“自愿”。因此如果說前兩個標準是從正面確立“自愿同意”的內部標準,那么本標準則在于從外部排除非自愿的任何可能性。
是否存在脅迫實踐中既有客觀依據或者說是明示方式,也有大量默示方式的環境、情勢影響,因此,對于脅迫也需要綜合判斷。
首先,最為明顯的脅迫就是偵查人員直接言辭表示或動作。比如說進行威脅、恐嚇、擺弄槍枝、械具,最典型的言辭表示有:“如果不同意,那就是‘心里有鬼,說明確實有問題,將采取強制措施”;“不同意只是耽誤時間,我們可申請合法手續”;“不同意將會帶來嚴重后果,如拘留、逮捕、判刑”。
其次,是否存在脅迫需要綜合判斷以下情勢:1.地點。任意偵查大多發生在公共場所或自己比較熟悉的環境中,如辦公室、家中、街道,如果發生在非公共場所或偏僻、隱秘地點,則有可能出現脅迫。2.時間。國外法律大多禁止在夜間尤其是深夜進行搜查,扣押,如在夜間實施經同意搜查則有可能出現脅迫。3.人數對比。偵查人員與受偵查人員在數量上的比例是否太過懸殊。面對眾多全副武裝偵查人員,單身一人的受偵查人員有可能受到脅迫。4.事由。是否夸大嫌疑行為危害程度或虛構嚴重罪名以獲取受偵查人同意,如以恐怖犯罪為由要求嫌疑人自愿配合,澄清嫌疑。
(二)客觀標準
主觀標準是從受偵查人角度考量任意偵查,而客觀標準則主要從抑制偵查行為強制性角度設定任意偵查的界限。
第一, 從偵查行為方式來看,是否行使了直接強制力
直接強制力包括物理有形力和精神壓力。前者如以身體力量或借助械具、手銬、槍械對受偵查人人身、財產直接進行控制;后者指以可能的制裁后果、身體語言、動作影響受偵查人。直接強制力的使用與否是區分強制偵查與任意偵查最古老、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標準。雖然并非所有實施強制力的偵查行為都是強制偵查,也并非未使用強制力的行為就一定是任意偵查,但畢竟直接強制力的實施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表現形式,因而在界定任意偵查時仍可首先從此入手,然后在結合其他標準進行判斷。
第二,從偵查行為內容來看是否侵犯重要權益
任意偵查的合法性來源在于承認公民享有的個人權利是可以依個人意思表示予以放棄,但并非所有的權利都可以放棄。從民法角度來看,自然人權利可分為財產權和人身權,人身權主要包括人身自由權和人格權。“人身權為專屬權,人身權的客體為與權利人的人身和人格不可分離的利益,因此具有不可轉讓的性質。人身權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不受限制,不得非法剝奪,也不得放棄,任何拋棄人身權如生命健康權、自由權、名譽權、姓名權、肖像權的表示均屬無效。”[9]
由于人身權的專屬性質,人身權不可完全拋棄,至多自愿受到一定的短期限制,比如說自愿放棄人身自由接受逮捕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也嚴重有違人情法理,因而人身權是比較重要的權益,是否侵犯了如人身權同樣的重要權益就成為界定任意偵查的顯著標準之一。但是,究竟何為重要權益?日本學界有兩種觀點:“一種是不限定侵犯法益的受處分人標準說。該觀點認為,如果被處分者包括隱私權在內的法益受到侵犯,就是強制處分;另一種是限定侵犯權益的受處分人標準說。這種觀點認為,如果被處分者的重要利益受到侵犯時,才是強制處分措施。”[2]30日本學者在“重要權益”上的關注焦點在于隱私權是否屬于重要權益。
筆者認為,從公民憲法性基本權利出發,能夠成為界定任意偵查標準的重要權益主要包括:
1.財產權 古典自然法學派認為財產權是人自然權利的基礎,人的所有權利都可以通過財產權表現出來,因而各國憲法都宣稱,“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財產權的重要程度可通過其價值來予以表現,價值較高或具有特定意義財物的所有權只能通過查封、凍結、扣押等強制偵查方式進行,而對于價值較小且具有重要證據意義的小額物品則可以依據所有人自愿予以交存,即以任意偵查方式予以固定。也就是說,財產權屬于重要權益,對財產權的侵犯只能以強制偵查方式進行,僅在例外的情況下允許任意偵查方式。
2.人身自由權 “人身自由是公民參加社會活動和享受其他權利的前提條件,是公民最起碼、最基本的權利,是公民享受其他權利自由的基礎,因此各國憲法和法律對公民人身自由的保障都十分重視。”[9]22例如,《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第1款規定,“人人有權享有人身自由和安全。任何人不得被加以任意逮捕或拘禁,除非依照法律所確定的根據和程序,任何人不得被剝奪自由。”我國《憲法》第37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經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行,不受逮捕。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式非法剝奪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禁止非法搜查公民的身體。”在偵查中,可能侵犯人身自由權的偵查行為主要包括:拘留、逮捕等強制措施,由于人身自由權屬于公民享有的重要權益,人身自由權的剝奪只能通過逮捕、拘留、羈押等強制偵查方式進行,不得以任意偵查剝奪、限制人身自由權。
3.人格權 “人格權除傳統民法規定的生命健康權、姓名權、法人名稱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婚姻自主權之外,還包括個人生活秘密權(隱私權),安寧權、休息權以及性別、種族及宗教信仰不受歧視權等。”[9]20人格權中較為重要,也經常為偵查行為所侵犯的主要包括隱私權、住宅權、通信權。如《世界人權宣言》第12條特別強調“任何人的私生活、家庭、住宅和通信不得任意干涉,他的榮譽和名譽不得加以攻擊,人人有權享受法律保護,以免受這種干涉或攻擊”。隱私權、住宅權、通信權等人格權的重要性無庸諱言,但相比較財產權與人身自由權來說,人格權當屬一種軟權利,比如說隱私權,隱私有大小輕重之分。在公共場所中,個人行動的隱秘性受到很大限制,法律無從予以特別保護,但如果身處密室,則其私隱性無疑加重,此時進行監視、拍照無疑屬于重大隱私。因此,人格權是任意偵查中受偵查人自愿放棄的主要對象,但這并不意味著在任何情況下所有人格權都可以予以放棄。人格權在什么情況下屬于重要權益,對其不得任意侵犯是任意偵查標準中最受爭議的問題之一,目前較為流行的觀點,一種是依據“合理期待”來確定人格權的重要性[10]。比如說對于隱私權是否有較大的隱私期待,在公共場所期待值較小,而在私密場所期待值較大。期待值較大則權益較為重要,反之,則不屬重要權益;另一種是依據綜合情勢進行判斷,如對受偵查人權利的影響,正常生活的損害,精神上的刺激等等。筆者認為,由于人格權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即依個體主觀感覺不同而有所變化,對侵犯人格權的任意偵查應主要從是否為受偵查人同意、是否行使直接強制力等其他標準予以認定,人格權益重要性判斷僅作為補充且最好綜合情勢進行判斷。
