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上海的一所中學師范任教,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是為了“向國際接軌”,我們這個培養小學教師的中專要“升級”為大專,今后的小學教師要大專畢業了。當然,上上下下,皆大歡喜。“上”之歡喜者,“官”升一級;“下”之歡喜者,文憑的“含金量”提高了;我是處在當中的,也高興,我知道,大專畢業的小學教師與中師畢業的小學教師,最重要的區別在于:他應該是一個具有自覺的教育思想的人,而不只是一個“教學行為的操作者——如同老師們經常自我嘲諷的“口力勞動者”。
我把這個想法對新入學的大專生一說,他們當然很高興,但隨之又問我:那么,誰是我們的榜樣呢?我想了一想:陶行知——早已去世了,我也沒見過;又想了一想:蘇霍姆林斯基——太遠了,也去世了,我們都沒見過。眼前的,能見到的,似乎不多。正好在這時聽了一堂南通李吉林老師的公開示范課,又看了她關于情境教學的書和文章,我這才有把握地對學生說:你們可以學她,“庶幾近矣”。我曾帶了學生到南通去聽她上課,聽她的講座。我退休后,又曾帶了上海一些優秀的語文教師到南通去拜她為師。為什么?不是因為她名望大,地位高,而是因為她對教育,尤其對小學語文教育,有一套完整而有序的想法,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做法,身邊還有一群與她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共同為此而努力。我在與她近二十年的交往中,發現她有幾個與眾不同之處:
首先,她是一個有思想的實踐者,她從十八歲走上小學語文的講臺,至今五十年,始終堅守在小學語文的講臺前,把自己精力、思想、乃至全部情感,都傾注在小學語文教育的領域中。她是為了改變小學語文教育的現狀而去鉆研理論;而對于理論——不論是古今中外的——她都如饑似渴地汲取;汲取了之后,用來灌溉她的教學園地,用來滋潤自己的和學生的心靈。實踐使她腳踏實地,理論又使她向高處發展,而不只是在經驗的層面上滑行。這些年來,有許許多多中小學老師,在教學上做出成績,有的還相當優秀,但是當這些經驗被“總結”出來之后,向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層面不同的教學環境傳播了之后,影響力就漸消失了。事過境遷,再也沒有人提起了。這很悲哀,更是一種浪費,而我們總是習慣于在這里經驗的層面上滑行,至多不過套在一種時髦的理論上進行“捆綁式”的介紹推薦。李吉林則不然,她是非常執著地自己到理論著作中去探尋,而且不滿足于向一種理論靠攏,不滿足于尋求一種理論的“支撐”,她要做到“融會”而且要“貫通”——貫通到她的教學改革實踐中,絕不停步,再向更新的理論領域探索。不講別的,就這個華東師范大學,她至少向三代教育理論專家求教過,前有劉佛年先生,中有杜殿坤先生,現在則經常向葉潤教授和高文教授求教切磋,別的專家學者,就不用再一一列舉了。她有顆急切的向學之心,誠如杜甫所說的“能蓋多師是吾師”,而且這些教育學家的理論在她那里又不是空泛的裝飾,而是經過細細咀嚼之后吃透了,再滲透到她的教學理論中去。這樣的學習,遠遠勝過去讀什么碩士博士的學位,她是進入到“后”的境界了。反過來,李吉林本人盡管在小學語文教學界里有盛名,但并不“開宗立派”。說起這“開宗立派”也是我們中國“傳統”中的惡習。一個個都為像“武林”的“高手”一般,講究“門派”,進而就各占山頭黨同伐共。其實這一家的本事同那一家的本事也差不多,彼此彼此,可以互補,可以交融,何必對立?李吉林如果有派的話,那就是“兼收并蓄派”、“兼容并進派”。她的立足點在小學語文教育本身,是為了改進,為了改革,為了找到更多的理論支柱,為了尋到更多的教學資源,說到底是為了孩子們更好地讀書和做人。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她不忮不求。對“上”,不跟風,不超時,得到再大的榮譽再高的地位也還是回到普通教師的本份之上來;對“下”,不威不壓,不擺什么“通天教主”的資態,提攜青年,唯恐別人不能上進。她的思想,她的理論,她的教學方法,都是“天下之公器”,人人得而高之。我認為,這是我們對待教育事業和對待我們自己的唯一正確的態度。
