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里拜見麥格隆

在阿里，有一位目前苯教中地位最高的大活佛，一位名揚整個藏區的藏醫大師，他就是丹增旺扎。當地的大人小孩和僧俗人等都尊稱他叫“麥格隆”，意思是德高望重的活佛、受過比丘戒的長者。

在上個世紀80年代，甚至直到去年青藏鐵路尚未修建通車之前，曾經有這樣的說法：“出國容易，到西藏難”。而且很多人還不知道，好不容易到了西藏，要去阿里則更是難上加難。

阿里號稱“世界屋脊的屋脊”，位于西藏西部，平均海拔4500米，與印度、尼泊爾接壤，擁有神山圣湖和古格王國遺址、土林等眾多人文及自然景觀，曾孕育博大精深的象雄文明，是無數旅行者、信徒、學者、藝術家心儀神往的地方。然而，高寒缺氧的阿里路途實在太遙遠，路況實在太艱險，屬于我國交通條件最差的地區。對許多人而言，它非常難以到達，甚至幾乎是“永遠的夢想”。

在阿里，有一位目前苯教中地位最高的大活佛，一位名揚整個藏區的藏醫大師，他就是丹增旺扎。當地的大人小孩和僧俗人等都尊稱他叫“麥格隆”，意思是德高望重的活佛、受過比丘戒的長者。

麥格隆當之無愧屬于那種無可替代的重量級人物，是阿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傳承者。要想對阿里的歷史和傳統文化，尤其是象雄文明和苯教有較深入透徹的了解，如果未能得到麥格隆的指點，那將非常遺憾。把象雄文明比作一把鎖，假若說有開啟這把鎖的鑰匙，那么其中一把肯定在他老人家的手上。我知道，有一些千萬里追尋麥格隆而去的人，到了阿里卻未能如愿見到他。

這七八年時間里，我曾兩次前往阿里。

1999年9月初，我從拉薩搭乘一輛豐田越野車前往阿里，走的是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兩大山脈之間的219國道（即新藏公路）。晝夜兼程，3天之后到達阿里地區的普蘭縣。半個月后，出西藏到新疆。這是我的第一次阿里之行。當時最大的感受，是平生第一次知曉了什么叫真正的遼闊壯麗，與此同時也覺得道路太過漫長，行程太過艱辛。

2006年8月底，與7年前的行程相反，我和兩個朋友駕車從新疆葉城出發，沿新藏公路進藏，開始第二次阿里之行。經受住強烈的高原反應和極其復雜艱險的路況考驗，我們于第三天下午抵達阿里的日土縣。9月中旬，我們離開阿里繼續沿西藏的邊境線向東前行，最后于11月初經藏東南的察隅縣前往云南。

這兩次到阿里，非常非常幸運的是，每次我都如愿以償地拜見了麥格隆，并與他“零距離接觸”好幾天。我十分清楚，這相當不易，當感恩命運。

1999年：獅泉河鎮

從普蘭縣前往札達縣的途中，與圣湖瑪旁雍錯遙相呼應的是神山岡仁波欽。神山南麓的村莊塔爾欽，處在從拉薩走南路去往阿里的交通要道，也是國內外朝圣信徒和旅行者的大本營，上山轉經或旅游都得從此地出發。這次來并沒有許下轉山的愿望，我要探訪的是岡底斯藏醫學校。

岡底斯藏醫學校和門診部正蓋房子，大點的學生也在工地上幫忙。學校藏醫診所的一位年輕藏醫告訴我，到這兒看病的除了附近的藏民，主要是來朝圣的信徒，還有一些旅游者。學校4月1日開學，沒有暑假，直到12月才放假。第一屆是1995年7月招收開學的，等他們畢業了再招收第二屆。這37個學生多半來自阿里的7個縣，最小的13歲，最大的20歲。他們在6年的學習期間，自己不需要負擔一分錢的費用，畢業返鄉時還可帶回一些常用的醫療器械和藥品。

學校的主要經濟來源，除創始人麥格隆的投入外，還有國外友好人士特別是瑞士朋友的贊助支持。那7個瑞士志愿者，包括教英語的韋思婷姑娘，此時都在學校新圖書室和門診室的建筑工地上，投入而且內行地做著泥瓦匠、木匠和搬運工等活計。4個月前剛來這里的韋思婷，見過兩次麥格隆。她覺得老人家很有意思，懂的東西多，生活方式也很特殊，對學生非常愛護。

藏醫學校前面，有寬廣的草場和荒漠，我們涉過幾條或深或淺的河流后下車。回頭望去，便是萬眾敬仰的神山。

岡仁波欽海拔高度不過6000多米，并不屬于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之列，但它卻是藏傳佛教、原始苯教和南亞印度教共同信奉的神山。朝拜神山，特別是轉神山即沿著神山半山腰轉一圈，是信徒們最大的心愿。每年，都有無數信徒從國內各藏區和印度、尼泊爾等地千辛萬苦地趕來，虔誠地朝拜，找尋生命的起源和信仰的真諦。