第三,從偵查行為發動、運行來看,任意偵查是否具有必要性
任意偵查原則的確立,并不意味著法律必須對任意偵查做出周密的規定,如果以立法形式確認任意偵查的標準,那么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區分將毫無意義。畢竟確認任意偵查其意圖即在于明確強制偵查范圍并嚴格強制偵查法定主義,同時顯示立法、司法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效率觀”。但是法律不明確規定并不等同于放任任意偵查的隨意發動,所有偵查行為的發動、運行必須同樣遵循比例原則。任意偵查也不例外。具體而言,任意偵查發動、運行必須具有必要性,此必要性要求:
1. 必須存在一定犯罪事實
“任何國家權利的行使都必須以特定的事實狀態的存在為前提,只有特定的事實的出現使國家和社會公益面臨受到損害的現實危險時,國家才有正當的理由對公民個人的權利和自由進行限制或剝奪,當社會運行處于有序狀態時,國家對公民個人的權利和自由進行限制即構成對國家權利的濫用。”[11]偵查權作為國家權力的一種,其主要任務在于揭露、證實犯罪,因而偵查行為的運行必須是以存在犯罪事實為基本前提,只有在實際發生了犯罪事實,有明顯的犯罪嫌疑情況下才能啟動任意偵查。
2. 為偵查工作所必需
任意偵查的實施具有一定緊急性,大多發生于發現突破案件的重要線索與證據。突發明顯犯罪事實,具有明確犯罪嫌疑之時,此種情形之下辦理正常、合法手續為時間所不允許或明顯阻礙偵查,而任意偵查在取得偵查相對方同意之后既能順利實現偵查目的,又不侵犯偵查相對方重要權益,因而成為極為有效的偵查方式。
3.手段具有相當性
任意偵查同樣侵犯偵查相對方之人權,只不過一方面為其自愿同意放棄權利,另一方面所侵犯的權益大多為非重要權益,因此任意偵查的發動運行也必需考量偵查行為所指向的權益。
其一,任意偵查的適用要與罪行輕重程度相一致。
任意偵查所侵犯的權益應與目標犯罪行為所侵犯的公民權利與社會秩序受損程度相一致。首先,任意偵查在一般情況下不應侵犯公民的財產權與人身自由權,只有在重、特大案件中,才允許一定程度的適用。比如說案情嚴重,偵查相對方持有財物具有較大訴訟價值而該物的經濟價值又較小的情況下,可以要求其自愿提交;在有明顯犯罪嫌疑,且具有合理根據情況下經同意可搜查隨身物品、車輛、人身;在犯罪情節較重,有合理懷疑情況下可要求自愿伴隨偵查人員同行以澄清嫌疑。其次,任意偵查對人格權的侵犯程度也必須與罪行輕重相適應。正如我國臺灣著名學者林山田所闡述,“在犯罪偵查中若存數個合適之偵查可能性時,則應選擇一個對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較少侵害之偵查手段[12]。
其二,任意偵查中應尊重偵查相對方人格尊嚴。
偵查相對方在任意偵查中僅放棄了其享有的部分權利,但其訴訟主體的地位是不可剝奪也不可拋棄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第10條規定,“所有被剝奪自由的人應給予人道及尊重其固有的人格尊嚴的待遇。”《日本刑事訴訟法》第196條規定:“檢察官、檢查事務官和司法警察以及辯護人或其他在職務上與偵查有關的人員都應當注意不要損害嫌疑人或其他人的名譽,并且應當注意不要妨礙偵查。”偵查相對方為配合偵查自愿放棄其所享有權利,此時,偵查人員應特別注重尊重其人格權,理解其委曲求全的心態,以保證任意偵查的順利實施以及在公眾中的可信度。 オ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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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Criterion of Consent Investigation
MA Fang, ZHOU Teng
(Southwestern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0031, China)Abstract:
A basic question in the research on consent investigation is to distinguish the consent investigation and compulsory investigation, which is also the core of the principle of consent investigation and the legality of compulsory investigation. On the criterion of consent investigation, Japanese scholars hold different opinions such as theories on physical force, right infringement, comprehensive estimation etc. In American, the regulation of consent investigation defines “consent”, which is a necessary supplement to the Japanese theories. The criterion of consent investigation shall be established by taking into account both the subject and object factors.
Key words:consent investigation; criterion; theory; establish
本文責任編輯:唐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