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佟家屯一夜之間被一場暴雨給毀了。好在寧縣縣城的天氣預報要比省城的天氣預報準。白天省城的天氣預報說,今天白天到夜間,晴轉多云,有雷陣雨。縣城的天氣預報說,今天白天到夜間,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區有大暴雨。村長佟少莆一向相信縣里的天氣預報而不相信省城的天氣預報,就像他一向崇拜縣長而不崇拜省長一樣。于是,這天中午的時候,佟少莆就讓村婦女主任佟海娟打開了村里的喇叭,廣播了四遍措辭嚴重的通知——
我們村是防汛重點村,十幾年來已經發生了六次嚴重的洪水毀村事件,累計已經死傷了近三十多頭牲畜,據今天縣城的天氣預報預測,今天下午到夜晚將有大到暴雨。請全體村民將糧食和貴重物品盡快轉移到村東扁梁山上的磚廠,各戶按照每人四平方米占地臨時支帳篷,各戶要互相團結,互相幫助。如有不轉移者除后果自負外,還罰稻子一百斤,特此通知。
通知過后還放了一段曲子,是村辦公室主任趙文輝從電腦上下載的音樂,就是那段經典的鬼子進村的音樂。
佟少莆是位精明的村長,也是縣長賞識的村長。佟家屯六年前就已經脫貧,原因是佟家屯人學會了草編手藝。佟家屯是洼地,有兩條河汊從村邊穿過,村子常年積水,村子到處都是茂盛的蒲草,不生蒲草的地方就是村民種的水稻。八年前佟少莆還是一個剛剛高中畢業,回村務農的小青年,才二十一歲,他父親佟振德原是村長,因常年哮喘,那年退下來了。村人覺得佟振德家出村長,就把佟少莆選上了。頭一年,佟少莆按照父親的套路領著村民務農,起色不大,政績也不突出。第二年,佟少莆從省城領來一位高人,是一位草編藝術家。他是佟少莆高中同學陳智慧的舅舅,陳智慧考上了大學,那年放暑假,佟少莆去看他,就在陳智慧家認識了他的舅舅高憲。他讓陳智慧的父親搞一個草編作坊,他負責在省外貿推銷。高憲還親手在陳智慧家用蒲草編了一個女人用的手袋,佟少莆驚呆了,而陳智慧的父親卻不感興趣。他是個殺豬的,他不屑一顧地說,咋地也沒有殺豬掙錢。佟少莆不能失去這個機遇,就和高憲拉起了近乎。后來,佟少莆去省城拜訪高憲,高憲被佟少莆的真誠感動,受邀去了佟家屯。開始佟家村人不認草編,直到佟少莆家年底收入了十幾萬,才一下子帶動了全村,于是,高憲把他的手藝和部分資本也投到了佟家村,使佟家村成了一個規模很大的草編基地,全稱叫佟家村草藝編織股份有限公司,每戶的年收入都超過了十幾萬。主抓農業的副縣長郭梓新到村里看望佟少莆,并把他作為脫貧致富的典型向全縣推廣。一年多以后,全縣又出現了幾十個草編基地。郭梓新在草編上獲得了政績,幾年后,他成了縣長。佟少莆既感激高憲給了他機遇,更感激他家鄉的水土讓他得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村民都非常擁戴佟少莆,佟少莆在村里發號施令,沒有人不聽。
通知剛剛播完,村民開始往扁梁山搬東西。日頭偏西時,就被大塊的烏云遮蓋住了。當村里一個人不剩的時候,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和縣城的天氣預報完全一樣。暴雨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大雨持續了一夜,第二天天剛放亮的時候,村民們從山坡上往下望,村里已成一片汪洋。平房被水淹了,只有幾戶高處的小樓露出青虛虛的屋頂。
這場暴雨給村民帶來了很大的損失。但村民們已經將貴重的物品和牲畜轉移到了山上,損失被控制在了最低的程度。山上的村民儼然躲過了一場浩劫,他們支起了帳篷,搭起了爐灶,做出香噴噴的米飯,還炒菜喝酒。佟少莆到各個帳篷里看望大家,大家都夸他是個神機妙算的人,哪家有酒他也喝上一口。佟家村不是一個太大的村子,只有六十多戶人家,人口也沒超過三百人,但每戶都有摩托、電視機、錄放機和手機,這些貴重物品都在山上。佟少莆把每戶走完,站在山上往省城打手機。他通過省城的114查到了省氣象臺的電話,他在電話里罵道,你們是他媽什么玩意兒,連大雨和暴雨都預報不出來,我多虧沒聽你們的,不然,我們至少得死上百人,還是我們縣里的氣象臺準。我是誰?寧縣人大代表、佟家村村長佟少莆。
村道剛剛能跑車時,佟少莆和村民們就看見幾輛轎車開進了村。佟少莆認出了縣長郭梓新的車。郭梓新的車停在村口,望著沒有人煙的村子發愣,他一定以為村民們都不幸遇難了。正在他驚恐地望著村子的時候,佟少莆給郭縣長打了手機。佟少莆第一句話就說,郭縣長請往東面看,我們佟家村人一個沒死,連牲畜都活著。
郭縣長感激地說,我就知道你這家伙精明,昨天半夜我給你打電話,你怎么關機?
