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歸去的流放
在2000多年的歷史中,數以百計的中國皇帝沒有一個人駕臨過海南島,島上也幾乎沒有幾個人能親眼目睹皇帝的龍顏。但皇帝的意志旨令穿過千山萬水之后,仍然如貫耳之雷響徹云霄。這里的的確確是一塊皇土,在東方市十所村的一口水井邊,漢朝伏波將軍飲馬時留下的蹄跡還深刻可見,而崖州城里的孔圣人廟數百年間香火不絕。
然而,畢竟是一紙圣旨的傳遞,一個太守或縣令的派遣,也要數月乃至一年之久才能形成一個往返。更何況帝王易位朝代更迭,或者是兵荒馬亂的年頭,就無人顧及這浩渺煙波中的島嶼了。因此,這又是一塊棄地。處地的偏遠,文明的荒蠻,加之風暴密林毒蟲惡病等熱帶神秘恐怖的自然景觀,更使人將它視為畏途末路。在中原大陸遇到滅頂之災的逃亡者,流浪的盡頭就是這里;冒犯皇上違綱亂紀為專制社會不能容忍者,或者是各種政治黨派斗爭的犧牲品,如果不是斬首午門,流放的盡頭就是這里;而一代代被強征派遣到這里戍土的軍士,就再也無法返回自己的故土了。無怪乎古人稱之為天涯海角。這是社會的邊緣,往前一步便是死絕之境空亡之地了。唐代名臣李裕德的詩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一去一萬里,千之千不還。崖州何處去,生度鬼門關。”這位政治上的失意者不足一年,便客死于此,他的尸骨連同所住過的村莊后來因河流改道被河水沖走了。
總之,來到這塊棄荒之地上的,都是被一場災難驅趕而來的,而不是為了投奔光明、追求富貴而來的。作為逃亡者,他們在原來生活的地方走到山窮水盡,再也無路可走時才鋌而走險,漂零到此來謀活路;作為流放者,他們已失去了主宰命運的主人的寵幸和自己高貴的身份,懷著滿腔的凄楚無奈來到這里寄托余生。在流放逃亡的中途,不知有多少難以排解的失意惆悵,多少割腸斷肚的生離死別。不難思象,當他們登上一葉孤舟漂泊于風波之中時是什么心情!
我老家在大廳正中掛著“河澗堂”字匾,據族譜所載,我的家族來自河澗地區,即今日河北東南部和山東西部,是戰國時邢國的故地,傳說還是周公的后裔。北宋王朝滅亡時,開封城湮沒在金人的火海之中。身為朝廷命官的肇周公帶著兄弟,隨流亡的人群向南奔逃,經過安徽和福建等地,歷時數年均無法安身立命。有兩兄弟客死于流離的途中,其余兩人在海上漂流了許多日夜之后,在海南東北部一個叫水吼的地方登陸?,F在,每年清明節都有許多人(包括后來又漂流到南洋的血肉)來到這處海灘,隔著煙波對面北方祭吊祖先的幽魂。由于沒有失卻對故鄉的記憶,因此總不能把這里當作是故鄉。在他們的心中,海南島仍然是異土他鄉。
這些被驅逐,被拋棄,并且面臨過人生絕境的人,當初就有一去不復返,以生當死的準備。如果他們也能拋棄原先的土地和主人,那么他們便是最自由和最有勇氣的人了。但是他們并沒有如此的決絕。在感情的深處,他們仍然縈繞著故土,并跪在主人的面前。他們總是期待著有一天被認領、被召回,說:我們仍是屬于你的。
每一次,當我經過那些荒遠的山野,看著那些散落在山野之間,并陰蔽于林叢里的村莊的時候,我總感到這些村莊似乎是互相離棄著,似乎互不理會。有時見到村口張慌搖曳的椰樹下坐著一兩老人,他們的神情真像做錯事而被趕出家門的孩子,等著父母來領認。 多少年過去時了,多少代人埋在土里,這些背井離鄉的人至今仍然擺脫不了流浪異土、身世漂零的感覺。他們似乎是生活在海上,而不是在陸地。
畢竟,流放者和囚禁者是不同的,囚禁者渴望掙脫鎖鐐出去,而流放者渴望赦免而歸來。自由對于受盡禁閉之苦的人才是可愛的,對于被放逐的流離失所無依無靠的人卻是一份恐怖的禮品。海南人似乎不像他們老家的人那樣受到嚴酷的君主專制的扼制和綱紀倫常的捆綁。在漢以后的二千年的歷史中,郡縣政府常常名存實亡,形同虛設,封建的制度規矩也相當松弛,海南省人更多生活在放任之中 。在島內各地,自由浪漫的民風至今猶存。威脅他們生存狀態的主要不是暴君的苛政。相反,這些被流放被驅逐被拋棄的人,面對著陌生的土地、荒遠蒼涼的天空,倍感身世的飄零無落。一種遠離家園的孤凄和漂泊不定的恐懼感戰勝了對命運的掌握和愿望。他們渴望有一個至圣至上的人關懷著自己的命運,收容自己的身世,接受自己的投報,給他們靈魂歸宿的家園。