我靜靜佇立在河灘邊的草地上，凝望正北方云霧遮掩著的神山。高原變幻無常的天氣，似乎在考驗我們的心智和誠信。神山的真面目豈能輕易示人！大家都和我一樣，在默默禱告著。過了大概十來分鐘，眼前豁然一亮，神跡降臨：云開霧散，只見橢圓狀的岡仁波欽主峰晶瑩剔透，猶如一顆碩大而燦爛的鉆石，懸掛在蔚藍色天幕與蒼茫大地相連接的地方。我再次俯身大地，在神圣的山水間，獲得幸福和力量……

不遠處，岡底斯藏醫學校像個披著藏袍的孩子，靜靜地躺臥在神山的懷抱之中。終于，我明白了麥格隆把學校辦在這兒的用意：時時刻刻緊緊依偎著神山，那是最大的福分啊！

麥格隆在獅泉河鎮的家，是地區藏醫院新樓和舊平房中間的一個普通的小院子。兩層高的小樓，房頂上經幡獵獵，有金色的法輪和兩只銅塑的小鹿。不大的院子里，則種滿花草。

午后，地區藏醫院的領導和翻譯帶著我進了麥格隆的家。我獻上哈達，并轉交了內地一家民營企業和西藏自治區藏藥廠贈送給阿里藏醫院的藥品——兩大盒消痛貼膏、一箱龍膽花感冒沖劑。

陳舊得有些褪色的降紅色僧袍中的身軀并不高大，但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這是麥格隆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老人家先賜予我哈達，接著是一盒藏紅花、一包藏藥。用取自神山圣湖的原料制成的藏藥，藏民堅信它可以治療許多疾病。麥格隆說，這種藥在宗教上的意義很大。后來我離開獅泉河鎮時，老人家又送了一冊他主持編撰的有關天文歷算和苯教的著作。它與寺院常見的那種長條狀古籍一樣，用兩片暗紅色薄木板夾住，再纏上一指多寬的黃色塑料帶。在書中，麥格隆寫到自己多年來對宗教和人生的諸多感悟——人活著要做些什么事情，一生應該怎樣度過，現實與理想，理智與欲望……可惜，我不懂藏文，無法詳知和領會這部獨一無二的著作所闡述的深邃思想。

這時候，有兩個藏族婦女進來求醫。她們先給他獻哈達、磕頭，整個看病的過程中一直半跪在他的座榻前。老人家對病人很有耐心，和和氣氣地詢問病情，細致地觀察舌苔、把脈……接下來的三四個小時里，麥格隆為20多個病人看了病。最遠處的病人，是從康巴藏區來阿里做生意的康巴人。

麥格隆給病人看病和會客，都在樓房底層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屋中的矮柜和墻壁上貼滿各式各樣的圖片，有他本人在藏區各地的留影，有以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為背景的明信片，還有江澤民接見老藏醫的照片。擱經書的書架上，滿滿地擺放著各種藏文典籍，包括他撰寫的藏文著作——《阿里古代歷史》（只印了500冊）。這些用古老印刷術印在長條藏紙上的著作，讓人有懷古尋幽之感。

那幾天，我就這樣靜靜地安坐在麥格隆的臥榻前，聽他講述，看他給病人治病，拍攝他打坐念經。那些天，他說得最多的還是藏醫藥。老人那濃郁阿里口音的藏語，猶如民間歌者吟誦古典的史詩：“藏醫的歷史悠久，新社會由于科技和交通的進步，它的發展更快，對解除人民的疾苦作用很大，但在‘文化大革命’中，藏醫抬不起頭，不被信任。那時候我也受沖擊、挨批斗，可對藏醫事業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

“文化大革命”期間，麥格隆一直在噶爾縣悄悄地為農牧民看病。改革開放后恢復成立地區藏醫院時，只有他一個藏醫，一間房子。如今，包括民間藏醫在內，全地區有了200多人。他今年78歲，在藏醫院工作的時間前后加起來有37年。“記得江澤民主席視察拉薩藏醫院那年，我就向自治區領導提出要增加阿里的藏醫轉正指標，全自治區900名，阿里得了35名。這么多年，我想來想去，始終抱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給過人一些幫助，多次得到獎勵。地區人民醫院治不好的病人，我也治愈過幾例。這些成績，并不是我自己怎么怎么厲害，要歸功于人民！我有決心培養好人才，把藏醫事業推向前進。我懂得一點民族的文化傳統，希望把它們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最近，麥格隆特別高興。因為河北省援建400萬元、自治區給150萬元，地區藏醫院的新門診大樓和住院部這個月20號將要投入使用。房子蓋得氣派，具有藏族建筑特色，算阿里最好、最漂亮的樓房。大樓頂端的金頂和法輪等宗教風格，是在老人的堅持下才保留下來的。他對有關領導說：“這里是藏醫院，又不是哪個單位的辦公樓。”