佟少莆說,我就是讓你著急。
郭縣長說,村里的水已經退凈了,道也能走人了,你們下山吧。
2
村子被毀了,村民的房屋倒塌了不少。村委會的屋子沒被水淹壞,屋子里的十幾把椅子和幾張桌子被水沖到門口,大家還能坐下來開會。
郭縣長說,今年的這場雨下得很大很猛,但雨下得也并不平均,有的地方是大到暴雨,有的地方連中雨都沒達到,因此,受災的程度并不嚴重。據我們這兩天勘察的情況看,只有百余個自然村受災,而受災最重的應該有十幾個村子。昨天下午我們召開了緊急會議,并向市政府請示,決定將多年受山洪災害的這十幾個自然村進行遷移,包括你們村。今天我帶來了幾位專家,想勘察一下地勢,確定你們遷移的位置。地方財政和市財政根據規定向你們發放遷移補助,你們要大力協助。
佟少莆說,我們早就想遷,去年我向鄉政府提出過這個問題,李鄉長根本不把我的請示當回事,所以,沒有事我基本上不到鄉里去。
郭縣長指著身后的一位瘦高個說,他是你們鄉新來的趙鄉長,已經上任一個多月了,你們還沒見面吧。
佟少莆和趙鄉長握了握手說,真對不起,我應該早就拜訪你。這些年我們和省外貿走動多點,和鄉政府聯系不多,原來李鄉長有點瞧不上我們的草編,我們村又不能在糧食生產上做出新名堂,這也是我們的錯。
趙鄉長說,我初來乍到,對全鄉的情況了解得還不夠全面,以后還得請你們多多支持我們鄉政府。我一定為你們做好服務工作。
一陣客套之后,佟少莆說,沒啥勘察的,村子要是遷的話就遷到扁梁山上去。我二叔佟振江精讀《周易》,也通陰陽風水,他說沒有比扁梁山更好的地方了。扁梁山是緩坡,手推車載著二百斤稻子也能推到山上去。當初佟振福我七叔在山坡上辦了磚廠,就是看中了那兒的地勢。通到山頂有兩條路,早就被村民們踩實了,就是陰天下雨機動車往山上開也不打轉。還有,山中有兩條水脈,往深打二十米左右就出水,水質好。我七叔全家都做草編了,磚廠不干了。如果在山上建村,磚窯起火半年就能把全村的用磚燒出來。山的北坡是黃黏土,適合燒磚,如果把北坡的土再深挖十米左右,山北坡還可以開出一條道來。在這山上建村,禁止蓋平房,必須是二層或二層以上的小樓,節省占地。山頂端建一個現代化的水塔,家家使用自來水。搬遷對村民來說不是壞事,是喜訊,大家早就盼著搬遷。現在每戶存款不下二十萬元,即便得不到縣財政的支持,我們完全有能力自建。
郭縣長一拍大腿說,我還以為讓你們搬遷會是個難題,想不到卻順了你們的意愿,這就好辦了。但是,也不能像我們想象得這么簡單,這里面涉及到每戶人家對地理位置的選擇,誰在高處,誰在低處,這些都是難題。
佟少莆說,我早就考慮好了,用最樸素的方案解決最復雜的問題,那就是抓鬮。
趙鄉長說,抓鬮的方法并不樸素,就連國際上的體育賽事出場順序都抓鬮。為了抓鬮的權威性,我們可以采取縣公證處公證,鄉縣兩級政府監督的方式進行。
佟家村搬遷事宜幾個小時之內就敲定了方案。郭縣長和趙鄉長離開村子的時候,還到山上做了實地考察,并廣泛地和村民做了接觸,村民們對搬遷這件大事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郭縣長和趙鄉長離開扁梁山的時候,佟少莆既顯得有些興奮又感到有些疲憊。其實他心里非常清楚,雖然他和郭縣長說村民搬遷沒有什么大問題,但小問題肯定不少,小問題解決不好可能就是大問題。
3
在沒有正式搬遷前,村民們又從山上撤了下來,回到各自被損壞的舊宅里,他們不想做大的維修,只要能對付一年左右就行。村民們用了幾天的時間,將被毀的房屋宅院修復得差不多了,佟少莆才正式召開村委會,研究遷移工作的細節。
村委會班子成員六個人。他們是:村支書韓兆祥,佟少莆父親在任的時候,他就是村支書。韓兆祥是退伍軍人,參加過中越自衛反擊戰,腿上有傷,是傷殘軍人,走路有些輕微的踮腳。他不善言辭,但處事冷靜,對佟少莆的工作很支持。村會計魯云超,不是本村人,原是縣醬腌廠的會計,有會計師職稱。佟家村的情況比較特殊,既是村子,又是草編股份有限公司,政企合一,財務往來比較復雜。村委會聘用了他。但他和村子也有親戚關系,村中的獸醫佟振良是他的妹夫。魯會計一般不參與村里和財會不相關的事情。村治保主任佟建剛,也是一位退伍軍人,他一年前退伍,也是佟少莆的叔伯侄兒。他在當兵時曾是部隊首長的司機,退伍后他買了一臺加長卡車,雖然是治保主任,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往省城外貿運送草編產品。他見多識廣,有時候也愛管閑事,佟少莆對他比較嚴厲。村婦女主任佟海娟,原是雙橋鎮小學民辦教員,前幾年全縣民辦教師考試轉正沒考上,回村了。她是佟少莆的堂妹。佟少莆這輩人大都是男的,只有三個女的,他的兩個叔伯姐都嫁到了城里,就佟海娟沒有出去,現在已經二十七了,婚姻問題仍然沒有著落。佟少莆不太喜歡這個堂妹,她當上婦女主任還是父親逼著他讓她當的。村辦公室主任趙文輝,主動到本地落戶的大學畢業生,幾年以前他到佟家村實習考察,相中了韓兆祥的女兒韓紅梅,韓兆祥也沒干涉,趙文輝畢業就到了佟家村,迅速地跟韓紅梅結了婚。婚禮的第二天,趙文輝的父母從沈陽趕來,想把兒子拽回去,誰知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就只好認了。佟少莆不能眼看著一個大學畢業生只當農民,給他安排了辦公室主任的職務。趙文輝口才好,文筆也好。鄉政府曾要把趙文輝調到鄉里工作,成為國家干部,趙文輝不去,他說,當初省政府讓我報到,我都沒去,鄉政府我更不能去了。佟少莆欣賞趙文輝的個性。
