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南麓的樟木

記者的家鄉在鄂西南大山中的小鎮上。老家雖說是大山深處的土墻瓦屋，但交通也算方便，門口二三百米外就是著名的318國道。這條國道的起點在上海，終點在中國和尼泊爾交界的西藏樟木口岸。公路途經9個省區市，差不多橫貫整個中國，沿途集中了人文及地理的萬千風情和風光，最近一期《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形象地把它稱為“中國人的景觀大道”。從小時候起，我就無數次想象和憧憬過這條茫茫長路的兩端——東海之濱的繁華大都市，以及雄偉的喜馬拉雅山脈和它南邊的異國它鄉。工作以后，因為職業和愛好的緣故，我一次又一次地走過這條公路及其沿途各地，而只剩下離它的終點約300公里左右的地帶一直尚未涉足。

2006年9月下旬，記者終于如愿以償地抵達了318國道的終點。

我們從阿里驅車自西而東，走過吉隆溝和希夏邦馬峰景區后不久便從小路走上318國道。很快進入海拔3980米的聶拉木縣城，一個小小的山城，明顯與阿里的氣候和景致不同。再往前30公里，就是地處喜馬拉雅山南坡、海拔2300米的樟木鎮。這狹窄、彎扭的土路，盤旋在陡峭山崖間，還得隨時擔心兩旁高山的落石和泥石流。道路艱險，30公里竟然得走一兩個小時。雖說雨季的高峰期已過，但樟木還是用連綿不斷的陰雨來迎接我們。數不清的激流飛瀑，蒼茫森林之中云海升騰，此番景象真的久違了。

318國道的最后一塊里程石碑，立在樟木鎮的街頭，上面標注的公里數字為5382KM。

口岸即景

剛進樟木，街道都鋪了水泥路，一棟挨一棟的樓房密密麻麻擁擠在山坡上。這也如同老家長江邊的山城，比如巴東等。那些樓房幾乎沒有可以平展它們軀體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棟壘一棟朝天上長。在樟木作觀望，更多的時候需要仰起脖子。一輛輛首尾相接的大貨車，占據了街道兩旁所有的空地，綿延向前，似乎沒有盡頭。有的車來自中國的青海、甘肅等地，那些滿身繪制著花哨而夸張的色彩和圖案的車則屬于尼泊爾。四川酒樓、尼泊爾餐館、酒吧、歌舞廳、網吧和中國銀行、農業銀行，以及旅行社、賓館……內地有的，這里都有；內地沒有的，這里也有。比如，朋友就帶我們看過尼泊爾人表演的小品和歌唱、舞蹈等，演員有男有女，個個容貌嬌好。一群群年輕的尼泊爾卡車司機，在歌舞廳喝啤酒、聊天、蹦迪。我們在這里還吃到了來自尼泊爾的特色風味食品——鯰魚火鍋，買了尼泊爾產的手工打制的銅質轉經筒和名貴木材造的熏香木盒等。

樟木口岸的海關和邊檢站，在街道的最下方。如果不是旅行社組織的游客，要想通過這里必須找當地的接待單位陪同才能過關。與其他許多邊境地區不一樣，樟木海關之外仍然是中國的地盤，離真正的國境線即中尼友誼橋還有將近9公里的山路。這就是有名的“關外境內”。樟木鎮夏爾巴人聚居的名叫迪斯崗的街道（村莊），便處在這一區域。在這里，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山谷對面和河溝底部的尼泊爾民居、收割后的玉米地和栽下的秧苗。出了迪斯崗沒幾步，公路又變成土路，且彎多路窄。