一生中想做的事情大部分都做了，但他也很憂慮如今社會上的一些現象。像個別企業不負責任的行為對藏醫很有影響，只顧賺錢會毀掉藏醫的傳統。現在市場上出現的藏藥，質量有了問題，像七十味珍珠丸的藥效不如以前……說到這些不如意，他仍然很平靜。畢竟，什么樣的人和事在老人看來都不奇怪。

平時，麥格隆與登秋、平措一起生活。26歲的弟子登秋，老家在四川的松潘縣，7年來邊學藏醫邊照顧老人的日常起居，現在已拿到鄉村民間醫生的證書。平措是老人的侄子，在藏醫院上班。

長期以來，麥格隆的生活習慣一直為外界所關注。外界傳得神乎其神的，是他幾乎從不躺著睡覺，完全靠在經堂里打坐。這一點，我向老人核實過，確實如此。他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每天中午1點半鐘開始進餐。這也是他一天中僅有的一次用餐：吃糌粑、奶渣，喝酥油茶，偶爾還吃點白菜，最多不過如此。吃奶渣時，從不放糖。肉類什么的，絕對不沾。喝的酥油茶不算少，一天一暖壺（5磅重的瓶子）。

麥格隆身體硬朗得很，據說除偶爾幾次傷風感冒外，從沒有患過任何疾病。除感冒片外，其他什么藥也沒吃過。他平時的生活非常規律，幾乎從不看電視，電話也極少接聽，不逛林卡，有時間便念經。

與阿里原地委書記孔繁森的合影照片，醒目地擺放在座榻邊的柜子上。他倆是好朋友。孔繁森生前有空就會到這里坐一坐，倆人談話很投機。這么多年，麥格隆一直十分懷念孔書記：“雖然我倆一個苯教徒，一個共產黨的大干部，但其實苯教的利樂眾生和共產黨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根本意義上是一致的！”

藏醫與宗教有著怎樣的關系？這是許多人深感神秘的問題。

“它們都屬于藏民族的傳統文化。藏醫以特殊的診斷方法和藏藥為手段治病救人，念經、祈禱等宗教儀軌只是心理作用和精神療法。病人獻哈達，付點錢，帶點糌粑，把頭低下來與藏醫的頭碰一下，是表達希望把病治好的心愿。僅僅碰下頭、摸個頂，是治不好病的，但病人高興。而從精神作用上來講，又需要把二者結合起來。”

至于佛教和苯教，只不過是二者的名義與形式不同罷了，都是針對人的精神的。“作為信仰，它們是平等的，但與其他宗教的形式和教義完全不同。”麥格隆打了個形象的比方：“雅魯藏布江、拉薩河與獅泉河的水，都是一樣的，都能喝能解口渴。水是一回事，河的名稱不同而已。”

苯教對阿里的藏醫有過哪些影響？

苯教的典籍中，有專門論述藏醫和天文歷算的著作。身為苯教活佛，麥格隆舉行宗教儀式的某些具體細節上有些區別，念經的內容卻大部分與佛教相同。他說：“有的病人請別的民間藏醫或喇嘛，他們就按佛教的儀軌進行。但治病時我和其他藏醫都是一致的，走的同一條路，都得按照《四部醫典》的要求去做。包括強巴赤列、措如#8226;次郎（自治區藏醫院德高望重的藏醫大師），我們都根據藏醫的傳統去做，只不過我比他們的水平差些。” 麥格隆認為，藏醫的學問就像海洋那樣又深又廣，歷史已經長達16500年，僅僅一部《四部醫典》要真正全都實踐的話，就相當不容易。“如今我們所利用和掌握的不過10%到30%，要是用到50%的話就很可觀了。如今的藏醫理論，依然沒有超過《四部醫典》。要完全理解和實踐它，必須大力普及文化，用心鉆研。”

麥格隆非常敬仰苯教歷史上的兩位活佛，以及另外7位著名的宗教人士。“所謂敬仰，就是要學習他們，學習他們精髓的思想。”

我和藏醫院的領導大致推算了一下，要是從民主改革算起，至今麥格隆已經給大約20多萬人看過病。病人中有藏族、蒙古族、漢族、回族等等，還有些外國人。“‘文化大革命’時期，不準許我行醫，但常有老百姓夜里偷偷跑來找我看病。后來政策放寬了，我就規定看病不收取任何東西。群眾很看得起我，老給我送糌粑，還喜歡在裝糌粑的口袋里悄悄放上錢。這也是他們的心意吧。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從病人那里得到些什么，相反是要不辜負他們的信任，為他們解除痛苦！”群眾給的錢，他自己沒有花過一分，全都用在藏醫院和善事上了。講到這里，老人停頓一下，突然像個孩子似的笑了，對我們說他吃過群眾不少的糌粑。

1997年11月，麥格隆應瑞士方面邀請去蘇黎世。他從自治區藏藥廠買了價值1萬多元的藏藥，對國外藏胞免費，對老外也只收一點成本，多半都送給了病人和藏醫學會的會員。本來英國也邀請他前去訪問，但因時間緊張而未能成行。除了這次遠渡重洋，半個世紀前他還去過印度和尼泊爾朝圣。國內各地，老人最遠去過一次北京。而阿里札達縣的古格王國遺址他卻從未去過，盡管老人家對被歲月塵封的古格歷史和象雄文明頗有研究。