動遷方案很快就確定下來。佟少莆讓趙文輝在手提電腦上復制了一份扁梁山地勢圖,然后根據可建筑房屋的地勢分布,分出了71個大小均等的方塊(佟家村注冊戶數為68戶,余出的3戶為留用戶數),然后,把這些方塊都編上了號。難題解決了,佟少莆讓大家想一想還有什么問題。
支書韓兆祥說,搬遷要先修路,這樣便于施工時往山上運材料。另外,全村一起動遷必然造成相對混亂,可分三批進行,第一批為村中的老弱病殘住戶,第二批為普通住戶,最后一批為黨員住戶。
村委會成員都非常贊同韓兆祥的提議,基本沒有異議。
魯會計提出,地方財政撥款可提留50%用于公共設施建設,其中包括修水塔和修路。自來水管道及村中的防火設施和娛樂場所由村民集資。
佟少莆對魯會計說,你做出一個預算草案,然后請鄉會計事務所共同論證。
佟海娟說道,新的村址應該設在村外,最好能夠設在扁梁山南面的松林中,那里風景奇特,還有百年老松,只要窗戶一打開,就能吸到足夠的負離子,有利于身心健康。還可以在松林的草地上做瑜珈。
村委會的其他人沒有作聲,吃驚地看著佟海娟。
趙文輝卻鼓起了掌,說,好,好主意。墨西哥的農業園區和管理機構有很長的距離,而民宅卻相對獨立,我們這樣做也是和世界接軌。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有一個重要建議請各位參考。村子搬遷了,就意味著棄舊迎新,我們是徹底告別了佟家村,所以,新建的村子就不能再叫佟家村了。為了讓全縣人民乃至全國人民知道有這樣一個新型的村落:是中西合璧的村落,是建立新生活的村落,是徹底與傳統文化相顛覆的村落,就叫伯蘭森得尼斯(blessedness),就是幸福的意思。
佟建剛笑著說,這哪像農村的屯子名,好像酒吧名,又好像伊拉克戰爭時的戰俘集中營的名字。
佟少莆說,文輝的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可以考慮更改村名的問題,但這不是一個很隨意的事情,要向有關部門申報,政府還要備案。
該想到的問題都想到了,會議要結束的時候,佟海娟突然說道,二哥,剛才全村戶數的統計有錯誤,不是68戶,應該是69戶。
佟少莆說,沒錯,我們在鄉政府的登記注冊就是68戶,這兩年既沒有遷出的也沒有遷入的,怎么又多出一戶來?
佟海娟說,是我啊,我不是前年就從小學校回家了嗎。我當初去小學校當教師的時候,是把戶口遷出了,落在雙橋鎮。我回來了,戶口還在手里拿著,我這幾天就落了。
佟少莆說,你落的話也得落到四叔家,四叔家現在三口人,加上你才四口人,咱們村戶型的人口指數是六口人,多出一口人,宅院面積擴大10平米。
佟海娟說,二哥,你這話說得就不對,我現在已經二十七了,能總在家里窩著嗎?要嫁還嫁不出去,你得讓我過獨身生活有個住處啊。再說,我弟弟少波也要娶媳婦了。
韓兆祥說,海娟的情況特殊,跟鄉政府打個招呼,增加一戶。如果大家沒意見,就算通過。
海娟是村長的堂妹,村支書又當了好人,村委會成員就都舉了手。
4
幾天以后,新村址住戶分配抓鬮方案到縣公證處做了公證,鄉政府也派監督小組到村里監督村民抓鬮。不到半天的時間,新村址村民住戶占地分配順利完畢,村民每戶一張從電腦上輸出的住戶地形示意圖,和手中抓到的號碼相對,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新宅地。村民釘楔子劃線,每個人都很喜興,好像當年土地改革時打土豪分田地的景象。村委會放假十天,第二天,被列入第一批破土動工的村民就開工了。
佟海娟落了戶,抓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數字,27,和她的年齡一個數字。不過,她抓到的位置不理想,是宅地的最北端,也就是新村落里最北面的一戶。好在這里地勢平整,離山路又很近。佟海娟領著她的弟弟佟少波到了新宅基地,她先嘆了一聲,然后對弟弟說,姐就是這個命了,注定要在這兒單身住一輩子。明天找人幫我挖地基吧,我就三萬塊錢,給咱媽了,我蓋不起樓,就在這兒搭個平房吧。
弟弟少波說,姐,你別這么喪氣,前幾天咱媽在大廟會上找高人給你算過命,說你命最好,現在才哪到哪,往后說不定我們還借你光呢。
佟少莆的新宅地恰好是佟振福磚廠磚窯的位置,他不能動工。佟振福雖然遺棄了這個磚廠,但這座磚窯還完好無損。韓兆祥和佟少莆在磚窯走了一圈,韓兆祥說,少莆啊,該著你到啥時候都得為村民做貢獻,大家建房子,這磚窯就得起火,啥時候村民的房子都蓋完了,你啥時候才能把磚窯拆了,蓋自己的房子。不過,這磚窯要起火,窯得算你的,你可以趁機把磚廠再弄起來,你不想賺錢都不行。
佟少莆說,我抓了這個位置已經擔了嫌疑,房子我可以最后蓋,但磚窯的錢我不能賺,就算村委會的收入,也可以打入公益收入。磚窯撤火時給我留夠蓋房子的磚就行。
韓兆祥笑了,我猜出來,你會這么做。
韓兆祥的宅地在扁梁山的西側,地勢較洼,但離松林很近。韓兆祥覺得自己的手氣不錯,將來老了的時候,可以在松樹林子里養養鳥打打拳。更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女兒韓紅梅和女婿趙文輝抓到的宅地和他是前后院。
中午的時候,扁梁山響起了鞭炮聲,第一戶搬遷的村民開始破土動工了。
第二天,扁梁山出了大事。
