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步入近代之后,西方社會發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而東方社會發展卻非常緩慢,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成了西方列強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而唯獨日本,順應著世界的發展潮流,經過“明治維新”迅速走上了繁榮富強的道路。明治維新的成功,近代日本突飛猛進的發展,并不是偶然的,西方文化的巨大沖擊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不過是外部條件,更重要的是,有其內部的、歷史的基礎和條件,即日本人的思想、文化根源。
凡是和日本人接觸過的人都普遍感到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別具一格。日本民族兼具了好戰而祥和、黷武而好美、傲慢而尚禮、呆板而善變、馴服而倔犟、忠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的性格。性格來源于思想,日本人是復雜的,這種復雜性表現為思想的柔軟性,日本人講究思想的“柔軟性”。它所追求的是:避免以籠統的、斷然的結論代替對事物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避免用既定的概念覆蓋那些自己從實踐中獲得的實實在在的感受。可以說“柔軟性”所體現出來的不是經學的思想規范,而是科學的思想規范。
所謂經學思想規范:首先確立某些最高教義作為一切思想的出發點和根據。這些教義雖然往往似乎也有某些合理性,但它們主要不是靠這些合理性確立起來的,而是靠宗教的、政治的或世俗的權威確立起來的。這些最高教義是神圣的、不可修改的、甚至是不允許人們用自己的理性去理解的。
所謂科學思想規范:首先確定人們能夠發現的事實,把這些事實作為一切思想的出發點和根據。這些事實是人們所能夠看到的、不可否認的、不可歪曲的。
這種科學的思想規范不是日本民族所固有的,而是經歷了漫長的曲折的發展過程。隋唐時期儒家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是從語言文字開始,發展到思想意識、價值觀念、以致深入到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圣德太子(574—622)攝政后的30年間,刷新日本政治,改革日本社會,大興文化教育事業,成為日本文化的開拓者和創業者。從平安時代開始,日本社會偏愛佛教,在近千年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佛教是日本社會的主導思想。佛教雖然被統治者所利用,但并不能使封建統治者完全滿意,與儒學相比佛教存在許多弱點,這些弱點決定了儒學必定取佛教而代之。儒學,特別是朱子學在江戶時代成為“官學”,在思想文化方面,主宰了德川時代265年的歷史。江戶時代的朱子學派,從理論上來看,繼承了中國朱子學的理論特點,以理為核心,以理為先,走向了唯心主義,走向了極端。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古學派的權威性代表——伊藤仁齋提出了“一元之氣”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強調重視實學,重視實用理性,從現實的角度把握人倫世界關系。江戶時代中后期出現的陽明學派強調“知行合一”,既重視知識,又強調實踐。從江戶時代日本文化的發展過程來看,在儒學內部,經歷了思想發展的矛盾變化過程。對外來文化的吸收,實行了“拿來主義”的做法。日本人最初學習洋學時,是首先從醫學開始的,荷蘭的解剖學技術,是醫學外科中的杰出成就,修正了漢醫、漢方中某些錯誤。后來則發展了天文學、地理學及其他的科學技術。因為這些東西最容易見功見利,而且也最容易被大多數人所接受。洋學對儒學的沖擊表現在:
首先,科學實證精神的發展改變了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從江戶時代起主宰人們思維方式的儒學思想,已由自然研究領域打開缺口開始被科學實證精神所折服,而這種精神一旦在人們觀念中確立,當然就不止對科學觀發生作用,而且從根本上改變了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和實證精神。
