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時候,有一位美國人類學家到中國的西部轉了一圈,到北京的時候,他找到《人民音樂》編輯部主任、副編審金兆鈞,說了這么一句話:“21世紀的音樂在中國。”為什么呢?因為包括拉美、非洲等地在內,幾乎所有的音樂元素和表現手法都被現代音樂用到了,唯獨中國,在這方面還是一塊未曾開發的沃土。中國有56個民族,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世代相傳的獨特音樂。
其實早在1986年,金兆鈞的好友陳哲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那時的陳哲,憑借著《讓世界充滿愛》、《血染的風采》等流行歌曲創作人的身份紅遍大江南北。有一段時間,他卻突然和流行音樂圈子疏遠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陳哲的下落。只有少數像金兆鈞這樣的好朋友,才隱約知道陳哲的興趣已經轉向了深山之巔、草原之中、湖溪之畔,轉向了那些以口傳心授的方式被保存下來、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原始生存狀態的民族民間音樂。
金兆鈞與陳哲是多年的好朋友,正所謂高山流水,知音難覓。2007年1月10日,在位于北京市東城區的家中,金兆鈞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想起當年的情形,好友陳哲對于音樂本身以及中國民族民間文化藝術孜孜不倦的這種追尋精神,仍然讓他大為感動和贊賞。
那些讓陳哲癡迷的音樂,一度乏人問津,卻在2006年被媒體熱捧,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之一。它現在有了一個時髦的名字:原生態音樂。
“原生態音樂在2006年走紅是必然的”
在談到原生態音樂為何會在2006年大放異彩,成為一個炙手可熱的話題時,金兆鈞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那就是:“原生態音樂在2006年走紅是必然的。”
10年前,中國有一大批音樂人開始重新發現中國的民族民間音樂這片肥沃的土壤。在創作領域內,朱哲琴的《阿姐鼓》就借鑒了藏族音樂元素,三寶在創作專輯《歸》的過程中,采用了蒙古民歌的素材。還有崔健的歌曲,也滲入了嗩吶、鑼這一類民族樂器元素。金兆鈞稱贊他們是“自覺的音樂人”。他們對于原生態音樂元素的嘗試,打破了中國民族音樂圈中學院派一統天下的局面,使民族民間音樂變得更加多元。
雖然如此,在2006年之前,原生態音樂仍然只在小范圍內被注意,并沒有過多的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及影響。
真正打破這一局面的是2005年楊麗萍攜她的《云南印象》在國際、國內獲得的巨大成功。名利雙收的《云南印象》讓很多人看到了原生態藝術潛在的經濟價值。一時間,大量類似《云南印象》的原生態藝術表演層出不窮,像《云嶺天籟》、《劉三姐》、《麗江印象》等。在各民族地區,原生態藝術表演也得到了各地政府以及投資商的青睞。
2006年的到來,更為原生態藝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首先是中央電視臺第12屆青年歌手大賽正式設立了“原生態”比賽環節,使原生態音樂第一次在強勢媒體上得到社會和大眾的廣泛關注。同年9月,由國家民委、文化部、廣電總局和北京市政府聯合主辦的第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藝會演在北京數十家劇院進行了商業演出,也都取得了不錯的票房成績和良好的社會影響。在金兆鈞看來,值得注意的另一個原因是,2006年是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年,政府開始大力發展文化產業,就是國際上通稱的創意產業。發展創意產業需要具有民族特點、特色、特性的東西。于是從政府到民間,從傳統媒體到新興的網絡傳媒,對民族音樂、民族藝術開始格外重視起來。“多種因素湊在了一起,讓原生態音樂在2006年脫穎而出,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之一。”金兆鈞總結道。