下到河谷最底部，過了中國的拱形國門，就踏上友誼橋。在橋的中間護欄上，畫著一道短短的紅線，這就是中尼邊境線。中尼兩國長期友好相處，接待我們的朋友與雙方的邊防軍警都非常熟悉，所以我們得以跨越這條紅線所代表的國境線，走過大橋來到橋頭的尼泊爾科達里邊檢站。穿著拖鞋、背著大竹筐或者碩大的布口袋，絡繹不絕的尼泊爾人穿梭在大橋兩端。科達里很小，一條狹窄的街道依附在河流和高聳的山坡之間，擠滿了餐館、雜貨鋪、臺球桌和行人、車輛。按照規定，中尼雙方的邊民可以在各自邊境線以內的30公里范圍內活動。尼泊爾人過來串親戚做生意，來購買大到電腦、電視機，小到膠鞋、洗衣粉的各種日用品。尼泊爾幾乎從中國進口一切生活用品。作為西藏唯一的國家一級陸路通商口岸，也是最大最繁華的口岸，樟木的小額互市貿易最發達，吸引了內地和沿海地區的許多商人。有資料說，從樟木出口的貨物，30%在尼泊爾本國消化了，70%銷售到印度北部的貧窮山區。當然，因為它還是對第三國人員開放的口岸，在這里幾乎能看到來自世界各國的旅游者。他們中的有些人會取道拉薩上珠峰，從樟木出境，去游尼泊爾；有些人從尼泊爾經樟木入境，然后前往西藏各地游歷。不時還能看到騎自行車旅行的外國人，風塵仆仆卻斗志昂揚，令我們欽佩不已。今年夏天以前，這里一直有去幾十公里外的尼泊爾小城鎮巴勒比斯的出境一日游，但聽說不久前中國游客在那邊出了交通事故，最近這項旅游業務被取消了。其實，這里離加德滿都也才90公里。

關于夏爾巴人

記者到樟木，最希望接觸和了解的，是這里的735名夏爾巴人。

夏爾巴人意為“東方來人”，起源于與宋朝同時期的西夏，屬于我國尚未識別的民族之一。也有學者認為，夏爾巴人可以算作藏族的一個分支。夏爾巴人使用藏文藏語，但服飾和生活習俗等與藏族又有較大差別。從前，他們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刀耕火種，以獵獸和食用野菜充饑，身穿獸皮防寒。新中國成立后，夏爾巴人得到政府的很多幫助，但仍然沒有徹底改善生產生活的基本條件。甚至在前些年，由于生活所迫，樟木鎮的部分邊民不得不去到一河之隔的尼泊爾就醫、上學和定居。興邊富民行動實施幾年以后，邊民的生活水平已今非昔比，人均收入達到4300多元（2004年統計）。邊境上形成了人心思歸的局面。邊民不僅不再把孩子送出國，相反還有46個邊民子女回到國內讀書，去尼泊爾治病的人數也比過去少了一半。如今對方的邊民對此羨慕不已，說還是中國的政策好，中國的邊民有福氣。

作為全國重點縣，僅有13000多人口的聶拉木縣近幾年實施了11個興邊富民行動的項目，投資375萬元。僅2004年樟木鎮夏爾巴人的扶貧搬遷項目就投入75萬元，扶持搬下山的村民在口岸上的迪斯崗從事第三產業。除此而外，樟木鎮的醫院、居委會活動場所和奶牛基地建設，都得到項目資金的扶持。從實施的項目上看，人口很少的夏爾巴人，得到興邊富民行動的支持最大。

樟木口岸距夏爾巴人聚居的立新村有近10公里，本來就是不上等級的山村小路，許多路段又被這些天的大雨沖毀，我們的汽車上不去，只得在口岸采訪一些夏爾巴人。

在迪斯崗一家夏爾巴人開辦的茶館里，記者碰見立新村村委會副主任多布拉。35歲的多布拉10年前就當選為副主任，3年前入黨，雖然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但漢語水平大致可以應付我們之間的交流（藏語和尼泊爾語說得更好）。過去他做過生意，當村干部后就只是在家放牧、種地。據他介紹，立新村共有夏爾巴人112戶、596人，耕地才80畝，以種玉米、土豆和蔬菜為主。已經很少有村民全家住在山上，大多數年輕人都下山做生意，村里只有少數老人在種地。而這幾年村里最大的事情，莫過于實施安居工程和興邊富民行動。全村有27戶人家每戶得到一兩萬元的補助費，徹底改善住房條件。眼下，村里還有30多戶人家的住房需要改造，23戶屬于低保對象，發展生產提高生活水平成為當務之急。去年，利用興邊富民行動的項目資金給12家貧困戶購買了一批牦牛（平均每戶5～10頭）。