佟海娟的弟弟佟少波領著七八個幫工挖地基,快挖到晌午的時候,竟然在地下挖到一塊偌大的石碑。還挖出了許多房基石,這些房基石上鑿有文字,都是篆字,大家都不認識。還挖出了一口沒有腐爛的水缸,后來竟然出現了一座舊宅的輪廓,墻體高一米左右。這不是件小事,佟少波和他的幫工們不能再挖了。佟少波趕快找來了姐姐,姐姐一看,眼睛一亮,這無疑是一個舊遺址嗎。根據村民搬遷合同的規定,村民所占有的土地為永久使用權,這舊遺址就意味著是屬于佟海娟的。當然,佟海娟也不是一個法盲,如果這個舊遺址具有重要價值的話,她將要把這個宅基地讓出去,而重新給她分配宅基。這看起來是件很簡單的事,但這肯定有不簡單的過程,在這不簡單的過程里,無疑她是最大的受益者。
扁梁山發現了文物,驚動了全村,佟少莆和韓兆祥趕到了現場,又讓佟建剛找幾個村民保護好現場,他迅速聯系有關部門,請他們盡快到這里考察。
在有關部門沒有到來之前,佟少莆找到了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向他們了解過去扁梁山是不是有古建筑。村中最老的老人要數佟興樓,是獸醫佟振良的父親,他過去也是獸醫,今年八十四歲。佟少莆叫他五爺,他也是佟振德的五叔。
佟老太爺不善言語,說話語速也慢,人們把他抬到扁梁山坡,讓他看被挖出的碑石和墻體。老爺子的眼睛還算好,他認出了碑石上的幾個字,慢慢地說道——
我聽我爺說過,當年扁梁山是一個老林子,山下全都是沙棘樹,也沒有水,不長蒲草。扁梁山當年是匪窩。匪首也就是黑話中說的大瓢把子,是個女的,叫佟鳳,是朝廷工部尚書佟舉軒的老閨女。佟舉軒在朝廷得罪了皇親,被滿門抄斬,但佟鳳躲過了災難,那天她沒在家,出去玩。據說佟鳳那年才十五六歲,她把那個皇親給殺了,揣了兩根金條,騎著一匹白馬跑了兩天兩夜就到了寧縣這個地方。后來她用這金條招兵買馬,在山上拉起了匪伙,立志要殺回朝廷,為父報仇。可后來大清滅了,她就沒能殺回朝廷,繼續在這一帶殺富濟貧。后來她也結婚了,也生了孩子。為了顯示她的地位,她的孩子們都沒隨父姓,而從母姓。說來也不怕人笑話,咱們老佟家人其實都是佟鳳姑奶奶的后人。這石碑上的篆字都是鳳字,看來是姑奶奶的名。早年聽說這山上有座廟,也聽說這山上有座宅子,叫鳳頂屋,是姑奶奶歇息的地方。那座廟叫舉軒廟,掛著佟鳳父親佟舉軒的畫像,每次下山打劫都要在廟里磕頭燒香。可是近百年來也沒有在這扁梁山上發現一點物件,能證明佟鳳姑奶奶的傳說。現在可見了天日。
五爺話語出奇地流利,說完還有兩滴老淚溢出。
5
五爺的家史傳說其實已經證實了扁梁山這個古遺址的來歷。第二天,省文物部門的專家來此考證,其論證結果和五爺的講述基本吻合。這個古遺址算不得古,應該是清末的建筑,只是一座不倫不類的民宅。從墻體的建筑風格來看,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的青石堆砌而成。為了保暖,墻體很厚,有松樹枕木夾層。石板上刻的字都是鳳字。碑石上的文字是一段沒有多少文采,措辭激烈的短文,其文如下——
大清滅吾父 吾父何其悲 愛新覺羅□□ 以極
鳳爺舉劍時 □□血橫飛 唯吾悲歌壯 □□不老時
吾等二十年 □京城舞旌日 吾等祭父靈
省文物部門的專家得出結論,此遺址不具有清史價值和文化價值,但可以成為家族的史證景點,供人觀賞。由于殘存遺物較少,修復也難準確。
專家們興奮地來,失望地走,卻讓佟家村人歡欣鼓舞起來。
佟振德說,姑奶奶名揚大清,又為新址鎮宅,真是難得啊。佟家后人有了祭祖的地方,無論如何要修復起來。
韓兆祥說,雖是一個家族遺址,卻也為佟家新村提供了很好的傳統教育基地,能讓村人更加團結,為創建和諧社會共奔小康提供物證。
鳳頂屋的出土既是村中大事,也是家族大事。佟少莆將家族德高望重的老人集中到佟海娟的父親佟振濤家。佟振濤是一個非常老實的農民,一輩子做農事,從來不出頭露面,與人說話常常是恩哪、是、不是。佟少莆之所以把人集中到這來,也是為了尊重佟海娟,因為畢竟這個遺址是在佟海娟的宅地里。為了表示對這件事的重視,把五爺也攙扶來。
佟少莆說,看來海娟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塊地騰出來了,再給她分一塊新宅地。現在,村里還有兩戶機動宅地,位置都不錯,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任她選。
佟振良說,重要的是這鳳頂屋的修復,請誰修,修多大的規模。修復鳳頂屋是咱們佟氏家族的事兒,錢要大家均出,現在大家手頭都挺寬綽,出個萬八千的也不成問題。少莆,我們都聽你的,你看咋辦都行。
佟振德說,少莆年輕,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兒,還得大家拿主意。
佟建剛說,我在部隊時給作戰參謀何寬少校開車,何少校的弟弟是省設計院的高級建筑師,請他幫忙出個圖紙,不用花錢。另外,到縣城、省城購材料用我的車,免費。
大家越商議越興奮,好像鳳頂屋已經建出來了。這時,佟少莆發現,大家議得這么熱鬧,最重要的一個人物卻沒在,就問佟振濤,二叔,海娟呢?
這時大家才清醒過來,是啊,海娟呢?
人們找遍了村子也沒見到佟海娟的影子。佟家的幾個主要人物在佟振濤家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佟海娟回來。
佟振德對佟振濤說,老二,是咋回事,是不是你讓海娟躲出去了?
佟振良說,二哥是個厚道人,不會有那么多的心眼。這海娟鬼著呢。
佟少莆說,鬼還能鬼到哪兒?剩下的宅基地任她選,這幾天她雇的挖房基的人也都是咱老佟家人,也就是多花了幾頓飯錢,這個錢我出。我就不信她海娟還能趁機敲詐咱們老祖宗?