“陳哲是一個理想主義的音樂人”
作為陳哲的摯友,金兆鈞一直關注著老朋友在音樂道路上的一舉一動。1986年,在全國的知識界展開“尋根熱”的大潮中,陳哲也開始了他追尋“原生態音樂”歷程的第一階段。當時他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要去創作較好的、較真實的民族民間音樂。他先是在北京郊區進行民間文化紀實的資料采集。通過攝像和采訪,記錄了很多民俗、傳統文化的東西。
當時有很多人認為,隨著時代的進程,現代化車輪所到之地將摧毀所有當地的文明和文化。1996年,陳哲前往廣西采風。回到北京后,他十分興奮地告訴金兆鈞,很多當時他們認為沒有了,已經全部消亡了的民歌,在大山中,在遙遠的少數民族村寨中仍然被完整地、或者部分完整地保存著。甚至還有一些從遠古保留下來的,十分珍貴的原生態音樂,在當地仍然有人傳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一個對本民族的文化藝術懷著崇敬熱愛心理的音樂人,陳哲的狂喜可想而知。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中央電視臺海外中心、北京文藝臺、廣東電臺“音樂之聲”為了推動民樂改革創新,聯手倡導了一次行動,取名“新民樂運動”,主要是為了區別于學院派的傳統民樂。從那以后,中國的音樂圈中開始了對創作真正的民族民間音樂熱烈的討論。據金兆鈞先生回憶,當時開了一些討論會,陳哲也參加了。在會上,陳哲的觀點顯得比較激烈。在圍繞著發展民族音樂的討論中,他提出了“創作民族音樂,不穿長袍馬褂,也不穿西裝”的口號。
“那個時期的陳哲,其實就是一個理想主義的音樂人,他滿腦子想的還是怎么做最純粹的民族音樂,那種既有根源性又是世界的音樂。”金兆鈞這樣回憶道。
但是陳哲所倡導的純粹的民族音樂,并不能為當時中國音樂圈大部分人所共識。在此之后,陳哲轉向民間,開始了自己獨立的“創作發現之旅”。
從理想主義的音樂人到民間文化保護傳承實踐者的轉型
陳哲在上個世紀80年代曾經寫過一首歌,歌名叫《不曾宣讀的未來》。歌詞這樣寫道:“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每一代人都有著風雨的業績。無論成功還是過失,都是歷史完整的足跡。我們將起步從今天這里,用自己的理解和方式進行下去,去接近一個民族久遠的期待,那是不曾宣讀的未來。”金兆鈞認為,陳哲今天所做的一切,其實在他的這首歌里,已經寫得明明白白。
在廣西呆了1年多的時間后,陳哲把目光轉向了擁有26個民族、音樂元素更為豐富的云南。他不斷地采集當地最原始的音樂,并把這些音樂帶回北京給金兆鈞聽。2001年左右,陳哲還帶著金兆鈞在云南轉了半個月。從那一時期開始,陳哲的心中越來越明確,自己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把那些隨時會消亡的民間音樂記錄保存下來。
“他一頭扎進這里面,在云南越鉆最深,一呆就是好幾年。回北京的時候,穿的破破爛爛,身無分文。”金兆鈞回憶說,“我問他為什么要這么辛苦,他就說因為我們欠那些人的,我們整天喊著現代化。現代化是什么?就是把我們的東西硬塞給人家,把人家寶貴的東西異化掉,最后消失。我們恬著臉說自己的東西是文明,可是卻把文明的根丟了。陳哲說他那是在還債。我就是贊賞陳哲這點,帶著知識分子強烈的文化責任感以及行為和思考上的不妥協態度,為這個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在云南的幾年中,陳哲越來越明確他要做的事情,在理論上慢慢形成了一個概念。這就是今天的“土風計劃”。
與普米族的相遇對陳哲來說,可能是一種宿命的安排。在金兆鈞的記憶中,陳哲最早同他提到普米族的時候很興奮。他不停地告訴金兆鈞有關普米族的一切,普米人是怎樣生活的,吃的是什么,普米人的音樂和歷史。在與普米族相處的幾年中,陳哲不僅對這個僅擁有3萬多人的少數民族產生了濃厚的感情,也終于找到他“土風計劃”所實踐的對象——那就是普米族的小村落。