其次,從語文教學本身來說,李吉林的五十年努力,不過是做了一件最基本的事:使語文教育回到它本來應有的位置上來。教育是為了“立人”,為了人的成長和發展;語文教育是整個教育的一個部分,一個最基礎的部分,它是通過幫助兒童在語言上的成長發展以開啟他的思想,情感和智慧,打下做人的根基。本來,一切語言文字,只有在具體的情境之中才可能活潑地存在,離開了具體的情境,它只能是僵死的語言文字符號。由此可知,學習語文也就必然離不開一定的情境,如同魚之在水,鳥之在空,人之在大地上行走。李吉林在語文教學中始終抓住“情境”這個語文存在的根本,兒童們所接受的語文教育就必然是真的、活的、甚至是優美的。她認為,語文才師的責任就是為孩子們創設最規范、最生動活潑最優美的語言環境,讓他們的語言潛能在這里得到充分的生發和滋長。古往今來,不管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一切成功的語文教育都是依據這一個辦法來進行的。但是在我們中國,由于長期的“經學”教育的傳統,對學生進行“死灌”式的教育,使他們在課堂上的語言教育與生活完全背離,想象力受到扼殺,只能造成大量孔乙己式的悲劇。李吉林以五十年的努力,使語文教育回到正常的道路上來,把學生引入到教材文本自有的情境,在這個豐富而活潑的情境中,使他們的語言能力和思想情感智慧,一起得到完整的發展。——這在今天看來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事,竟然花了這么大的精力,但這個精力花得值得。情境教育已經成為一條語文教學的公理,而不只是一種“范式”也不只是一種“教學流派”。
這里最值得注意的還是一個“情”字。
二十年前,杜殿坤教授在李吉林的第一本著作《情境教學的實驗與研究》序言中說道:“單就字面來說,任何成功的教育都離不開一個‘情’字,否則就成了無情的教育,成為單純的知識傳授,而后者正是所謂傳統教育最大弊端之所在。”須知,說這個話的時候,正是十年浩劫之后不久,“撥亂反正”時期。“情”這個字,當時與我們久違了;而正在這時,李吉林的語文教學改革,突出了一個“情”字,真如久旱之后的甘霖。正如沒有水我們就沒法生活,就長不出莊稼一樣,沒有“情”也就談不上教育,更談不上正常的語文教育。不過,今天雖然再也不諱言“情感”的教育,但是在考題的大海、“知識點”堆成的高山面前,“情”依然只能退避三舍,被擠到無足輕重的地位,在又一個怪異的“以考為本”的現象面前,李吉林老師的情境教育也就更加重要了。
最后,說她的一顆童心。
李吉林所創設的情境,具有三大特征:美、智和趣,這三者如一個立體空間的三個維度,一個都不能少。人們往往先注意到美和智這兩個特征,我以為“趣”也許更加要。
小學語文教育中的“趣”當然是“童趣”,也就是兒童本身的趣味,即兒童的情趣,并不是大人所謂的“理趣”。為此,小學語文老師身上就應該著彌漫一股自然而然的童趣,而這童趣又發自己的一顆真正的童心。有童心者才有童趣,小學語文教師應該時時刻刻守護著自己的一顆童心。
明代思想家李卓吾在《童心說》中說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我們的小學語文教材,經過一次次的改革,至今雖然還未臻完美,但至少已漸漸貼近孩子的心,成為孩子所喜聞樂見的文字,只要教師能貼著孩子的心去教它,生動活潑的課堂氣氛是不難形成的。《李吉林文集》的第六、七兩卷,大量的課堂實錄,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在孩子面前,她不是“彎下身來”,“蹲下身來”(這多累啊);在孩子面前,她不是“臉上堆著笑故作活潑可愛之狀”;在孩子面前,她不是“尖逼著喉嚨強吐嬰兒之聲”。孩子們歡迎她、接近她,只是因為這位李老師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與他們同一顆心,同一種語言,同一般情趣。用“境界”論的說法,就是“不隔”。——這不是“修煉”的結果,而是本性使然。小學老師和童話作家一樣,都是不失其童心,不失基本性們中的一員,與他們同一顆心、同一種語言,同一般情趣。用“境界”論的說法,就是“不隔”。——這不是“修練”的結果,而是本性使然。小學老師和童話作家一樣,都是不失其童心,不失其本性者也。
離開了課堂又如何呢?李吉林并不是“另一番面目”。她與青年教師在一起,不論是“報告”、“講座”或日常談話,她還是那個飽含童心的“大姐姐”。即使在家庭生活中,在丈夫、兒女乃至孫兒孫女面前,她仍是童心未泯、童趣不失,她始終過著一種充滿童真童趣的生活。這樣的人,是令人羨慕的;這樣的人,是受人敬重的;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
然而,我們這一代人畢竟是六七十歲了,過去有人說:“父母在,未敢言老”;現在應該說:“在孩子面前,不宜嘆老”;老也不要緊,因為一代一代新人正在成長。
我感到高興的是:李吉林的精神和思想,通過這八卷文集,如接力棒一般,傳遞到年輕一代手中,這一股力量是無窮的。
有思想者,不老;有境界者,也不老;有情趣者,更不會老!
責任編輯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