佟振濤說,那不能,那不能。
這時在屋子里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的佟振濤的老婆說話了。宅基挖了,放了鞭炮,就算是有家有戶了。老規矩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宅基地不能變祠堂,更不能修廟,海娟是獨立門戶,也算是自己撮起了一家人,屋里的煙火還沒旺,就算遷走了,這往后的日子還不是犯了大忌。咱們老佟家海娟這輩兒可就剩她自己了,你們得給她留條后路。
屋子里的人一下子靜下來。
五爺說話了,振濤家里的,這鳳頂屋是姑奶奶的舊宅,既不是祠堂又不是廟,是她的舊屋,理應為她修復,后人祭拜。如果我們現在把老姑奶奶的舊屋給占了,倒是犯了大忌,也是對老姑奶奶的不敬。她海娟算個什么,她是我們的姑奶奶嗎?
五爺有些生氣,咳嗽起來,佟振濤急忙過來賠不是,又幫著五爺捶背,說,您別生氣。又轉身對老婆吼道,老佟家的大事,你插什么嘴,一邊去!
佟少莆說,海娟落戶在鄉上費了很大的周折,要不是我幫她跑,才不會給她落戶呢。她那遷出來的戶口都超期了,我替她把戶落了,這本身就有些違法。我作為村長,不能做違法亂紀的事兒。明天我到鄉政府去,跟鄉派出所做個檢討認個錯,把海娟的戶口扔出去,反正她早晚也得嫁人。實在要落,就讓她重辦戶口關系,落到二叔家,合理又合法。不早了,二嬸也沒備飯,散了吧。
晚輩佟少莆翻了臉,也是有威懾力的。大家都起身要走,佟振濤老婆把大伙兒攔住了,我正做飯呢。
大伙兒也沒有留下來吃飯的意思,都走了。臨走,佟少莆對佟振濤說,二叔,海娟回來,讓她到我那兒去,不能耽擱。兩條路讓她選,別的我啥也不說了。
6
離佟家村西八里地是雙橋鎮。這天下午,佟海娟搭去縣城的長途車一站地就到了雙橋鎮。雙橋鎮雖然不大,卻非常熱鬧。雙橋鎮是三個縣的相交地,也叫三縣大集。這里逢雙日子就是集,所以集上的人總是滿滿的,生意也好。佟海娟走到了雙橋鎮的十字街,就進了一家飯店,叫豐盈樓。這是佟海娟的同學許豐開的飯店。許豐原來也做過民辦教師,和佟海娟一樣,考試后,被精簡下來了,后來在這鎮上開了飯店,生意不錯。
佟海娟進了豐盈樓,許豐就把她拽到了樓上的雅間,說,咋一個多月沒來呢,文輝這幾天天天來。
佟海娟臉就有些紅,他來不來和我有啥關系。
許豐說,他來是和你沒啥關系,可他每次來和我們家瑞忠在一塊兒喝酒,總是說起你。
佟海娟說,他們都說啥了?
許豐說,趙文輝說你身上有貴族氣質,是埋藏在鄉村的小資產階級女人,這評價夠高的。他說你喜歡穿棕色和藕荷色的衣服,說明你對生活有更獨特的追求。還說你的聲音有些嘶啞,很像美國的一個什么鄉村歌手,什么什么凱娜,咱水平低,也學不清楚。我們家瑞忠對文輝的看法非常贊同。瑞忠和文輝是沈陽老鄉,聽說他們還都在沈河區。這沈陽人可真不得了,都非常精明。
佟海娟說,趙文輝也是真有眼力,他敢放棄沈陽到咱這偏僻的地方來,和我們韓書記的女兒結婚,一般人做不到。許豐,你沒看見我們村的韓紅梅,長得那個漂亮。看沒看過電視劇《中國式離婚》,那里面的女主角,叫什么來著,蔣什么麗,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紅梅就是學習不好,高中都沒考上,要不然她早就成大氣候了。
許豐說,你說的那個韓紅梅我見過,半年前文輝把她領到這兒吃過飯,模樣倒是不錯,就是一個賢妻良母罷了,沒啥品位。那天我和瑞忠對他們可是熱情招待,那韓紅梅連句客套話都不會說,我和瑞忠對她印象不算太好,那天文輝也覺得很沒面子。
佟海娟說,別提他們,沒啥意思。
許豐說,看你這急匆匆的樣子,肯定是有啥事兒吧?
佟海娟說,是有個大事,這幾天,天上掉下個餡餅,砸到我腦袋上了,我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咋辦。我和村子里的人不太和睦,再說我在村子里也沒有一個知心的人。爹媽沒有文化。村長是我堂哥,沒啥文化,他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他。我請你和瑞忠幫我拿拿主意,我該咋辦。說完,她又把她的宅地挖出了古遺址的事跟許豐說了。
許豐瞪大了眼睛,說,這還真是天上掉了餡餅,你可不能輕易把宅地讓出去,那就等于掉在你腦袋上的餡餅你沒接住,喂狗了。
許豐給老公瑞忠打電話。沒成想瑞忠接電話的時候已經上樓了,領著一個人進了雅間,瑞忠旁邊的這個人就是趙文輝。
趙文輝對佟海娟說,海娟啥時來的?
佟海娟沒等說話,許豐卻搶先說,你倆咋好像約定似的,腳前腳后地到我這兒來了。
佟海娟就臉紅了,我可不知道趙主任今兒個到這兒來。
趙文輝嘻嘻哈哈地說,這些日子沒事我就往這兒鉆,我不往這兒鉆,我哥就一天倆電話。
許豐對瑞忠說,海娟有大事找咱倆商量。
佟海娟就給許豐使了個眼色,許豐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說,文輝也不是外人,他雖然是你們村委會的班子成員,可到關鍵時刻他肯定是你的人,如果他不站在你一邊,我和瑞忠也不能讓他。
瑞忠說,啥大事兒?
沒等佟海娟說話,趙文輝卻搶先說,肯定是房宅地的事兒。海娟這房宅地挖出了古遺址,宅地升值了。但礙于家族的面子,她還不得不把房宅地讓出去……海娟,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為這事兒來找大哥大嫂的?
