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檔案】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1904~1991),美國作家。出生于沙俄統治下的波蘭,祖父與父親都是猶太教的長老。他從小接受正統猶太教教育,學習希伯來文和意第緒文,熟悉猶太教的經典和宗教儀式以及猶太民族的風俗習慣等,這一切都鑄就了他作品的重要特色。
辛格15歲開始文學創作。長篇小說《莫斯卡特一家》(1950)、《莊園》(1967)和《農莊》(1969)等主要寫在現代文明和排猶主義雙重壓力下,波蘭猶太社會的解體過程,其中《莊園》是這類作品的代表作。另一類小說主要寫愛情與宗教問題,主要作品有《撒旦在戈雷》(1955)、《盧布林的魔術師》(1960)、《奴隸》(1962)、《仇敵:一個愛情故事》(1972)和《童愛》(1979)等。其中最著名的是《盧布林的魔術師》,西方評論家說它是辛格最佳的長篇小說。辛格的短篇小說創作也很突出,重要的有《傻瓜城的故事及其他》(1957)等。1978年,由于“他的充滿激情的敘事藝術,這種藝術既扎根于波蘭猶太人的文化傳統,又反映了人類的普遍處境”,辛格獲諾貝爾文學獎。
【作品選介】
《傻瓜城的故事及其他》這個集子原名《給孩子們的故事》,是辛格專門為小朋友寫的。不過事實上,這也是本上乘的成人讀物,因為兒童所關心的“稚拙問題”,也許正是我們成人世界業已淡漠的母題。
如果你仍然像個孩子一樣,“是一個哲學家和尋求上帝的人”,那么就很有必要翻翻這本頗具諾貝爾水準的童話集。
《傻瓜城的故事及其他》收錄了辛格幾乎所有為孩子們創作的故事。絕大部分故事的背景為往昔的波蘭,故事的主角也多是波蘭猶太人,尤其是猶太孩子。不過,盡管“地址”是波蘭,寫的是猶太孩子的故事,但辛格在寫這些故事時就自信“它們將不僅被猶太孩子閱讀,而且要被非猶太孩子閱讀”。
譯者將這本故事集命名為《傻瓜城的故事及其他》,主要因為該書前5篇童話——《海烏姆城眾長老和蓋嫩德爾的鑰匙》《阿戇上華沙》等——故事發生的地點均為那個名叫海烏姆的“傻瓜城”。其實,波蘭確有其城。當時很小,而現今已是海烏姆省的首府。
傻瓜城是由鎮長羅格納姆公牛和萊基什寓公、贊韋爾蠢貨、森德爾笨驢等6位長老治理。雖然眾人皆傻,但領導們卻自認“有道理”,于是有了這群笨蛋頭腦的聚合,外加官僚作派的肆意,傻瓜城故而引發了一連串讓人樂掉眼鏡、笑苦舌頭的故事。
“傻瓜城”寓言童話系列,形式上讓人聯想到喬治·奧威爾德《動物莊園》。顯然,對傻蛋官僚制度的諷刺恰是作者的意之所屬。
該書第二部分包括《三個希望的故事)《一只名叫陀螺的鸚鵡》《故事大王和他的馬》等30篇故事,那篇在網上膾炙人口的《兩片葉子的故事》(即《奧利和特魯芳》)也在其中。大體而言,后30篇故事更趨向于傳統型童話,皆獨立成章,題材、角色反差很大,而且不乏有類似《聊齋志異》的鬼怪故事和猶太人的宗教故事。
風格上,辛格保持了他在小說創作中所慣用的猶太化黑色幽默諷刺批評。留心的話,你會發現也是猶太人的伍迪·艾倫的某些電影情節,與辛格童話頗有幾分暗合。每一篇童話的背后,其實都蘊藏著與我們成人世界相對應的種種問題,或者說麻煩。
當以孩童的目光去閱讀辛格,隨后用成人的雙手將書合上,你會發現:許多成人已認定的問題,其實非常荒謬、可笑……
【作品選讀】
奧利和特魯芳
辛 格
遼闊的森林,樹木叢生,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通常是很冷的,甚至要下雪了,可今年的這個十一月,相對來說卻比較暖和。要不是整個森林遍地撒滿了菊黃、酡紅、金色和其他雜色的落葉,你還以為是夏天哩!數不清的樹葉,經過日日夜夜的風吹雨淋,在森林的地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地毯。盡管樹葉都已干枯,可它們仍然散發出一種宜人的芳香。太陽照射著它們,那些不知怎么從秋天的風暴中活過來的蟲子和蒼蠅在它們上面爬著。樹葉下面的空隙,為蟋蟀、野鼠和那些在泥土中尋找庇護的其他許多動物提供隱蔽之所。
在一棵光禿的樹梢,細枝上殘留著兩片葉子,奧利和特魯芳。由于他們不清楚的原因,奧利和特魯芳熬過了無數的凄風苦雨的寒夜。誰會知道為什么有的萎落,有的仍留在枝頭呢?可奧利和特魯芳相信這答案就存在于他們偉大的互愛之中。奧利比特魯芳略微大點,也年長幾日,但特魯芳卻更為漂亮和纖弱一些。每逢刮風落雨,或者開始下冰雹的時候,葉兒本來彼此幫不了什么忙,可奧利仍然抓住一切機會鼓勵特魯芳。當風暴來臨,電閃雷鳴,颶風不僅逼掃樹葉,甚至撕裂了整個樹枝,這時奧利便為特魯芳祈禱:“挺住,特魯芳!用全力挺住啊!”
