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青山的北麓

記者少年時代，對內蒙古草原的一個遙遠地方，有兩件事記憶深刻。

其一：地理課本上講，包頭鋼鐵公司的鐵礦基地在白云鄂博。那里的鐵礦資源藏量大、品位高，為新生的共和國發展鋼鐵工業作出了重大貢獻。祖祖輩輩在當地放牧的蒙古族牧民，無代價地為國家獻出富集鐵礦的巴音寶格達山。很多年后記者通過閱讀地方志又了解到，1953年6月15日至17日，為順利開采白云鄂博的鐵礦，牧民們舉行隆重的敖包遷移儀式。眾多喇嘛連續念經3天3夜，將原先位于礦山的敖包遷走。同時，在水資源極度缺乏的情況下，為礦山提供數以萬噸計的工業用水。

其二：連環畫里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成為我和小伙伴們心目中的偶像。1964年2月9日，新寶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生產隊年僅11歲的龍梅和9歲的玉榮姐妹倆，為保護集體的羊群同暴風雪搏斗一晝夜，身體遭受嚴重摧殘。隨后，她們的事跡被搬上連環畫、銀幕和舞臺，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草原英雄小姐妹”。

……

幾十年后的2006年7月，記者帶著兒時的記憶來到這里。

這個遙遠的地方，就是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的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以下簡稱達茂旗）。當然，小時候記者并不知道它的名字，除了白云鄂博和草原英雄小姐妹。

這個名字長長的旗，是由達爾罕和茂明安兩個旗于上世紀50年代初合并而成的。它地處大青山西北的內蒙古高原地帶，從地圖上看，恰好在我國的正北方。聞名于世的烏蘭察布草原巖畫表明，這里至少在數千年前就是北方狩獵民族繁衍生息的地方，適于游牧和騎射。境內有遼闊的草原，草原類型自南向北依次為干草原、荒漠草原和草原化荒漠三個自然植被帶。它與蒙古國擁有88.6公里長的邊境線，總人口11萬，其中牧業人口只有1.78萬人，蒙古族人口與這個規模差不多。

從呼和浩特開車翻越陰山后進入其北麓的烏蘭察布草原，抵達達茂旗大約只需要四五個小時。

名叫百靈廟的喇嘛寺

在達茂旗旗府百靈廟鎮日新月異的城市化過程中，逐漸被高樓大廈重重包圍的一座古老寺廟，卻越發顯得沉穩大氣，仿佛一棵根基深厚的參天古樹。

這是記者第一眼看到百靈廟時的感覺。

百靈廟，始建于1705年，是貝勒廟的轉音，也稱烏力吉套海（吉祥灣）召廟群。當時，達爾罕旗諾內親王率先信奉喇嘛教（藏傳佛教之黃教），于1679年前往五臺山拜佛，請回經卷，與活佛、喇嘛商議建廟事宜。同時，他還派遣人員到西藏、青海、山西等地實地考察，尋找能工巧匠，籌備建筑材料。經過多年的建設，這片草原上終于有了第一座氣勢恢宏的喇嘛教寺院。除了5座大殿之外，百靈廟還有4座具備學校功能的扎倉（即學院）由正殿統管。與所有藏傳佛教的寺院一樣，這些扎倉，分別為學習宗教、哲理、法術和醫藥、天文、歷算等學問的地方。寺廟的36座藏式結構院落總面積達8000多平方米，各處殿塔廊柱林立，雕梁畫棟。回廊和墻壁上，繪制了無數講述佛經故事的壁畫，造型生動，手法細膩。康熙皇帝曾為其賜名“廣福寺”，親筆題寫的牌匾懸掛于大佛殿正門的上方，還賞賜了一部《甘珠爾經》給寺廟。此后，這里的蒙古族牧民絕大多數成為喇嘛教的忠實信徒，凡有男孩的人家，都選其最聰慧的兒子進廟當喇嘛。香火最旺盛的道光二十年（1840年），寺廟的喇嘛多達1500多名，占達爾罕貝勒旗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民國后期，在廟喇嘛數量逐漸減少。新中國建立后，多數中青年喇嘛還俗，有的娶妻生子。1958年，百靈廟重新開放，并在每年的1月15日和6月15日舉行大型廟會，開展柏楞（做面人放在廟外）、薩胡斯（頂神）、跳鬼、麥達爾（背著經卷繞寺院走）和瑪尼（發放救濟金）等法事活動。