在崖州、瓊州舊地,都曾建有高高的“望闕(宮闕,帝君也)亭”,以示對王朝帝君的歸向和渴望帝王的關注。萬里投荒的李裕德老人曾在闕亭上低呤:“獨上江亭望帝君,鳥飛猶是半年程;江山只恐人歸去,百匝千回繞郡城?!币环N渴望君王關懷在顧憐自己的身世的強烈意愿和一種遠離君王的呼喚交織在一起。遠在萬里之外皇帝根本不會理會有多少人在仰仗他的關懷,他關懷的是自己權位的牢固和后宮的顏色。這可真苦了這些盼望者,他們的脖頸長得這么長。
許多年前,人們向我講述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在一個僻遠的村落,每到收獲的季節,農夫民都挑著新曬好的谷子來交公,但是這些糧食總是運不出來,于是公糧便霉爛了也沒有人用來做飯喂雞。每年的公糧還是照交不誤。
儒學的教養激勵這些棄民精忠報效國家,但是當他們破例地以行動去投報的時候,卻找不到報國的門徑。這使他們不能不陷入迷茫之中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然而由于遠離政治文化中心,他們無法參與國家事務和維護王朝命運的行動。他們實際上無法對國家對歷史負責,但又自認為對國家對歷史負有重大責任,因此他們不甘心于僅僅對個人家庭的命運負責,于是便空抱一腔情懷茫然無措,反而自己把自己拋棄了。
迷失原因之后的神奇
我小時候的鄰居是一個有幾個老婆的老人,他拄著一根據說是從馬來帶回的油亮的藤杖。在結滿酸梅豆的大樹下,他講起他到南洋時的情形,他說,當船漂到大海里去后,回頭看海南島就像浮在水波上的一堆沙土。的確,海南島就像飄搖風中的小船,有一條看不見但又很結實的錨索把它系在中原大陸上。這條錨索以血緣文化和宗法制度絞擰而成的。
和中原的居民不同,海南人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生活的地方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荒遠的邊緣。他們生下來就遠離首都,遠離了皇帝——主宰者和庇護者,實際上也就遠離了歷史的劇場。而且,海南島本身在過去的歷史里是沒有中心的,那些居民散落在山野之間或是海灘上,沒有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把他們的生活統集起來。島上的人們于是分散地站在不同的坡地上眺望著北方的天空,總覺得又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對于這個孤懸海外的島而言,歷屆的郡縣長官都是由皇帝從大陸委派來的,守衛疆土的兵馬是由皇帝從大陸派遣來的,左右這個地方社會生活律令條文制度也是由遠在萬里之外的朝廷頒布下來的。至于官長如何選定、兵馬如何派遣、律令如何制定,這一切就好像臺風是如何生成來去一樣,島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總感到有一種強大的外在力量在支配安排著他們的生活,他們不能擺脫也不能改變,只能接受一系列的無因之果了。而造成結果的莫名的原因自然被人格化甚至被神化地加以理解,更使人被動不安。海南島就像一只被牽引著的船,但又看不清牽引者是誰。海中風波的險惡和無常使船上的人不但不敢割舍那條繩索,反而攥得更緊。
常常有這種情況,當一個縣令太守受命來到海南島的中途,改變他的任免的旨令又已經下達,甚至委任他的王朝已經滅亡了;一條措施剛要開始實施的時候,新的措施又在頒布。一個王朝覆滅了,但它的官吏仍在忠于職守推行著它的制度的政令,在歷史劇變的年代里更是如此。宋代宰相李綱在貶謫到瓊州的途中,寬赦他的圣旨就已經發出,但他還是來到了海南島傷感一番。1976年,我八十多歲的姑婆臨終前讓人從老房子的床底下刨出一個瓦罐,里面裝著一串清代的銅錢和一大扎民國紙幣,那些紙幣新穎得就像剛剛印刷出來的一樣。這是她給子孫們留下的遺產。
很小的時候,我便被告知自己是生活在一個島上。站在腥風急吹的海灘上,看著海天相接的地方,我感到孤獨和惶恐,我居住的地方被無邊無際海洋和天空所包圍著。當危險突然出現時,我的呼救的聲音將被吞沒滅于寂寥之中了。
