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幽默,20世紀以來,名頭最響的,為林語堂。“紳士的講演,應當是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是他的經典招牌。其次是老舍。譬如他的《離婚》的開場白:“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么足。”再其次是錢鐘書。例如他在《一個偏見》中說:“依照生理學常識,人心位置,并不正中,有點偏側,并且時髦得很,偏傾于左。古人稱偏僻之道為’左道’,頗有科學根據。”此三人外,還有誰?筆者沒有調查,所以按照偉人的說法,就沒有發言權。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因為我知道,至少還有一個季羨林。
季羨林20世紀30年代開始為文,檢點他早期的作品,莊重有之,機警有之,清新活潑有之,但與幽默無涉。直至1947年6月,他寫了一篇《送禮》,敘述了發生在他們老家的一個特殊習俗:一盒點心,甲送給乙,乙轉送丙,丙轉送丁,轉來轉去,最后,隔了一年半載,甚至更長的時間,又奇跡般地轉到甲的手里。點心當然是不能吃了,人情卻絲毫無損。季羨林有感于斯,在故事的結尾突然宕開一筆,說:“我雖然不怎樣贊成這樣送禮,但我覺得這辦法還算不壞。因為只要一家出了錢買了盒點心,就會在親戚朋友中周轉不息,一手收進來,再一手送出去,意思表示了,又不用花錢。不過這樣還是麻煩,還不如仿效前清御膳房的辦法,用木頭刻成雞魚肉肘,放在托盤里,送來送去,你仍然不妨說:‘這魚肉都是新鮮的。一點小意思,千萬請賞臉。’反正都是‘彼此彼此,諸位心照不宣’。絕對不會有人來用手敲一敲這木頭魚肉的。這樣一來,目的達到了,禮物卻不霉壞,豈不是一舉兩得?在我們這喜歡把最不重要的事情復雜化了的禮儀之邦,我這發明一定有許多人歡迎,我預備立刻去注冊專利。”——諧而不謔,謬而成趣,這是我在季羨林的文章中讀到的最初的幽默。
季羨林的幽默,神龍一現,隨即就從文章里消失了。在整個20世紀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乃至80年代,都難覓它的蹤影,可見幽默近“右”,為“左”的風氣所不容。大抵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方是時,他飽歷滄桑,看淡紅塵,性靈趨向開張,言論趨向詼諧。試讀他這時期的下列文字。之一:“也是由于因緣和合,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認識了中行先生。早晨起來,在門前湖邊散步時,有時會碰上他。我們倆有時候只是抱拳一揖,算是打招呼,這是‘土法’。還有‘土法’是‘見了兄弟媳婦叫嫂子,無話說三聲’,說一聲:‘吃飯了嗎?’這就等于舶來品‘早安’。我常想中國禮儀之邦,竟然缺少幾句見面問安的話,像西洋的‘早安’‘午安’‘晚安’等等。我們好像挨餓挨了一千年,見面問候,先問‘吃了沒有?’我和中行先生還沒有饑餓到這個程度,所以不關心對方是否吃了飯,只是抱拳一揖,然后各行其路。”(《我眼中的張中行》)之二:“在北京大學校內,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這個89歲的老人更老的人,還有十幾位。如果在往八寶山去的路上按年齡順序排一個隊的話,我絕不在前幾名。我曾說過,我絕不會在這個隊伍中搶先夾塞,只是魚貫而前。輪到我的時候,我說不定還會溜號躲開,從后面擠進比我年輕的隊伍中。”(《迎新懷舊——21世紀第一個元旦感懷》)——如果你的想象力無損,相信你嘴角會浮出會心一笑:幽默,已是季羨林區別于其他當代散文家的一大特色。
季羨林的幽默筆法,在《牛棚雜憶》中錘煉成熟,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使用起來得心應手,婉轉自如。譬如,他記述亞非所的一次內部批斗:“屋子不大,參加的人數也不多。我現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老君八卦爐中錘煉過的孫大圣,大世面見得多了,小小不然的我還真看不上眼。這次批斗就是如此。規模不大,口號聲不夠響,也沒有拳打腳踢,只坐了半個噴氣式。對我來說,這簡直只能算是一個‘小品’,很不過癮,我頗有失望之感。”又譬如,針對勞改大院的標語,他寫道:“勞改大院……落成之后,又畫龍點睛,在大院子向南的一排平房的墻上,用白色的顏料寫上了八個大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每一個字比人還高,龍飛鳳舞,極見功力。頓使滿院生輝,而且對我們這一群牛鬼蛇神有威懾力量,這比一百次手執長矛的訓話威力還要大。我個人卻非常欣賞這幾個字,看了就心里高興,竊以為此人可以入中國書譜的。我因此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寫大字報鍛煉了書法,打人鍛煉了腕力,批斗發言鍛煉了詭辯說謊,武斗鍛煉了勇氣。對什么事情都要一分為二。你能說十年浩劫一點好處都沒有嗎?”——這樣的文字,在《牛棚雜憶》中比比皆是,莊諧并出,冷眼向洋,隨處可見淚中閃笑,笑中閃淚。倘若作者換成另一副筆墨,通篇呼天搶地,聲嘶力竭,是不會收如此引人入勝、過目難忘的效果的。
(選自2007.6《語文新圃》敘描·美文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