百靈廟數次受到戰亂和社會動蕩的摧殘。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絕大多數大殿和所有的佛塔都被毀掉，喇嘛也慘遭迫害。改革開放后，它才重見天日。1983年5月，百靈廟喇嘛委員會成立，1986年10月改稱百靈廟喇嘛管理小組。如今，它的名稱應該叫“寺管會”（寺院民主管理委員會）。1989年10月21日，經過幾年修繕之后，百靈廟舉行了盛大的開光典禮。現在全寺的喇嘛，也不過數十人的規模。

百靈廟周圍峰巒疊嶂，地勢十分險要。在其后山有九道隘口，通向四面八方。每逢夏秋之季，山洪暴發，九口之中波濤洶涌，宛如九龍戲水，故有“九龍口”之美名。一條名叫艾布蓋的河流，環繞整座寺院，蜿蜒流向草原深處的湖泊。

長期以來，這里一直是達爾罕草原商賈云集和物資集散地，素有“草原碼頭”之稱，乃內蒙古北部政治、經濟、佛教活動的中心，還是漠南通往漠北、新疆等地的交通要道，歷代兵家必爭。

1936年2月21日，在烏蘭夫、李森等共產黨人的宣傳策動下，爆發了震驚中外的百靈廟抗日武裝暴動，打響了內蒙古武裝抗日的第一槍。同年11月，國民黨愛國將領傅作義親自部署和指揮聞名于世的百靈廟戰役，打擊了日本侵略者的氣焰。在整個抗日戰爭期間，百靈廟戰役雖算不上一個大的戰役，但它極大地鼓舞了全國軍民抗戰的決心，在國內外影響深遠。今天，艾布蓋河畔的小山上聳立著百靈廟戰役紀念碑，時時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那血與火的年代。

香火不如從前那般旺盛的百靈廟靜默不語，身旁的草原早已發生歷史性的變遷。

“工業立旗”成為達茂旗發展的首要方略，工業經濟占到全旗經濟總量的46%，成為旗域經濟的主體，實施了“工業向園區集中，農牧業向水資源富集區集中，農牧民向小城鎮集中”。在截止2006年的5年里，旗里組織捆綁各類資金17億元，建設200多個項目，逐步形成經濟自主增長態勢。2005年，全旗的財政收入達到5.7億元，實現了從國定貧困旗到自治區中等發展水平旗的歷史性跨越，躍入全自治區旗(縣)財政二十強行列。

財政實力增強，就有能力做許多過去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城鄉面貌發生重大變化。百靈廟身邊不斷有一棟棟高樓大廈冒出來，廣場、噴泉、“亮化工程”等等諸多前所未聞的新事物讓喇嘛們感嘆不已。僅全旗的柏油公路，就從2000年的30公里上升到如今的219公里。包頭市惟一的一支烏蘭牧騎，也在這里得以保存并發展壯大。它還是全自治區最早收看到中央、自治區兩級和蒙漢兩套節目的邊境旗。旗里每年都要舉辦那達慕大會，我們到達縣城的當晚，全旗農牧民業余歌手大獎賽正在百靈廟不遠處的旗禮堂隆重舉行。

百靈廟里喇嘛的誦經聲，還有農牧民的歌聲，成為草原之夜最和諧的聲音。

少年馬頭琴手

其他的蘇木（鄉鎮）都改成鎮了，全旗惟一的蘇木長（鄉鎮長）圖力古爾帶著我去這個蘇木的阿拉騰圖格嘎查（村），在38歲的牧民吉日格勒家吃了一頓新鮮美味的手抓羊肉。

吉日格勒一家三口，有11頭牛，260只羊。去年和今年上半年都是旱災，牛羊膘情下降，家里的收入不理想。前幾天剛下過雨，草原才有點綠意。老天爺不遂人意，幸好有政府這幾年搞的草原配套建設。依靠國家投入1.5萬元購置水泵和低壓管道等材料，建起機井后他家種了10畝旱澇保收的飼草地。全嘎查新建了兩個配種站，國家投入20萬元；引進6只種公羊，原價1.2萬元一只，嘎查僅掏500元，其余的都由國家買單。牧民醫保，國家補助10元，自治區補助10元，包頭市補助20元，旗里補助20元，自己交10元。這在整個內蒙古也算是最高的標準了。

今年的旱災，是近40年來最嚴重的，草場一年不如一年。包畜到戶20多年，靠天養畜的原始畜牧業之路已經走到盡頭了。如何在“以草定畜”的前提下，促進牧民增收，成了干部群眾的頭等大事。蘇木政府強化配種、育肥等基礎設施建設，統一建了4個育肥點，成立兩個養殖協會，與包頭市有關部門合作，由對方負責銷售。“與2002年相比，那時我剛當副蘇木長，基本沒有財力投入。但這兩年30萬元以下的項目，蘇木都有能力自己實施。” 圖力古爾蘇木長如是說。