在這個有著深遠的自然和社會背景但又如此狹窄閉阻的空間里,不僅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得不到充分的展示,而變得無頭無尾,留下疑惑和懸念,而且事件的過程常常被外部神秘空間事件的橫向闖入而發生了意外的變故,留下驚慌和訝異。可以說,在這里因果的鏈條被掐斷了,事情總是突然地消失,留給人只是一些無因之果和無果之因。沒有一塊云彩在天空駐留很久,沒有一條河流顯示其來去的方向。當原因迷失于神秘的暗處,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一切也可能都不發生。總之,海南島向我敘述了一段無頭無尾、斷斷續續的故事。在心理上,海南島總是開放著。
海邊的一條船,每次出海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年總有那么幾條船出海之后不再回來的。因此,漁民在出海之前總把他的女人摟得那么緊,送行的場面如同送葬。而那些不再回來的人是否活在另一個地方,有一天夜里突然回來敲門?這種懸念永遠留在他親人的心里。在海南島的北部,我曾住過的城鎮,每當我穿過那條不見天日的小巷時,一個枯萎的女人總是用一雙幽幽的大眼傷感地看著我,她那瘦小的身子依靠在那間老房子的門洞邊上,陰暗的屋里可見幾根紅紅的香火。鄰人告訴我,很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的時候,丈夫在一次出門之后不再回來。從此她就整天靠在門框上發呆地期待著,辨認每一個過往的男人。她還常常在陰暗的屋子里搖簽,以斷定丈夫是否還活著,是否還會回來。盡管搖簽的結果總是相互矛盾,但直到今日,她還是搖得那么虔誠。
山里的人,當他走向深林的時候,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他可能被突然踩到的毒蛇咬死,也可能被冒犯的蜂群叮得面目全非,還可能被別的獵人錯認為是野獸而誤傷,或者不明不白只留下幾根骨頭和一灘血跡。懸掛在頭上的危險太多了。生活是懸念中的行動,災難中僥幸。每年都會有莫名的熱病奪去你所親近的人的性命。當然,奇跡并非是危險的。在白沙,山里人向我述說,有一個人不明不白得上了一種怪病,全身潰爛發出惡臭,村里的人畏他如猛獸。有一天,這個可憐而又孤獨的人拿著火種和瓦罐到深山里去了。兩年后,人們都當他給熊吃掉并忘了他,他卻笑著回來,身強有力壯,紅光滿臉。
《崖州志》上記載著我生長過的村子里一件小事:五月端陽放風箏,風箏都做得像一堵堵的墻,得用拉網的藤索來當拉線。有一力壯氣盛的青年,大概是因為與人打賭,便把風箏索系在自己的腰間,結果,風箏把他拖過長滿仙人掌漫長的海灘,拉到海的深處去了。后面的人追趕不上,只好眼瞪瞪地看著。他新婚的妻子在岸上為他守寡一輩子。
事情發生在意料之外,過程的操縱者始終沒有露臉,這構成了海南島的神奇。漢代伏波將軍的兵馬在西海岸登陸,海南人過了很多很多年后才弄清這是怎么回事。盡管在約2000年的歷史中,海南島相對來說還是平靜的,但在它的深處從不安寧。島上的人似乎時時都預感到有什么事情在發生。這種情形猶如風雨之夜躺在一間空曠的房子里,總感到有人在敲門,但打開門戶又不見人影,只見一片蒼茫……
作為一個海南人,我相信奇跡,渴望僥幸。相信一個晴朗的日子突然驟雨大作;相信天塌下來時我的房子仍然挺立;相信海島沉沒時水面上飛來了莫名的大鳥。我以驚奇的目光注視著外界的變化。我是屬于海南島的,它使我知道孤獨和邊緣的含義,并及早地提醒我去接受被拋棄的命運。這里的風水人情世態,在我還不知不覺的時候就進入我意識的深部,構成了我的感情素質,并左右我的人生對待。過去,每次渡過海峽時,我總是想,要是能架一座橋把海島與大陸連起來就好了。現在我覺得不必,海南島有那么廣闊的天空海洋與大陸和世界相通,為什么要把它們收縮成一座橋呢!
(本文作者為海南省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