在風雨交加的寒夜里,特魯芳抱怨道:“我完了,奧利,可你一定要挺住!”
“為什么?”奧利問道,“沒有你,我的生命毫無意義。如果你被吹落,我就跟你同歸于盡。”
“不,奧利,別這樣!只要還能留住一片葉子,你就不要落下。”
那得看你是否能和我一道留下。”奧利回答,“白天我注視著你,禮贊你的美。夜里聞你的香氣。要我枝頭獨秀?不,決不!”
“奧利,你的話真甜,但并不確切。”特魯芳說,“你很清楚,我已不再那么美了。你看我滿臉皺紋,身子萎縮成什么樣子了啊!只有一件事還沒有變——那就是我對你的愛。”
“這不就足夠了嗎?在我們的全部力量中,最高最美的就是愛,”奧利說,“只要我們留在這里相互愛著,任憑風吹雨打或是電擊雷劈都摧毀不了我們。告訴你吧,特魯芳——我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么深地愛著你哩!”
“為什么,奧利?為什么?我全枯黃了呀!”
“誰說只有綠色美,黃色就不美呢?世上的五顏六色各有千秋,同樣美嘛!”
正當奧利說著這話的時候,特魯芳幾個月來所擔心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一陣大風刮來把奧利從枝頭吹脫。特魯芳開始顫抖和搖晃,就像她很快也要被吹走似的,但是她挺住了。她眼看著奧利在空中搖曳飄落,她用葉兒的話語呼喚著:“奧利!回來!奧利!奧利!”
但是她話還沒說完,奧利就不見了,他混在其他的葉子群中零落在地,樹上只留下特魯芳孤單一片。
要是白天,不管怎樣特魯芳還能勉強忍受著她的痛苦憂傷,可一到夜幕降臨,寒氣和暴雨襲來,她就陷入失望之中。她總覺得所有樹葉的不幸應歸咎于枝繁的樹干。樹葉落了,樹干仍高高地、密集地矗立著,牢牢地把樹根扎在地里。風雨冰雹都動不了它。這對于或許會永遠生存下去的一棵樹來說到底有什么關系呢?一片葉子的遭遇又是什么呢?對特魯芳,樹干簡直就是上帝。樹干用樹葉遮蓋著身軀幾個月后,便把他們搖落。它用樹液滋養他們高興多久就多久,隨后就任他們渴死。特魯芳懇求樹干為她喚回奧利,讓夏日再現,但樹干卻不屑一顧。
特魯芳沒有想到,黑夜會如此漫長,如此黑暗,如此嚴寒。她向奧利訴說,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但奧利無語,也絲毫沒見他的身影。
特魯芳對樹說:“既然你把奧利和我分開,干脆也把我送走吧。”
但連這個請求樹也沒有理會。
過了一會,特魯芳瞌睡了。這并不是什么睡眠,不過是一種異常的困倦。待她醒來,特魯芳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再懸掛在樹上了。原來在她打盹兒那會兒,風已把她吹落在地。這跟太陽升起時她在樹上通常所感覺到的不大一樣。一切的恐懼和焦慮都已煙消云散。猛然醒來,使她感到一種以往從未有過的清醒。她明白了她并不是以風兒的多變奇想為轉移的葉子,而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像是受了一種神秘力量的啟示,特魯芳懂得了她的分子、原子、質子和電子的奇跡——她代表的巨大能量和她也包括在其中的超凡宏圖。
奧利依偎在她的身旁,用一種他們從前沒有意識到的愛脈脈地相互致敬。這不是那種單憑機遇和反復無常的愛,而是一種高尚、強大,同宇宙本身一樣永恒的愛。從四月到十一月,他們曾經日夜懼怕的,結果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微風輕拂,奧利和特魯芳徐徐飄升在笑中,帶著唯有那些自我解放和投身永恒者所能理解的無上幸福,翱翔。
