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巴東縣清太坪鎮既是土家人居住的地方,也是我的家鄉,現離開她已35年。但多年前的“撒爾嗬”與“訣架、呵閑兒”,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其中,最深刻的是1969年秋的那次游街示眾。
那年是“文化大革命”的第4年,也是家鄉的“革命造反派”“破四舊”的高潮年。一天,我回家吃午飯,出校門沒多遠,老遠就見一大群人簇擁著一群被游街示眾的人,奇怪的是,人們的表情并沒往日那么嚴肅。走近一看,原來被游街示眾的人,是昨天晚上在譚春秀家唱、跳“撒爾嗬”的那些人,其中有著名的鼓手向儒華。組織者杜某(江北人)等幾個“革命造反派”在那里嚷嚷:哼!你們跳喪、打喪鼓,就是搞四舊!而熟悉向儒華他們的人,則不時地跟他們開開玩笑或遞上一支煙,有的還從家里端出茶來給他們喝,其他人則敵視著杜某,低聲地嘀咕著:杜某家里的人可能是死光了。我回到家后,父親也嚴厲地警告我:不得對向儒華大叔他們無禮。
事實上,那時我已不需要父親再告誡什么。因為我早已知道,父親與向儒華大叔他們一直是好伙計。不要小看這些被游街示眾的撒爾嗬人,他們雖只是的農民,但在當地既受人尊敬,又受人喜歡。受人尊敬,那是因為他們非常勤勞;受人喜歡,那是因為他們笑口常開。他們這一代撒爾嗬人,很少有人讀過書,但他們訣起架來,呵起閑兒來(即“訣架、呵閑兒”),句句壓韻,叫你哭笑不得。所謂“訣架、呵閑兒”,就是開玩笑,二者之間的區別在于,“訣架”的玩笑中融入了對方家人的名字。有時也不乏“訣死架、呵死閑兒”,“死”,即玩笑可以開到極限處。其中的“呵閑兒”與“呵死閑兒”,不僅動嘴,有時還動手,四、五十幾歲的人,消閑間摔個跤、板個手勁、抵根扁擔那是常事,失利的人為挽回面子,反擊前的第一句話,總是笑嘻嘻地說:“撒野、你啊?”實在搞不過對方,也總得要叫對方疼一下或出一個丑,有時也可能過一點兒,但不要緊,鄉里鄉親的,彼此都知道對方的鍋底灶門,秉性脾氣,幾個哈哈一笑,了事。正是這種“訣架、呵閑兒”,以至“訣死架、呵死閑兒”的玩笑,在祭奠老人去世的活動中,使“撒兒嗬”歌舞的高潮反復迭起。你看:黑色的棺材前面,再擺上那種黑色的專用大鼓,帶給人們的第一感覺分外沉悶與緊張。三聲“鐺、鐺、鐺”,鼓錘與鼓邊的敲擊聲,似有提醒大家“注意”之語,更有“某老人追悼大會開始”之意,會使你的注意力更加集中。緊接著的就是擊鼓者向儒華那句仰天尖亮的“啞字啞謎兒嗬”,那尖音、那亮度給人的感覺猶如那狂野的旋律,在峽谷之中久久回蕩,仍似有回音之味,仿佛一語提醒夢中人,促使你從夢中醒來,沉悶與緊張的心情頓時煙消云散。此時與之配合的低空舞、四肢早已伸張開來,雙腿下蹲而顯得穩健;大臂外張、雙手內環更顯得分外彪悍,給觀看者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感染。時間一晃到了半夜,人們已顯現疲憊,此時,撒爾嗬歌舞的新一輪高潮又將到來,會使你的倦意蕩然無存。看:歌舞者們已開始由“訣架、呵閑兒” 到“訣死架、呵死閑兒”了,你來我往可以把玩笑開到極限的情感宣泄。歌舞者越歌越舞越有勁,觀看者越聽越看越想躍躍欲試,于是歌舞者與觀看者之間你爭著要唱歌,我搶著要跳舞,他硬著要打鼓,互相之間推推搡搡,妙趣橫生。有些大戶人家干脆再支起一個鼓,讓來者們跳個夠,唱個夠,樂個夠,流連忘返,通宵達旦。
撒爾嗬歌舞的基本舞姿是“下蹲”,鼓手的第一聲是“抬頭仰天”,基本曲牌是“啞字啞謎兒嗬”,對應都是四句,鼓者唱:啞字啞謎兒嗬,啞字啞謎兒嗬,我有一個啞謎子考秀才來,打個撒爾嗬。舞者應:啞字啞謎兒嗬,啞字啞謎兒嗬,你有哪個啞謎子打過來?跳個撒爾嗬……其中那“下蹲”舞姿,在我眼中,仿佛就是兩個男人背馭二百多斤貨物發力之剎那;二人交叉中形成的“∞”字形,仿佛就是那負重的男人們,穿梭在陡坡之中的“之”字拐上;“抬頭仰天”的第一個“嗬”,仿佛就是男人們發力之吆喝;平頭降下調來的第二個“嗬”,仿佛就是那負重的男人在打杵換氣;第三句中的那個“來”,分明就是伙計們消閑間在“呵閑兒”;尾句中的那個“嗬”,韻調最低,使人回味出到達目的地的男人們已是精疲力竭,如釋重負地抒發出內心里的那種舒坦。
一晃, 35 年過去了,我也快退休了,當我靜靜坐下來,歷歷再現35年中的言行時,猛然醒悟:原來,老一代撒爾嗬人的勤勞、撒爾嗬歌舞中的激情以及“訣架、呵閑兒”中的平等,一直左右著我。這,大概就是文化人所說的那種“民族文化”與“民族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