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的盡頭是一排老屋。
老屋不論是從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引人遐想。據說這里曾經是清代某富戶的私宅,青磚黛瓦凹凹凸凸地還遺留著昔日的氣派,孩子們偶爾仰望那一片遮住藍天的墻時便會呆呆地去想里面發生的故事,當思緒在曲曲折折的石板間迷了路后才把靈魂拽回熱鬧的弄堂里。
而那堵墻,卻并不理會人們對它閑碎的評論和猜度,始終平靜地拒絕著弄堂里的人間煙火,只在夕陽下投下一個蒼老的身影。
墻很高,卻砌得并不整齊,像孩子用積木壘起來的,磚塊并沒有被時間打磨得平滑光潔,而是參差不齊,總像要倒下似的。墻撐起一個黑壓壓的屋頂,厚實的瓦片延伸出精致的瓦當,屋頂的兩邊還頗有神韻地彎起兩個角,上面隱隱約約能看到點綴著些細碎的花紋。
墻面凌亂地重疊著許多字影。幾十年前的宣傳標語隱隱約約依稀可見,新的標語又層層疊加,而最新的那個用四個夸張的大字寫成的“我的地盤”的巨幅廣告又如一只大手,把所有的陳舊的字跡都覆蓋在它的明艷之下。墻邊大約三四米高的地方釘了白鐵皮牌,上書“×××居委會××年×月立”,牌子的下面,又新添了一小方宣傳“八榮八恥”的牌子,艷紅艷紅的。墻上剩下的空間,則被數不清的小廣告和卡通貼畫霸占著。
我不明白,承載著這樣的復雜和凌亂,老墻卻為何依舊那般神閑氣定。更令我吃驚的是,這堵墻的醒目位置上竟然還被人用草書龍飛鳳舞地題上了一首意境極其優美的《寄揚州韓綽判官》。飄逸俊秀的字跡,置身于那些小廣告和卡通貼花中,竟然依舊是那樣的恬靜脫俗。
我盯著這堵墻,覺得它像一本厚重的書,記載下生活中絮絮瑣事。然而,又沒有哪本書能記得這么完整,這么合理,這么生動,將各種不同層次的社會風情這么和諧地記錄。政治、商業、生活、娛樂、文學,所有的東西都被錯落有致地安排在其中,互不侵犯干擾。
這不禁使我想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東周末年,同樣是一片草色煙光的頹然背景,一群思想者們仿佛約好了似的,由老子、孔子這兩位圣賢領隊,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吵吵嚷嚷地登上了歷史的前臺。中國的思想史上空前絕后的一次高峰就這樣在烽煙里拉開了序幕——百家爭鳴。
那么多學派、那么多復雜的思想,在同一個時代里幾乎是一起出現,各自擁有著施展自己獨特思想魅力的一方天地,互相間取長補短,相得益彰,若是見了面,便只是輕輕地頷首微笑,笑出了一個古中國思想的莊嚴與燦爛。
相比之下,那一群群吵吵嚷嚷便沒有了這般悅耳。在頤和園里,我聽到分別歸屬漢學和宋學的儒士們在編寫《四庫全書》時對對方學派的惡毒攻訐。在漢代太學里,我聽到董仲舒一聲喝斷后,那些學士們喋喋不休地反復爭論。更多的,是在那一個個華麗而寂寥的舊朝都城里,新的統治者一聲令下,所有的士兵便“呀呀”狂叫著向著那一座座恢弘宮殿沖去,一批批珍貴的文化和財富便喪命于屠刀之下,湮沒在烈火之中。
我不知道本是同根生的漢學和宋學的追隨者們為什么要不惜損毀自己的形象來互相攻訐,我不知道董仲舒為什么要一揮手,干脆利落地罷黜百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多數開國皇帝都不能以一種勝利者的寬容姿態對前朝的遺跡加以品味和欣賞,而是徹徹底底地來一次大毀滅,哪怕是一草一木也不放過。我只是在猜想,當那些峨冠博帶的儒生,那位身為江都相的董仲舒和那些氣吞山河、功蓋千秋的帝王走過這樣的一堵墻時,內心或許會激起不小的波瀾,會為自己的這一把年紀和這一切行為深深回味,細細思量。
而那些滿腹的經綸、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在這堵墻下,便失去了任何意義,這一切是一種最原始的人性的呈現,與它們的加入無關。
我依舊凝視著這堵墻,過了許久,都無法將目光移開。在漸漸降臨的黑幕里,它好像一本大書,正在緩緩地合上。這本書太厚重了,可能要耗費我們一生去參悟。明天,或許在同一頁,我應該又能讀出不一樣的人生。
(指導教師:蘇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