佟海娟冷著臉說,不是,是許豐給我介紹對象的事兒。
趙文輝說,那你更得讓我幫助出招兒了。
佟海娟和趙文輝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最后互相都說樂了。佟海娟還是沒有把趙文輝當成外人,說明了來意,又把佟老爺子講的傳說給大伙兒敘述了一遍。瑞忠想了想說道,這個宅地不能讓出去,既然叫鳳頂屋,那就該是一個有價值的古跡,你可以在這個鳳頂屋上大做文章。這鳳頂屋的維修和重建都由你來做,你可以讓村委會將你的宅地面積擴大,把這鳳頂屋變成咱們這一帶的一個旅游景點。讓電視臺的人來做個專題節目,擴大知名度,讓外地人都到你那兒觀光。以你這鳳頂屋為核心,將你們村打造出一個民俗村,拉動地方文化產業。因為你是鳳頂屋的屋主,你當然有權成為民俗村文化產業的董事長。海娟,這樣你一下子就成名人了,也就成了文化資本家了。我還可以把一個朋友介紹給你,他把你的鳳頂屋寫成一個長篇傳奇小說,然后再根據這個長篇傳奇小說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到時候你想不讓這鳳頂屋出名都不行。我這位朋友是遼寧最牛的作家,他姓白,現在已經有兩部電視劇在浙江橫店開機,一般人請不動他,我和他交情很深。他小時候最窮的時候我給過他一雙皮鞋,聽說他考上大學以后還穿著我給他的那雙皮鞋。
趙文輝說,瑞哥的想法太好了,如果能夠將瑞哥的想法變成現實,那佟家村就不是草窩了。草編是他媽什么玩意兒,是脫離了農業產業適合于弱勢人群做的事兒,在沈陽許多殘疾人辦的福利廠就是一些個什么草編了,手工針線了,玩具組裝了。佟家村人已經把自己淪落成了弱勢人群。重要的是我們這些人是奸商高憲的奴隸,是被高憲殘酷剝削和壓榨的產業工人。一只草編女用手袋交給高憲是四塊五毛錢,高憲出口除去稅款是十六塊五毛,你們算算,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剝削嗎?如果我們用民俗文化村的旅游及軟環境收入替代草編手工業,不僅可以使我們的收入更高,還可以讓高憲這個大資本家破產。從這一點說,海娟,你的行為將是一個革命行為。
許豐說,聽聽,文輝這番話充滿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水平。
佟海娟也有些興奮,臉都脹紅了,說道,看來今天我到這兒來真是黑暗中見到了太陽。但她又嘆了一口氣,我這弱女人怎么能操作起這么大的事情,現在你們得給我指指路,我具體該怎么做。
瑞忠想了想,說,海娟身單力薄,確實也無力操縱起這么大的事兒。這么辦吧,我和文輝都加入進去,你是鳳頂屋民俗文化產業公司的董事長,我做你的總經理,文輝做你的副總經理,我們在背后幫助你操作這件事。既然你是董事長,你可以張羅點錢,啟動資金有十萬就夠了,我出五萬,文輝有多少算多少。
趙文輝忽然說道,我出二十萬,十五萬算海娟的,五萬算我的。
佟海娟吃驚地看著趙文輝。
許豐沖門外的服務員喊,小麗,上八個菜,拿一瓶好酒來!
趙文輝見天色不早了,要走,許豐說,讓瑞忠開車送你們。趙文輝和佟海娟先出屋,在外等著。屋里的許豐和瑞忠小聲嘀咕了一陣什么,許豐說,機會終于來了。
7
趙文輝和佟海娟從雙橋鎮回到村子已經快半夜了。他們在村口下了車,各自回自己的家。瑞忠的半截美汽車在進村的時候和佟建剛的卡車擠在一起。村路很窄,瑞忠的半截美給佟建剛的卡車讓了路。過去給首長開過車的佟建剛眼睛很有神,他只對半截美掃了一眼,就看見了佟海娟和趙文輝在一起。
佟海娟進屋的時候她爸和她媽都沒睡,都坐在炕上等她。
她媽問她,你到哪兒去了,咋還喝了?
佟海娟說,心里頭高興,到雙橋許豐那去了。
佟振濤說,五爺和你振德大伯、振良叔還有少莆一直等你到天黑,這么大個事兒你咋還躲了呢。
佟海娟說,我不是躲,我煩他們。宅基地歸了我,鳳頂屋在我的宅基地里,他們有什么權力指手畫腳。
佟振濤說,鳳頂屋不是你個人的財產,是咱們老佟家祖宗留下的財產,你沒權獨占,你得讓出去。
她媽說,看來你不讓出去是不行了,今下晌,他們都快瘋了,你要在家,他們能把你吃了。咱們見好就收吧,退就退,你把戶口落到咱家,也別要新宅地了,沖少莆要二十萬,少了二十萬咱就不干。這二十萬對少莆來說不算個什么,他一張嘴,老佟家每戶出五千就把咱打發了。有了二十萬,讓你在省城的二姐、二姐夫給你安排個工作,也好嫁人。
海娟打了個哈欠,說,我累了,我得睡覺了。這事你們別操心,有些事明早上我跟少莆哥商量,把我的想法跟少莆一說,他肯定滿意,整個老佟家都得佩服我佟海娟。說完,她轉身回自己的房間睡去了。
佟建剛把車開到自己家的院子里,車上裝了許多建筑材料,他也顧不得卸。他和佟少莆是前后院,見佟少莆家的燈還亮著,就去了佟少莆家。他進了佟少莆的院子,沒敲門,卻敲了窗戶,七叔,是我,建剛,睡沒睡?
門開了,佟少莆問,咋這么晚了還來,有啥事兒?說吧。
佟建剛說,事兒不小,得進屋說。佟建剛隨佟少莆進了屋,佟少莆把佟建剛領到沒人的屋子里坐下,問,啥事兒?