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部分具有一定經濟基礎、經商意識較濃的村民把牦牛承包給別的人家，陸續搬到山下的樟木口岸開茶館、做生意。這樣的人家如今已有38戶，最初的木板房也變成了磚木結構的樓房，逐漸形成“關外境內”的迪斯崗自然村。村民的生活水平要高于尼泊爾的夏爾巴人。他們用酥油和奶渣等與對方交換大米、面粉、工藝品、照相機、手表、香水，再拿去出售。村里生意做得大的10多戶人家，每戶有幾百萬元的規模，業務廣及拉薩和內地。近幾年，邊貿不像以前那樣好做了。原來從內地進貨，進什么賣光什么。現在尼泊爾人自己跑到內地去進貨，省去中間環節更有賺頭。據說在浙江義烏小商品城，滿街都是進貨的尼泊爾商人。

夏爾巴人早已不是人們曾經印象中的背夫的形象，樟木頗具規模的酒店和超市的后面都有他們的身影。23歲的索郎次仁和父親白瑪正在商店里忙碌，一個來自廣東的游客選購了上千元的尼泊爾工藝品。索郎次仁家的這個商店開了兩年，有多達300多個品種的貨，生意一直不錯。瑞士原裝Tissot手表，內地賣8000多元，他們只賣6000多元。白瑪多年來奔波于樟木和加德滿都、拉薩之間，算是老商人了。8年前，他家花60萬元在迪斯崗蓋起這棟四層樓房，商住兩用。

除了商人，立新村還出了10多個大學生，拉薩、日喀則和樟木口岸都有分布。多布拉家就有3個公家的人，分別在金融、司法、教育部門工作。

靠近海關和邊檢的街上，樟木最大的酒店——夏爾巴酒店很有名氣。30多歲的老板嘉措，長期在拉薩和內地打理別的生意，酒店的管理由他的父親索郎頓珠負責。老人有9個孩子，其中兩個兒子去尼泊爾學過語言（英語、尼泊爾語和印地語），如今都在拉薩的旅行社作導游。1992年，索郎頓珠把家搬到了迪斯崗，花40萬元蓋了三層小樓。這是立新村第一個搬到山下口岸的夏爾巴人家。曾經半農半牧的他擅長做生意，靠往返中國和尼泊爾搞邊貿掙錢拉扯大這么多孩子。尼泊爾的親戚作喇嘛的多，生活遠不如他家。2000年酒店開張以后，索郎頓珠擔起管理的重任。40個房間、100多張床位，非常操心。今年上半年，尼泊爾的局勢不太穩定，酒店生意比較冷清，下半年有所好轉。酒店現在有7個服務生，其中4個是尼泊爾人，還有兩個本地的藏族和一個夏爾巴人。來自尼泊爾的服務生每月工資500或550元，比在他們家鄉至少要高出200元。除夏爾巴語、藏語、尼泊爾語外，老人也會一點漢語和印地語。

我們在夏爾巴酒店還遇見一位氣質高雅的納西族老太太——云南麗江大名鼎鼎的宣科的妹妹宣慧英。她旅居尼泊爾40多年，與索郎頓珠一家相識甚久，感情很深。

其實，樟木口岸東邊不遠處的中尼邊境上的定結縣陳塘鎮，才是我國夏爾巴人最多的地方，共有1700多名（全鎮其他民族的居民總共還不到100人）。

離開樟木后，我們也去了定結，在縣里就夏爾巴人的情況作過簡單了解。陳塘鎮屬于珠峰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域，與尼泊爾隔河相望。這里地處偏僻，山高坡陡，前些年曾修過半截公路，但因地質條件復雜和雨水沖刷而導致毀廢。至今，它仍是日喀則地區唯一不通公路的鄉鎮。定結縣政府辦公樓大廳櫥窗里，貼滿了關于陳塘夏爾巴人發展現狀及民俗風情的照片。這兩年，縣委和縣政府的主要領導帶領職能部門的負責人幾次深入陳塘調查研究，落實相關的優惠政策，規劃進一步發展的前景，以加快開發竹編等林木資源的步伐，促進夏爾巴人早日脫貧。但是，包括修公路在內的巨額投資從何而來，縣里顯然力不從心。就像縣民族宗教局局長所說的那樣，定結不屬于興邊富民行動的重點縣，爭取項目的難度很大。夏爾巴人亟待解決的生產生活困難，往往因為缺乏資金而無能為力。

由此看來，同處于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樟木和陳塘，夏爾巴人的生活狀況相差較大。樟木的夏爾巴人靠口岸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借助興邊富民行動的政策支持，通過發展邊貿得以逐步走出貧困落后，真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