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關于戰國時期秦人李斯的研究已經極其豐富,爭議也非常之多,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李斯的最后下場,有人嘆息,有人悲痛,有人稱快。嘆息的人認為李斯多才多藝,而且一生奮進不息,難能可貴,只可惜最后為他人所害,不得善終,因此應把他列入悲劇范疇;稱快的人認為,李斯一生勤奮,但其原始動機只不過是為了追求個人的富貴爵祿,且不擇手段,顯得人品卑下,當殺之而后快。筆者以為,對李斯一生,不能以目前的某一種價值觀為絕對標準進行簡單的片面的評價,必須結合當時的實際環境作具體考察。李斯反映在外在行動上的品格表現得非常猥瑣,一生害人無數,作“惡”多端,死有余辜,從這個角度看他的死不屬于悲劇范疇;但是如果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李斯執著于富貴,并不是他的過錯,而是他的自由與權利。從社會宏觀經濟的角度看,對個人追求財富的自由與權利的肯定是有益于社會進步的。對以政權為代表的國家來說,它的義務就是為個人以正當的手段追求財富提供一個合理的環境。李斯通過追求社會壟斷性公共權力而獲得財富分配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沒有為他提供更多的選擇,李斯的“惡”更多根源于封建專制政體,根源于這個政體之下的權力分配體制。正如盧梭說的,“人性中的惡起源于社會惡的根源”。從這一點而言,李斯無疑屬于悲劇范疇。
社會公共權力也是一種社會資源,同其他資源一樣,權力資源也同樣具有稀缺性與效益性的特點,包括公共效益與個人效益。權力資源還具有其他資源所沒有的特點,即權力資源的分配往往決定了其他資源的分配,即權力資源的分配具有對外的擴張性。這使權力資源在供求市場上表現為擴張的稀缺性與效益性,這一點在專制政體下表現得最明顯。在專制政體之下,權力資源的配置具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是配置渠道的上傳性與狹隘性,即權力資源的配置是由更上一級的權力鏈決定的,取決于權力供應鏈的上游。由于更高一級的權力分布更狹窄,這就決定了權力來源的狹隘性;二是權力資源配置的壟斷性,即排他性。在專制政體下,為保證少數人乃至個別人對權力的長期獨占與壟斷,現有的當權者必然組成封閉性的權力集團,以遏制非法者的侵入;三是權力資源占有的終身性;四是權力資源配置的主觀性。這里的主觀性是與以絕大多數人為代表的社會公眾的客觀性相對而言的少數人乃至于個別人的主觀意愿。為了實現對權力資源的長期壟斷,實現權力集團的利益最大化,要求權力鏈的下游環節絕對服從于上游環節的主觀意愿,為上游服務,這一點反映在權力配置的運作上,表現為人治社會的權力由上而下傳遞選擇的隨意性。
中國古代的封建政體是典型的專制政體。皇室家族是壟斷性、封閉性權力集團的核心部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封建法權,使皇室家族無限期地占有全天下的資源,包括最寶貴的人力資源。各級服務于皇室的封建官吏成為這個權力集團的外延部分,也可以分享一杯羹。在皇室家族內部,權力資源以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方式配置,以保持家族的壟斷;在各級官吏間,以由上而下的方式配置,使各級官吏構成完整的權力供應鏈條,使封建官吏對權力資源的獲取都必須取決于供應鏈上游更狹窄界面的幾個人甚至某一個人的主觀喜好。這更加體現了對權力資源占有的壟斷性,也使對權力資源占有的終身性與排他性得到具體而直接的表現。由于權力資源取決于上游,所以官僚們不必向公眾負責,他們惟一要做的就是保證供應鏈上游傾向的穩定性,排除潛在的競爭者與威脅。正因為如此,于是李斯必須殺死韓非,趙高必須殺死李斯。通過結束物理生命的方式結束其政治生命,使得物理生命與政治生命相始終,充分體現了權力資源配置的終身性、排他性原則。因此說,李斯們悲劇的根源更多在于這種不合理的權力分配機制。
新制度主義經濟學對此提供了理論評價。它認為,社會制度是基于客觀社會心理與文化的演進與積累,主張肯定私有財產制度與對私有財產追求的權利,肯定追究利潤最大化的必然性,肯定“公共目標”與“私人目標”之間存在的必然矛盾。認為社會權力在社會結構之間以及社會利益集團之間的分配不平衡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主要障礙,主張通過權力的重新分配,協調各利益集團之間的矛盾,尤其是協調政府與民間利益集團(在西方社會主要表現為企業)的權力分配矛盾,努力實現公共權力所致力的“公共目標”的穩定“增長”——即可持續性發展。因此,權力資源配置的正確方法是發揮它的最大效益。而它的效用發揮的大小取決于它的配置機制,在于這套機制在作權力資源配置時的正確的選擇,用制度解決正確的分配、恰當的授權、及時的約束,揚其所長而抑其所短,揚人性之“美”而抑人性之“惡”。
在民主政體下,公眾對權力資源的集體參與是它的分配體制的最大成功之處。它使公眾對權力的參與熱情,即最可貴的人力資源得以充分發揮效益。民主政體下權力資源的和平分享,權力配置來源與服務方向的統一性,權力的多種部門選擇,公眾集體參與式的有效約束,等等,都有效地抑制了人性的“惡”,而大力發揚了人性的“善”。在專制政體下,權力的強烈排他性構成對人力資源的直接浪費;更重要的是,對權力資源的占有能產生出比在其他體制下更大的“私人效益”。由于這種效益沒有及時的體制約束,與它相匹配的職業風險極低,很不成比例,所以造成了人性的極大失范,形成了對人性之“惡”的極度縱容。因此在古代中國,讀書出仕是利潤最豐厚的職業。這也是中國官本位文化的源頭禍首,造成對人力資源的極大浪費。因此,中國難以產生西方式的文化精英。中國的“精英”一旦進入官場之后,就為權力分配患得患失,即便是利益既得者也戰戰兢兢地提防潛在的競爭者,或打擊壓制、或讒言誣謗,無“惡”不作。因此,中國社會產生不了牛頓式的智者,只能產生司馬懿、袁世凱式的權謀家。中國歷代智識階層都將官場謀變之術視為智力資源效用體現的最佳場所,將權詐視為智慧貢獻的最佳領域乃至惟一領域,浪費了中國古代最寶貴的人力資源,這是封建專制體制下權力資源配置體制對社會發展最大的間接傷害。因此也可以說,李斯之死,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封建政體下歷朝歷代無數智識階層的悲劇。
這是李斯之死給我們留下的現實啟示,映照出今天在人力資源市場領域我們應該著力的方向。
編輯:霍瑞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