“過去藏醫與天文歷算聯系在一起，現在藏西醫并重，我要求弟子要全面發展。藏醫正處于大發展時期，國家要繼續對傳統醫藥予以支持，不希望以后再有‘文化大革命’那樣破壞藏醫的事情發生。當領導的，不要看不起藏醫。” 麥格隆這樣告訴我。

辦岡底斯藏醫學校，麥格隆說符合鄧小平理論的要求。岡底斯藏醫學校的招生，要求很特殊，就是只招收孤兒，或者生活困難的農牧民子女。老人說：“雖然這些孩子的學習基礎差些，但這樣培養出來之后，于國于民于己都會有利！” 日常事務繁多，他一年也只能去岡底斯藏醫學校一兩次。每次去，他都要給每個孩子一條哈達、10元錢。對于那些瑞士人，老人評價說“他們的想法和做法，都令人敬佩。”

這天下午，藏傳佛教信徒、48歲的牧民仲，從革吉縣牧區來到獅泉河鎮。仲早在1973年跟麥格隆學過一年藏醫，以后一直在鄉衛生院工作。他們全家人坐了一整天大卡車，專門來拜望麥格隆。每年，他都要來兩三次。這次仲有大收獲，老人同意讓他的兩個弟子到岡底斯藏醫學校讀書。

老人欣然帶我上樓參觀他的經堂和藥房。經堂墻壁上掛滿唐卡畫像，既有釋迦牟尼佛祖和宗喀巴大師的，也有藏族醫圣老宇妥的。還有12幅表現苯教歷史的唐卡，講的是苯教祖師的生平事跡和他徒弟的故事。麥格隆還很隨和地坐到寶座上演示做法事時敲羊皮鼓的樣子，讓我拍照。每天晚上，他都在這個寶座上打坐。靠墻的木架上全是經書、古籍和法器，以及20多本國家級、自治區級、地區級的各種榮譽證書。除了1988年和1994年兩次被評為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麥格隆還是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但5年時間里，他沒有去北京出席過一次會議。如果每年在阿里和北京之間往返一趟，對老人來說身體確實吃不消。

經堂里的典籍，并非老人的全部藏書。要是把古如江寺和藏醫院里的都算上，至少有1萬5千冊。聽說“文化大革命”以前更多，后來被毀掉不少，其中有些是從印度買回來的珍品。在所有的經書和古籍中，有300多部是關于藏醫的。

經堂對面的藥房里，3個又高又大的木箱裝滿藏藥，有150多種。阿里自然條件差，生態環境脆弱，藏藥材的分布并不廣泛，數量也有限。藏醫院加工炮制名貴藏藥的時候，麥格隆和幾位老藏醫都要念經加持。每次前前后后加起來，總共念45天。念的經叫《八根千葉經》，內容與藏傳佛教的一樣，但儀軌則按照苯教的傳統進行。

今年這次加工，麥格隆又捐出純金100克、白銀兩斤，現金1萬元。那些純金，是瑞士朋友送給他的。為給藏醫院購買經書、藏醫典籍和毛澤東、鄧小平的著作，又花了兩萬多元。他還準備拿5萬元，再跟地區財政申請5萬元，添置醫療設備。

多年來，麥格隆捐資達137萬多元，包括每個月2400多元工資，全部用于藏醫及文化事業。那些錢，多半是他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其余則是多年來各地信徒的供奉和外國友人的捐獻。

時光如梭，轉眼間就要與麥格隆告別。街道兩旁稀疏的樹木，在秋風中不斷飄下落葉。二三十年前，這里還是一片荒涼，但獅泉河畔有大片大片一人多高的紅柳樹。地區首府建在這里以后，人口越來越多，那些生長了不知多少年的紅柳林，被砍伐，被推土機連根掘起，最終消失。在日漸繁華的獅泉河鎮，我找遍整個小城才在一個院子里看到最后的三四棵紅柳，倔強而孤獨地站立在風中。如今當地惡劣的氣候，應該說與那些紅柳林的消失直接相關。這兩年，政府又投資在紅柳林曾經生長過的荒灘上引水種柳。人們終于醒悟，認識到紅柳極其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是要等到新綠洲的庇護，還得待以時日。

離開阿里的這些年，獅泉河畔的紅柳，還有麥格隆，時常會一并浮現在我的腦海！時間越久，那些形象愈加深刻。

2006年：古如江寺

2006年9月9日，我們離開札達縣城，在白云飄逸、藍得令人窒息的天幕之下，我們邊走邊攝影，放縱與土林和荒原親密接觸的欲望，把當天的后半截路程早已拋到腦后。等我們趕到219國道上的巴爾兵站，已是傍晚8點鐘。雖說現在阿里每天將近10點鐘天才黑，但前面還有60多公里才能到達目的地——噶爾縣門士鄉。況且，正在拓寬改造的公路極其難行。雨季洪水肆掠的后果尚存，因為修路而不得不改走無以計數的所謂便道。有些路段，走著走著，眼前的車轍印就沒了，或者是不知深淺的河道橫擋著，或者是一片稀松的泥沙覆蓋。還有些路段，走著走著，明擺著的老路突然就被河水沖得無影無蹤……我們一次次在黑沉沉的夜幕里掉轉車頭，在崎嶇不平的荒野重新尋找向前的道路，并且要時時提防陷入泥濘沼澤或洪水之中。