佟建剛說,剛才我從縣城回來,進村的時候,見一輛半截美也進咱們村子,我看見佟海娟我老姑和趙文輝在一個車上。我老姑太單純,趙文輝這犢子狡猾,也不正經,老姑可別上他的當。這事兒整出去會惹出麻煩,韓書記這些年和咱們老佟家的關系處得不錯,可不能因為趙文輝把咱屯子整亂了。
佟少莆說,你看準了,可別看花了眼。
佟建剛說,七叔,我是干啥的,當年我給81400部隊作戰參謀何寬開車,夜行800公里,路旁多少棵樹都清楚,何況今晚是兩個大活人,何寬現在是軍區的副司令,他常說,我的司機……
佟少莆打斷他,別廢話了,快回去睡覺吧。告訴你,今天你跟我說的這個事兒,不許和任何人說,如果你說走了嘴,小心我抽你。
佟建剛說,放心吧,我跟我爸我媽都不說。
佟建剛走了。
佟少莆躺在炕上睡不著,海娟怎么能和趙文輝混在一起?這一年多來,我怎么一點跡象都沒發現。
第二天一大早,佟少莆就去了佟振濤家。佟海娟還沒睡醒,佟少莆在佟振濤的屋里抽了兩根煙,佟海娟她媽才把佟海娟從屋子里拽出來。佟少莆見佟海娟一臉的疲憊,心里就生了無名火,也不給她好臉色看,說,海娟,你咋這么沒心沒肺,昨下晌,咱老佟家人都來齊了,就缺你,你咋地,不見我們。
佟海娟說,七哥,昨天你忽略了一個細節,你昨天上午沒有通知我開家族會。
佟少莆說,我告訴少波了。我說,少波,你姐下午必須在家候著我們。少波沒跟你說?
佟海娟說,少波和他的幾個哥們,昨天上縣城了,我一天都沒看見他。這么大的事兒,你該親自通知我本人。
佟少莆說,行了,啥也別說了,是七哥的錯。昨天,咱老佟家在這兒研究了一下晌,基本上定下來了。你得把房基地讓出來,剩下的兩塊機動房基地可以任你選,如果你都看不中,我就把我的房基地讓給你。咱老佟家煙火很旺,往后得以家族為核心,團結一致。鳳頂屋的出現也讓咱們老佟家有了祭祖的地方。老佟家要花錢修復鳳頂屋,每戶出資五千元,不足部分由村委會補。建剛到省建筑設計院請專家為我們設計圖紙,下月就動工。我今兒這么早來,就是來通知你,我怕二叔跟你說不清楚。說完,佟少莆起身要走。
佟海娟急忙攔住佟少莆,七哥,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要說。
佟少莆坐下,說吧,我聽。
佟海娟說,七哥,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下晌在我家都研究了什么。咱們老佟家出了姑奶奶這個大人物,我作為姑奶奶的后代沒有理由不祭拜她老人家。修復鳳頂屋那是非修不可,要不修也對不住咱老佟家。我有一套修復鳳頂屋的方案,這個方案肯定比七哥你要有膽識有魄力,更能博得咱們老佟家的贊同。其實我對鳳頂屋的歷史淵源比你了解得透徹。佟興樓爺爺知道的只是一知半解。我在小學教書的時候,我們學校的打更老頭項宗年和我說起過咱們的姑奶奶佟鳳。他說出的一件事讓我大吃一驚。他說他爺的三爺叫項永林,這項永林是誰,是佟鳳姑奶奶的丈夫。照此說法,咱們都不應該姓佟,該姓項。姑奶奶是女權主義者,不讓從夫姓,這也體現了姑奶奶最早的革命思想。行了,別說這些太深刻的東西了。再說項宗年,他聽他爺爺描述過扁梁山鳳頂屋的場面,說鳳頂屋是十二間正房,八間偏房。山頂上有舉軒廟,石頭臺階一直通到鳳頂屋。鳳頂屋有個院套,圈了半個山,都是女墻。四座烽火臺,女墻上有火槍眼上百個,墻上站滿了人,那就是一千五百個精兵。姑奶奶為啥將宅院設在了山的北坡,南為陽北為陰,姑奶奶就是要建一個女性社會,將來時機成熟殺回朝廷,成為新時期的慈禧太后。據說,姑奶奶這個世界還有名,叫大佟國,是女人統治的寨子,寨子里女兵約有三千,男兵只有一千,且都是下人,除了馬夫、更倌就是廚子。山上據說有八個將領,均是女的。這個大佟國還有完整的社會體制和嚴格的等級制度。據說還有國旗和國歌。我可以想象我的姑奶奶佟鳳真是有才……七哥,我說這些你明白了吧。你的想法無非就是修一修房子,修一修院墻,這也太小家子氣了,這哪是咱們佟家后人的氣魄。
佟少莆聽傻了,覺得海娟有些胡言亂語,但仔細一想,又有些半信半疑。他對海娟不算太了解,這丫頭小時候很老實,不多言不多語,想不到現在她竟然顯得非常自信。就說,那你的想法呢?
佟海娟說,我要說的可不是想法,是一個宏偉計劃。趁佟家村新址還沒有全面開工,現在應該立即叫停。全村房屋建筑要統一風格,都是仿古建筑。村名要改,就叫佟鳳寨,村中要豎起一面大旗,旗上寫著大佟國。全村要修城墻,重現當年古城墻的韻味,不光要修復鳳頂屋,還要修復和鳳頂屋配套的大的院落。十二間正房,八間廂房,山頂重修舉軒廟。整個屯落要見不到鋼筋水泥,見不到柏油路。路面都用石板鋪,路燈都掩飾起來。
佟少莆打斷她,干啥,想讓人們回到舊社會,村民們還咋活了?