(吳德安 譯)
【超級鏈接】
辛格談創作
辛格的作品情節生動,富有趣味性,文筆清晰簡練,大都是描寫波蘭猶太人往昔的遭遇和美國猶太人現今的生活,其中也有不少是神秘的靈學和鬼怪故事。他說,“我最了解猶太人,最熟悉意弟緒文,所以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和人物總是猶太人,講意弟緒語。我跟那些人在一起感到自在。但是我并不單單因為他們講意弟緒語,是猶太人,才寫他們。我對于人們所感興趣的東西同樣感興趣,那就是愛情、背叛、希望和失望。”盡管辛格不承認自己是個十分受大眾歡迎的作家,但是他的讀者范圍卻很廣,許多國家無論年齡大小、社會背景和信仰多么不同的讀者都愛閱讀他的長短篇小說。他的作品已被譯成多種文字,日本幾乎把他的作品全部翻譯出版了,還出版過他的作品英文版,附加日文注釋。
在創作方法上,辛格不贊成人們模仿先鋒派作家。他說,“一支卡夫卡式的隊伍將把文學扼殺。”“卡夫卡和喬伊斯這樣的先鋒派作家對自己說:‘我不關心讀者,或者評論家,或者任何別的人。我要說我想說的話。我只取悅于自己而不是任何別的人。’如果一個作家模仿托爾斯泰——我覺得索爾仁尼津就在那樣做——那不會出現什么災難,因為他如果有天賦,試學托爾斯泰,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相像,也仍然是好的。可是你如果試想模擬卡夫卡和喬伊斯,而又沒有他們那樣的天賦,寫出來的東西肯定很糟糕,因為只有一個了不起的天才有資格說:‘我只對自己說話’。”
辛格說他寧愿讀19世紀古典作家的作品,而不看毫無文學價值的偵探小說。他認為一篇故事應該富有趣味性以及讓人一讀就放不下的魅力。當今西方有些作家覺得只提供樂趣的作品是低級的寫作,辛格卻不以為然,他說,“19世紀的許多偉大作家,如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和狄更斯,都提供讀者以樂趣。巴爾扎克也如此。他們寫一部長篇小說或一個短篇故事,都使用一些使讀者懸念的筆法,使你一開始讀它,就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情節。”
辛格說他在寫一篇故事之前,必須具備三個先決條件。第一得有個情節,第二得有寫那個故事的愿望,或者說激情,第三得有一種幻覺,認為只有自己能寫出那樣一個故事來。寫完后,“我就把它交給讀者或者評論家去評判,讓他們作出結論。有時他們會從中發現有些可取之處,換句話說,一篇故事一旦寫就,就不再是你私人的財富了。如果有人以社會或心理的角度從中發現了真理,他是有權利這樣做的。”辛格對讀者的鑒賞和辨別能力深有信心,他說,“人與人盡管不同,總有許多共同之處。通過這一點,你理解哪個作家在說真話,哪個作家在編造謊言。我甚至猜疑如果別的星球上也在寫書,地球上設若有人能把它譯出來,一個讀者也會辨別出它的好壞來。”他感謝讀者經常指出他的作品中的錯誤和缺點。“我記得有一次我的一個故事中有點性愛的描寫,只不過是‘于是她尊從了他的意志’這樣的詞句,結果收到一個男人憤怒的來信,指責道,‘你怎么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大家都有女兒,這些姑娘們有時也瀏覽你的作品。’”所以他說,“有讀者在你的面前是件好事,正如舞臺上的演員面前有觀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