到達門士鄉政府，已是夜里11點鐘。

鄉政府就在國道邊，這里也是新藏公路上一個重要的驛站，來來往往的車輛和游客很多會在此留宿。按照地委宣傳部的交代，我們找到從縣里下派來的年輕的漢族鄉長，他把我們安排到鄉政府的會議室住宿。一間略顯寬敞的平房，墻上掛滿了各種獎狀、獎旗和宣傳畫，沿墻擺放著三長溜藏式“沙發”，即鋪有羊毛毯子的木條椅。鄉長說，對不起，沒有被子。好的是我們都裝備了睡袋，在“中國共產黨門士鄉第一次代表大會”橫幅下面長椅上很快入睡。

第二天上午，鄉里派3個月前剛從西南財經大學畢業分配來的藏族姑娘扎西達娃帶我們去古如江寺。考慮她與麥格隆的老家都在那曲，講的話同屬于安多藏語，鄉里便讓她作我們的翻譯。這個姑娘比較自知和謙虛，一個勁地說自己對古老的象雄文明和高深的藏醫學缺乏了解，恐怕翻譯的水平不夠。

門士離古如江寺只有13公里，沿途地勢較為平坦，水草豐美，屬于富饒的河谷農牧業地帶。大片金黃的青稞已經熟透，有說有笑的農民忙著在收割、打捆、裝運……豐收的田野無限生機。一條青灰色的大河翻騰著浪花，朝西南方向流去。藏民稱它朗欽藏布，是象泉河的上游。除了信徒和求醫的藏民，游客很少到這個地方來。

苯教徒都堅信，瓊隆宗嘎山腳下的古如江寺作為苯教大師的修行地至少已有3000年歷史。最早的修行者強巴郎嘎，雖算不上苯教史上最大的活佛，卻相當有名。山腰處的修行洞，被稱為雍仲仁欽察布（神圣山洞）。70年前，一位大活佛在修行洞的基礎上建成古如江寺。寺院的主體建筑包括四五座殿堂，供奉著金、銀、銅和石、泥質地的苯教祖師塑像，當然也少不了塔、法器、唐卡和經書。最珍貴的古籍，當推《苯教大藏經》，還有苯教始祖的遺訓及后人對其的注釋。作為雍仲仁欽修行洞的創始人，強巴郎嘎大師在信徒們心中不僅是象雄國的王子，還是大智者辛繞 #8226; 米沃且的轉世。傳說他在人間活了3000年，成就12件功業，信徒如云，終于完成傳播苯教的大任。而且，他的小弟弟就是藏民無比尊崇的蓮花生大師（西藏關于蓮花生出生地的類似傳說還有許多）。那時的象雄，苯教風靡，及至吐蕃時期，它更是左右王室、扶持國政，影響深遠。直到如今，在藏族民眾的生活中，苯教遺風仍然依稀可見。

其實，今天我們所接觸到的苯教，已經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原始宗教，而是一個苯佛混雜、內容龐大的歷史產物。苯教對大自然中的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等都很崇拜，帶有自然宗教的特色，而對動物尤其是對羊的崇拜，又具有原始圖騰崇拜的某些特點。“苯”的原意，就是指依助神壇和宗教器皿從事原始宗教活動的巫師，后來才演變為一種信仰。從形式上區分佛教徒和苯教徒，有個簡單的辦法，即轉經時佛教徒按順時針方向，苯教徒則是逆時針。

古如江寺，是麥格隆的本寺，也是阿里地區僅存的苯教寺院。“文化大革命”期間，如此偏遠的古如江寺也沒有逃脫被蹂躪的厄運。殿堂、典籍慘遭毀滅，神圣之地變成羊圈。直到1983年，在麥格隆的主持下寺院才得以修復重建。現在，寺里只有10個僧人，其中兩個在岡底斯藏醫學校和診所工作。真正苯教的喇嘛和尼姑，整個阿里也不過幾百名。老人教出的200多弟子中，苯教徒總共才十來個人。在西藏、青海、四川、甘肅、云南等藏區，苯教寺院共有300余座，一般都是十來個人的小廟。四川阿壩州和西藏昌都地區的苯教寺院及信徒，數量要多些。此外，在印度、尼泊爾和美國等國家也有苯教徒。