其次,科學實證精神的發展必然會突破狹隘的鎖國意識和社會思想。洋學的傳播及其具體的科學移植及研究實踐,使愈來愈多的人認識到科學的先進性,并且人們在實踐中逐步認識到,科學的意義不僅在它的實用價值,更重要的是把規范的傳統思維引導到以實踐為特征的、對現實世界的積極思考方面。比如,前也良澤、杉田玄白等人翻譯了《解體新書》,在日本醫學界引起了巨大反響。志筑忠雄又通過《歷象新書》介紹了牛頓力學。初期主要是以實用科學、技術為主,后期發展到軍事科學等各個領域。
再之,科學實證精神的發展,提高了日本人的接受能力、邏輯思維能力。使日本人能夠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去看待知識、學問、認識世界;積累知識,使知識變得更加豐富,把學術研究、學問的普及從封建桎梏下解放出來。
正是如此,日本自上個世紀中葉開始到現在的一百多年,經過了兩次大的變革:一是明治維新,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改革。這兩次變革,真正完成了由經學思想到科學思想規范的歷程。
明治維新對于日本來說,是一段重要的歷史。在這段歷史中,出現了對經學思想規范的第一次沖擊。一批熟悉西方文化,追求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對經學思想規范進行了反省、批判。例如,著名的革新思想家,新文化的教育家福澤諭吉認為:“東洋諸國雖然認為自己有固有的文明,然而自古以來科學思想都不發達,日本要想成為文明國家,就必須輸入,培養科學思想,根除迷信。”進步的思想家們發現,以經學為代表的舊文化和以科學為代表的新文化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非常形象地給這兩種文化分別取了個恰當的名字。舊文化被稱為“虛學”;新文化被稱為“實學”。例如早期的革新思想家津田真道對“虛學”和“實學”作了很好的說明。他說:“所謂學問之別有兩種:高談闊論、虛無寂滅、五行性理、良知良能等說的是‘虛學’;根據實象,如近代西洋的物理、化學、醫學、經濟、哲學等是‘實學’。這種實學如能普遍流傳國內,明達各種道理,就可以說是真正的文明。”顯然,這里說的“實學”就是近代科學,而“根據實象,專論實理”正是科學思想規范的內容。因為“根據實象”就是要求人們以事實為出發點和根據;而所謂“專論實理”就是進行嚴密的歸納整理和分析推理論。被稱為“日本近代哲學之父”的西周批判舊文化說:凡此等諸家總稱之為無形理學,以別有形理學也。其所論雖窮精微、畢竟涉鑿空摸索。由于經學思想文化體系不以人們的經驗事實為根據,所以西周稱之為“無形理學”還是比較準確的。而且,由于經學思想文化體系以原則為出發點和以根據去縱說橫論,所以也只能是“涉鑿空摸索”。
革新思想家們的這些思想是十分卓越的。它打破了經學思想規范的僵固統治,把批判的矛頭直接對準了經學思想規范的核心。這些卓越的思想用近代文明的光輝驅散了日本民族思想上的遮云罩霧,使人們為之耳目一新,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觀念。它使日本人第一次看到了科學思想規范的光輝。正是由于日本明治維新時期風行這些開明的思想,使日本民族在“文明開化”的道路上邁出了關鍵性一步。
然而,歷史的發展總是有反復的,日本明治時代前期的革新大勢從大約19世紀末開始逆轉,逐步走上了帝國主義的道路。剛剛受過列強威脅和侵害的日本,轉而用同樣的方式向外擴張。同時,在國內實行專制主義,鎮壓民主運動。在思想文化領域也受到了壓制,經學思想規范又重新占據了統治地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大日本主義、軍國主義、侵略主義等反動思想還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隨著日本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的垮臺,關于天皇、國家的神話也隨之煙消云散,人們的思想又一次從經學思想規范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人們在剛剛擺脫了經學思想規范的“信念失重”的狀態中,從活躍起來的帶有民主與科學色彩的思想中再一次接受了科學思想規范,而且這次來得更加成熟、更加猛烈。科學的思想及方法廣泛地被人們接受,科學思想規范逐漸在人們的頭腦中立住腳。
今天,日本人的注重現實的觀念也好,追求思想的“柔軟性”方法也好,都不是偶然存在的,而是經過幾百年思想變革過程才得到的效果。《菊與劍》的作者露絲本尼迪克特認為:“日本在19世紀后葉從黑暗的中古時代升越而出,而且像今天的泰國一樣脆弱,但卻擁有一些英明的領導者,他們能夠規劃出一項其他國家未曾嘗試過的事業,同時以卓越政治才能將之付諸實行。”這些領導者的長處及弱點,都根源于日本民族性。日本經過多年的努力與曲折,才完成了思想解放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