陳哲開始游說當地的政府去保護拯救那些瀕臨滅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可是人家并不熱心。陳哲于是決定自己來做,他賣掉了自己在香港的房產。有了資金,開始了他“土風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讓資源地的人們實現民族文化的自我傳承,以此來保護民族文化的根的純正性;3年前,由“云南村寨文化傳承項目組”在云南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選擇4個村作為試點,其中,“普米族傳統文化傳習小組”在2004年被列為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試點。當然,陳哲的理論中也考慮到了藝術家的介入、攝取,進行藝術創作,達到經濟利益及社會影響的最大化。“你看,他每一步都考慮得很成熟,既考慮了原生態藝術文化保存的純粹性,也考慮了市場和原生態藝術潛在的經濟價值。理論如此系統和完整,而且又以實踐為依據,去不斷證明理論的可行性。”金先生笑著評價道。
陳哲的特殊意義在于他的堅持和他的理念
文化的多元化是目前國際上較為流行的“全球化”理論學。相對于上個世紀,傳播學專家、文化學專家以及人類學專家們對于“美國化”即是“全球化”的單一理論來說,“文化多元化”更為當前的專家學者們所接受。所謂多元化,即是承認,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有價值的、都是世界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金兆鈞告訴記者,在美國,中小學生的音樂學科中,就有全世界各民族的音樂知識。美國是當今世界上經濟政治實力最強大的國家,可是他們在文化上,仍然不遺余力地去學習其他民族的東西,足以證明他們對文化多元化的重視程度。今天的中國,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大家才把注意力重新轉到自己民族的原生態音樂上。可是如何去傳承保護這些原生態音樂,大家又不能形成統一的認識。用錄音機、攝像機、文字記錄下來,就算是真正的保護傳承了嗎?
陳哲理論的可貴性就體現在這里。金兆鈞認為,原生態音樂的“活化傳承”是最有創造力的理論。通過口傳心授一代代延續下去,最大限度地維持其民族文化“根”的純粹性。對今天來說,音樂唯一的途徑,只能是活化。因為音樂具有流變性,即興性。通過死板的記錄,那些音樂中最珍貴的東西,即“魂”的東西就會喪失殆盡。
“陳哲的特殊意義在于他的堅持加上他的理念。他把一個簡單的理念理論化系統化,再從實踐層面到理論層面去操作。這是很可貴的。過去也有很多音樂家從理論方面去思考,但陳哲是真正從實踐上去操作的。很多人對他不理解,覺得沒有意義。完成這么一項工程是非常不容易的,在中國,除了田風老師,就只有陳哲在做這件事了。他做的事情,已經超出了一個音樂人、一個藝術家的職責范圍,他在以他個人的力量去試圖影響整個社會,影響政府,來更加科學理性地保護傳承民族民間文化藝術。他為此也是傾家蕩產。”金兆鈞感嘆道。
“一個東方傳教士和他的烏托邦”
在采訪即將結束的時候,記者問金兆鈞,能否預測陳哲“土風計劃”的結果。金兆鈞說不能,因為這件事情正在進行中,所以任何人也無法預料結局。可是重要的是過程,重要的是陳哲以及他的“土風計劃”給中國音樂圈,乃至中國的文化圈、政界帶來的影響。記者又問金兆鈞,是否感覺陳哲在做的事情,像是一個東方傳教士在試圖去建立一個‘烏托邦’,雖然這個比喻并不準確。在聽到記者提出的這個問題,金兆鈞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說:“我認為他就是個傳教士,當然他傳的不是宗教,而是一種留住民族民間文化遺產的精神,一種責任感。在音樂圈中,很多人認為陳哲‘瘋了’,可是有的時候我在想,我們真的需要陳哲這種人,需要普米族小村落這樣的‘烏托邦’存在。陳哲所做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自我救贖。他在試圖挽救被現代化邊緣乃至消亡的我們民族文明的根與魂,就像他自己經常告訴我的那樣,他是在還債,是在替現代化、替城市人還債,在替我們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