近五六年，麥格隆一直在古如江寺修行。

我們順著山坡彎彎曲曲的小道，爬上只容一人之身的幾乎直立的石級和木梯，進入在眾人眼中極其神秘的修行洞。這間大約10多平方米的殿堂，除了打坐修行兼起居的咫尺之地外，統統是法器、唐卡、哈達、佛像、酥油燈的天下，靠后山的一面墻，則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長條狀經書，其中有傾注了麥格隆極大心血的《象雄文化古籍叢書》（每年出版兩本）。洞的巖壁，早已被酥油燈和歲月打磨得黝黑而光亮。無以言狀的莊嚴，彌漫在狹小的空間，容易使初入其間的人迷失自我。

通過扎西達娃的介紹，麥格隆很快回想起7年前與我在獅泉河鎮的相處。我把收錄有那次采訪內容的拙著《雪域愿望樹——追溯藏醫藏藥的心靈之旅》呈送給他，老人家的興奮和喜悅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他不斷地翻看這本書，欣喜地指點書中他和弟子們的圖片。隨后，他把書輕輕地擱在靠窗戶的經書架上，與那些內容深邃的典籍相伴。此舉，令我無上榮耀而又有些慚愧。

85歲了，麥格隆看上去身體還很好，依然健談，笑的時候多。每天凌晨3點鐘就起床，念經、冥想……晚上11點鐘睡覺。依然是坐著睡，他說這樣比躺下來要簡單。每天的飲食，依然是酥油茶、糌粑和少量酸奶、奶酪，偶爾吃點白菜。從15歲至今，他從沒有吃過一點肉。

麥格隆不停地從面前的舊木箱里掏出水果糖、葡萄干，還有酥油和奶酪做成的“吐”，一個勁兒地叫我們多吃。這時候，他不像是高僧，更像是慈愛的老爺爺。人情的滋潤，在我看來已經超越了神性的光輝。

老家在那曲地區的巴謙縣，麥格隆50多年里只回去過兩次，有時侯也想回去看看，但路途遙遠，又不好走，恐怕今生是難得成行了。他還記得北京建設得特別好，還說坐飛機很舒服……

過去的幾十年里，每年的10月到第二年的3月麥格隆便獨自在修行洞閉關修行。但即使在這段特殊時期，每天中午1點至4點鐘，他都要抽出3個小時來為人看病。每次只給自己留5分鐘的時間，吃點糌粑。閉關，對僧人而言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也不能干擾閉關。大概，麥格隆是絕無僅有的例外。在他看來，治病救人何嘗不是高層次的修煉呢？

生活依舊簡樸如初，平靜似水。周圍山上億萬年的砂質巖石不斷風化，甚至修行洞所依附的那座山體也在風霜雨雪的侵蝕下出現剝離塌陷……而麥格隆的信念和精神卻愈加堅硬和強大。

山腳下寺院邊，只住著兩三戶藏族牧民。最大的一個院落是3年前蓋的藏醫院，地區和縣衛生局把它作為合作醫療項目進行重點扶持。這些天，住院的病人有6個。

每天，麥格隆至少為5至10個病人看病，最多的時候有五六十人。他們來自阿里本地和那曲、昌都，多數是轉過神山后來拜謁活佛并求醫問藥的。此時，有幾個患腰痛和風濕病的病人，藥品收費才10多元錢。磕頭、獻哈達，把脈、詢問，還有摸頂加持，在麥格隆與他們之間，除了醫患關系，更有信徒和“仁布欽”（活佛）的紐帶相連。

眼前的4個徒弟，都是阿里本地的藏族子弟。他們夏天學習藏醫理論，上山采藥，冬天則埋頭鉆研苯教和佛教知識。一個名叫格瑪江村的徒弟，30幾歲，跟師10多年，重點研習象雄文明。今年他被派往拉薩，專門學習電腦等現代科學文化。

麥格隆打坐念經的時候，我們就在寺院周圍爬山，在遍布大小石頭和細沙的河灘散步，曬太陽，撿拾因地殼運動和河水沖刷而形成的五顏六色的“寶石”。寺院一間寬大的僧舍成了我們的臨時住處，土炕上鋪著卡墊即羊毛氈子，墻上照例貼滿各個時期的政治宣傳畫、風光圖片，還有佛像，以及鄉政府頒發的兩面錦旗——“愛國愛教”、“寺院管理”先進單位。一位中年尼姑送來酥油茶、糌粑，麥格隆怕我們不適應，又特意讓弟子拿來幾盒方便面和4支風干羊腿。這屬于寺院最高的接待禮節了。

夕陽西下，麥格隆拄著拐杖，從修行洞走下山，親自到僧舍看望我們并送來兩份材料——他自己的簡歷和象雄文化的介紹，還說有什么問題明天再去修行洞交流。落日的金輝，大氣磅礴地鋪灑開來，也籠罩住這位戴白帽穿僧袍的老人。他指著寺院左前方荒蕪的山頭告訴我們，那是象雄王國的遺址所在地——傳說中被稱為“穹隆銀城”的都城，三代象雄王曾經住在這個王宮。疆域廣闊的古象雄王國分為上、中、下部，這一帶即為上部所在地，也是古象雄十八王國（部）的城堡之首。山河之間，發育、生長和繁盛了象雄文明。有意思的是，這里還是多種宗教和多種文明交匯的通道。比如17世紀20年代，以葡萄牙籍神父安瑞特為首的天主教教士，化裝成商人來到阿里，建立了西藏的第一座天主教堂。不過，他們的播種最終沒有結下果實。更早，2000多年前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名著《歷史》中，也對阿里的這一帶有過描述。西方人認定，這些地方盛產金子。