去年，整個蘇木實施沙源治理項目12萬畝，投入60萬元。還有圍欄、退牧還草等項目，財政投入規模由2000年的54萬元提高到去年的600萬元。這一切，都源于旗財政實力的超常規增長。今年全旗財政收入的目標是達到8億元，上半年已經超過4億元。

達茂旗將來的發展思路，重點在于引進和實施大項目，加快建設自治區鋼鐵原料基地、新型能源基地和開發進口蒙古國鐵礦的前沿基地。還要努力創建旅游大旗，打通進口蒙古國資源和連接歐亞的大通道，等等。但是，全旗仍有近3萬人屬于貧困人口，并且以蒙古族牧民為主。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記者來到牧民吉日格勒家。

吉日格勒的兒子名叫額日和木圖，15歲，剛從旗里的初中畢業。他這些天呆在家里，有時侯騎摩托車去放羊。額日和木圖9歲開始，跟烏蘭牧旗的演員學馬頭琴，每個周末都到旗里學習，還去呼和浩特聽過馬頭琴大師齊丒寶力高講課。與城市里的孩子在家長逼迫之下學琴考級不一樣，他對馬頭琴發自內心的喜歡，直到如今也沒有絲毫減弱，相反卻隨著年齡的增長變成摯愛。就在前天，他收到了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附屬中專的錄取通知書。上不上這個中專呢？會唱很多蒙古民歌、能拉四弦琴的父母對此猶豫不決，今天正好跟蘇木長和北京來的記者討個主意。蘇木長極力主張孩子要去呼和浩特上這個中專，說那才是正經的藝術學校，將來對孩子的前途肯定有好處。同時，他也很失落地告訴記者，現在牧民的下一代已經很少有會拉馬頭琴的了。像這個嘎查幾十戶牧民，只有額日和木圖這一個孩子在學。

馬頭琴，是草原上最具特色和象征性的樂器。它不僅以琴首的馬頭為標志，而且音箱上也蒙以馬皮，弓弦用馬鬃和馬尾做成。馬鬃和馬尾的尺碼長，堅韌而彈性好，耐潮濕，所以非常適合作彈撥樂器的弓弦。馬頭琴的音色，與駿馬的關系密切而緊密。它能彈奏出馬嘶、馬鳴、馬嘆、馬哀、馬樂等馬的各種情緒，時而在悲哀中蘊涵深沉，時而于悠揚中充滿希冀。《清史稿》里把馬頭琴記載為“龍首”，就是因為古代的蒙古人把馬視為龍種。鄂爾多斯匈奴古墓出土的一枚青銅飾牌上，馬身兩側長上了迎風飛舞的翅膀，馬尾飄起，猶在飛翔。記者在內蒙古邊境地區采訪，有幸能夠時常聽到馬頭琴的天籟。

額日和木圖的父母為客人準備了香噴噴的手抓羊肉，喝酒吃肉的時候當然少不了唱歌。他們唱的全是當地民歌，吉日格勒夫妻唱著唱著，蘇木長也情不自禁地大聲加入進去。蒙古族人唱歌非常投入，聲情并茂，身臨其境的外人都會被那種情緒深深地感染和打動。那些歌詞蘇木長或多或少地翻譯給記者聽，都是吟誦草原、牛羊和親人、愛情的古老曲調。

這樣的時刻，小馬頭琴手怎么會缺席呢！額日和木圖時而為父母伴奏，時而獨奏。那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經典曲目：《萬馬奔騰》、《雕花的馬鞍》、《烏蘭巴托》……他手上的那把馬頭琴，是父親花2400元從呼和浩特買回來的。這個15歲的清秀少年，此刻與穿著花T恤衫、騎著大功率摩托車上草場趕羊時截然不同，一身簇新的蒙古袍子和價值不菲的馬頭琴讓他顯得神氣而靈性。記者曾經現場聆聽過包括齊丒寶力高大師在內的許多馬頭琴手的演奏，但日暮時分少年額日和木圖如泣如訴的馬頭琴聲，依然使我有夢入天堂般的意境。記得有一首曲子的結尾處，隨著旋律的終止，他把頭猛地揚起，眼睛在瞬間閉上，右手懸在剛才最后一個音符停留的地方……真是瀟灑極了。

一間廚房，三間正房，都是磚瓦房。在額日和木圖的那間寢室里，墻上貼著歌星和球星的大幅畫像。韓國的HOT樂隊和羅納爾多、卡羅斯、貝克漢姆，平時額日和木圖的馬頭琴就掛在這些偶像們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