平時，如果沒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老人家是不下山的。雖說身體尚可，但畢竟年歲不饒人，上山下山，還很費氣力。此刻，他緩慢地朝修行洞走去，每爬一小段山坡，就得倚靠在山巖上稍作歇息。正在轉經的一位老太太恭恭敬敬趕過去，虔敬地接受麥格隆的摸頂加持。兩位老人還聊了一會兒，只是不知他們說的些什么。一個年輕英武的黃衣喇嘛，一直小心翼翼地把老人護送到洞口前，并抓緊時機向老人請教些問題。麥格隆走到洞口，竟然還特意回轉身來向我們招手致意。

古如江寺不通電，修行洞用的是太陽能，僧舍照明靠點蠟燭。

苯教的傳播，象雄文字對藏文形成所起的作用，標志著獨特而豐富的象雄文化無疑是藏族文明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古如江寺的小喇嘛常常會拿出長條形的歷書，告訴偶爾前來尋訪源流的人們，書中確鑿地記載了苯教3萬多年的歷史。后來傳入的佛教最終取代苯教成了藏民的主流信仰，那一襲來自喜馬拉雅山南麓的薄薄袈裟，某種程度遮掩了藏地漫長而多姿多彩的古老歲月。曾經繁華一時的象雄文明，留給后世無數待解之謎。麥格隆，或許是一條連接古代與現實的通道。

在這樣一個奇異的歷史故地秉燭夜讀，時而掩卷沉思，頓有時光倒流之感。

第二天早晨9點多鐘，太陽正在升起，月亮依舊高懸，我們再次來到修行洞。陽光從巖壁上的小窗戶透進來，投射在麥格隆的身上，在他周圍產生了若隱若現的眩目光圈。與7年前在獅泉河鎮一樣，作為宗教大師的老人并不需要從我口中得知什么，只有我等俗人才有著無數的困惑需要得到“點化”。我想弄明白的，還是許久以來一直在找尋答案的那些問題——

既是活佛，又是藏醫，麥格隆扮演了多重角色，具有多重身份。一些人投奔而來，是因為他高明的醫術，另一些人則是沖著宗教的神奇。還有的，二者兼而有之。他本人更看重哪種身份呢？

“我是活佛，主要從事宗教事業，但同時我行醫。從6歲開始學習藏族歷史文化和藏醫，到20多歲時老師去世留下遺囑，將我當作繼承人。和平解放后，政府希望我把知識和本領獻給人民，我便以看病為主。當然，我也花費很多精力研究象雄文化和苯教。”

這些角色，自己更滿意哪一個？

“在阿里范圍內，是我看病的地方，是發揮藏醫作用的地方。看病是真正的唯物主義，是真正為人民服務。但是我在宗教方面的影響可能更大，范圍更廣吧。”

您還有什么心愿嗎？

“地區制藥廠花費了我很多心血，如今廠房蓋好了，但沒有現代化的設備，加上周轉資金，還有1000多萬元的資金缺口。藏藥質量好，價格低廉，農牧民需要。藥廠不投產，我便放不下心來。也希望你們北京的記者幫助呼吁，請上級給予支持。”

苯教的發展前途會如何？

“阿里只有這個古如江寺是苯教的寺院，信徒也不多，但整個藏區對苯教（文化）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國外也有一些人在研究苯教，信徒還在增加。苯教與象雄文明息息相關，我對二者的發揚光大有信心。”

平時，麥格隆也與遠在外國的信徒作些交流。有個美國青年，還經常來信問候和請教老人。

富人和窮人要怎樣相處，社會才能和諧？

“與過去相比，現在誰都不算窮，所以窮人的心要平和。但比較而言，還有生活貧困的，政府對他們也采取了很多優惠政策來扶持。富人要有更多仁慈和愛心，對社會和窮人多承擔一點責任，多給別人幫助。總之，我相信西藏人的生活都會變得更好。”

在物質生活條件改善以后，怎樣使精神生活的水準也得到提高？

“當今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都改善很大，而精神上還沒有達到應有的境界。貪求和奢望太多，迷惑住了人的內心世界。最理想、最美好的狀態，是每個人要都做到慈悲、友愛、內心寧靜，能夠‘放下’，但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達到的目標。”

以后，還想去哪里嗎？

“20年前，自治區藏醫院就有意調我去拉薩工作，我沒同意。我老了，哪里都不能去，也不想去。因為阿里暫時比其他地方落后些，發展慢些，這里更需要我。我還請求政府把阿里各縣、各鄉村的合作醫療都盡快健全起來，方便農牧民看病就醫。我呢，雖然現在年紀比較大了，但無論病人何時來找，都要及時接待。有危重病人，我還要去他們家里。反正，我是離不開這塊土地了。”

……

其實，還有很多渴求得到答案的問題，我終究沒有向麥格隆開口。例如，我們的內心如何才能臻于寧靜？我似乎意識到，朦朦朧朧之中，老人家已經給我們指出了方向。

分別之際，麥格隆給我們每人送了4粒名貴藏藥——珍珠七十丸（地區藏醫院加工炮制的）。他笑瞇瞇地說，過去的大貴族一年也只能吃到一粒這種藥丸。甚為難得的是，大師親自為我們加持——微微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與此同時，溫暖的手撫摸我們的頭頂，觸及我們的后背，帶著無盡的慈悲和力量……為我們祈禱祝福之后，老人家還給我同行的兩位朋友取了藏名（1999年西藏的天文歷算大師次成堅贊給我取的藏名叫頓珠瓊培）。他倆自從到了古如江寺，得到大師的如此禮遇，興奮中不免有些緊張。大師又賜予藏名，更讓他們誠惶誠恐。最后，老人家拿起我的圓珠筆，用藏文在我的采訪本上寫下“題詞”：以行善好施為樂，以慈悲寧靜為本。

站在修行洞前舉目眺望，象泉河水奔流不息，河谷遠處隱約有人和牲畜的影子，陽光之下一片祥和，猶如世外桃源。此情此景，我竟然有些傷感。何時，我才能再回到麥格隆的身邊？更不知道，有朝一日無處可去的時候，我還能回到這里嗎？

離開古如江寺，我們接著去了神山圣湖。麥格隆的弟子安排我們住在一位藏醫的親屬家里，岡底斯藏醫學校還動用自己的儲存免費為我們的車加滿了汽油。盡管沒有轉山，沒有體味到登峰造極的幸福感，但我又一次沐浴神山圣湖的恩惠，赴了期待中的心靈之約。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將像一個真正的信徒那樣轉神山。

1999年在獅泉河鎮，麥格隆對我關愛有加。除了中午和晚上，我總在他家里呆著，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老人呢，絲毫沒有一丁點的不耐煩，有問必答。2006年在古如江寺，我和朋友也被老人家以尊貴的客人相待。盡管由于語言的原因，麥格隆一定有許多精彩而又精辟的闡述，我無緣聆聽到了。但能夠坐在大師的跟前，幾乎是促膝而“談”，卻又該是何等的榮幸。在我的生命中，他是如此地遙遠，而又是如此之近。與他的相處，那樣親近、放松和自然。他并沒有直接“點化”你，卻不知不覺消融你心中的結。高原秋日的陽光，令人從內心感到溫暖和安詳。我多么希望，永遠籠罩在這和煦的陽光里，永遠在麥格隆的身邊，傾聽他娓娓道來。或者，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這樣呆在他的近旁。我知道，這叫幸福時光。

兩次到阿里，整個藏區備受尊崇的大活佛，被苯教徒和佛教徒共同尊稱為“麥格隆”的丹增旺扎，都特意為我念平安經并摸頂加持，祈禱神靈護佑我一路平安一生吉祥。這更是我的大幸！能得到高僧大德的關愛，我還企求什么呢？那么深重的情和意，我何以回報?唯有永不停步地前行，謙遜虔誠地敬仰路上的自然和生命，平實地予以記錄并告諸世人：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之所以美好之所以希望不泯，是因為存在不同于己而且價值獨特的生存方式和文明形態；尊重并珍愛這種文明的多樣性，就像不能離開多樣性的生物圈一樣，乃人類社會生存與興旺的前提。當然，本人的悟性和能力有限，或許永遠也無法抵達更高的境界，但是我愿意永遠走在路上，與路上的自然和生命同在。

記得第一次從阿里回到北京，讀過《憂郁的熱帶》之后才知道，我非常喜歡的“當代人類學之父”列維#8226;斯特勞斯也有過同樣的思緒。

以人類學家的身份去到巴西印第安人生活的叢林之中，即使居住在這片高原上的人所講的語言斯特勞斯聽不懂，土地本身卻能直接對他說話。在那令他陶醉不已的景色之外，或許祈禱會成真，會得知這片原始土地及其居民的秘密。而只有在具備足夠的耐心和謙卑之情時，才能進入那個世界里面。最終，斯特勞斯誕生了經典的人類學著作《憂郁的熱帶》。用在亞馬遜叢林的經歷，他告訴我們另外的真相：“文明尚未被消滅到只成為一種遙遠的記憶，而仍然是可以在一生中重新與之建立二三次接觸的真實事物，在這樣的地方可以發現非常具有創意、個性獨特至令人意想不到的程度的人物。”

在我“零距離”接觸極地高原的經歷中，麥格隆正是這樣的人物。

而除了尊崇景仰的情感之外，在心里我似乎更把麥格隆當作自己的親人。是的，一位慈祥的長者，一位前世離散的親人。

麥格隆，恭請接受我遙遠的感念和祝福——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