佟海娟說,干啥,要干大事,不是讓大家回到舊社會,是讓大家過天堂的日子。你以為建這些古建筑就算完了,這不是玩,這不是作妖,這是經濟。我們要建立佟鳳民俗文化村,是企業建制,法人全稱為佟海娟民俗文化股份有限公司。咱們現在在做啥,在為資本家高憲做奴隸,在幸福地接受資本家高憲的暴力剝削。我們村村民年均收入不到五千元,實際應該收入兩萬,一萬五千元被高憲剝削去了。咱們要停止和高憲的合作,尋求新的合作伙伴。草編不應該成為主打,它只能成為我們民俗文化公司的附加產品,我們的主打應該是旅游收入。在我們民俗村,要把餐飲、洗浴、風險娛樂作為主打。咱們從小投入開始,慢慢就變成大投入大收入。我既然有幸抓到了姑奶奶的鳳頂屋的遺址,這也是姑奶奶的在天有靈地下有知啊,她是指定讓我擔當起佟家后人的大業。七哥,你說我能辜負姑奶奶的希望嗎?往后你該當村長,還當村長,我正式辭退婦女主任的職務。我要任佟海娟民俗文化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你要想跟我干,就給我當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
佟少莆冷笑道,你有資金嗎?
佟海娟說,我存款有十五萬,別人又支持我十五萬,在此基礎上我可以貸款三十萬,六十萬啟動資金作為第一期投入應該沒有問題。七哥,現在你也面臨兩種選擇,一是你把我趕出佟家村,用我的落戶違反規定作為理由,你還光彩地當村長。修鳳頂屋,村里村外都有面子,每年也能得到資本家高憲背后給你的幾萬元小費。二是你要丟下面子跟妹妹我干,你支持妹妹照樣有面子,超不過五年,你成為百萬元戶也是飄輕的事兒。我的大事業也離不開七哥你,你在村中有威信,你喊一嗓子比我哭一天都好使。七哥,妹妹要說的都說完了。
佟少莆半天不說話,忽然小聲說,海娟,跟我說句真話,是不是趙文輝給你出的主意?
佟海娟笑了,我尋思你得要問我這話。因為昨天我和文輝從雙橋回來建剛看見了,建剛肯定跟你匯報了。是,文輝給我出了不少好點子。
佟少莆說,你要知道,趙文輝和韓紅梅是恩愛夫妻,你可不能做出對不起咱們佟家的事兒。
佟海娟瞪了他一眼,七哥,你咋越來越沒文化了呢。
佟少莆被噎住了,說不出話來。
8
將佟家村改為民俗村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佟少莆判斷不出佟海娟的宏偉設想是不是具有可行性。佟少莆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他和高憲的合作并沒有覺得吃虧,也并不認為高憲是對他們進行殘酷的剝削和壓榨。他認為村民編出的女用手袋其價值就值四塊五毛錢,一個熟練工一天可以編出六個來,每天的收入不低于一個縣城國家公務員的收入,高憲讓四塊五的手袋升值了,那是他的本事。佟少莆不會輕易地讓村民們放棄草編。佟家村距國道六公里,距一個鐵路小站十八公里,距松花江十九公里,交通運輸還算便利。據他掌握的情況,本省的旅游景點不下三十幾個,大多是自然風光景點,還有幾座名寺和一個古遺址景點。本地區不具備近代古宅院的歷史證據,我們修復鳳頂屋和古宅院,讓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現代仿古建筑,是古遺址的贗品,拉動民俗村的文化旅游產業必須具備吸引外資和媒體大肆炒作的條件。佟海娟知識淺薄,她的所謂宏偉設想也不過是別人的主意,能為她出這樣主意的人也只有趙文輝。
佟少莆雖然與趙文輝共事快三年了,但對他還不是特別了解。據趙文輝自己介紹,他在大學學的是中文系,當年他到此地來實習,是來搜集當地的民歌和薩滿文化中的祭祀習俗,整理地方的民間傳說。聽說他還出版過一本書,是什么書他也沒有拿出來讓別人看。趙文輝不善言談,但想法奇特。他的社會背景和家庭背景佟少莆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他的父親是沈陽市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母親是一家醫院的藥劑師,他還有一個姐姐,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趙文輝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親戚中沒有高官,家里也沒有更多的錢。趙文輝為什么要幫助佟海娟出這樣的主意,是為了佟海娟這個人還是為了趁機賺錢?
佟少莆讓人把趙文輝叫到村辦公室,他想單獨和趙文輝談談。
佟少莆單刀直入,文輝,將我們村變成民俗村,變成民俗文化投資股份有限公司,是你的主意?我妹妹我了解,她沒有這么多的想法。
趙文輝說,必須說清楚,不是我幫她出的主意,而是她請我出的主意。這個主意很有價值,如果在省城,這樣的主意可以成為實際價值,換一句話說,這是一個完整的文化企業的企劃文案,如果這個企業注冊資金一千萬的話,這個文案應得到三十萬的策劃費。
佟少莆說,你有形成文字的企劃文案嗎?
趙文輝說,只要給我四十八小時,我就會從電腦中給你輸出四萬字的圖文并茂的企劃文案。
佟少莆說,你這么自信?
趙文輝說,我在大三的時候就已經為遼寧省阜新市查海文化公司和吉林省長春市文博偉業公司策劃出了完整的企劃文案。查海文化已經成了品牌,年利潤在七百萬左右。文博偉業獨立完成電視連續劇兩部,出版圖書三十多種,該公司的資產已將近一個億。這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給你兩個電話,你可以直接和他們咨詢。
佟少莆說,那你為什么還要到佟家村來,僅僅是為了韓紅梅?
趙文輝說,是為了韓紅梅。韓紅梅離不開佟家村,那我就只好到這兒來落戶。你可能認為一個天才犧牲在一個村姑身上了。錯了,如果一個人是天才,他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也仍然是個天才,是英雄就不存在無用武之地。這個機會來了。
佟少莆說,不過這個機會不是沖你來的,是沖我妹妹來的。
趙文輝一笑,沒有我,佟海娟將一事無成。你也如此,你沒有我,也將一事無成。
佟少莆說,我怎么會離開你也一事無成?
趙文輝說,你可能不知道,高憲已經潛逃了,他欠外債六百多萬。佟家村草編公司有他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就是說,現在佟家村草編公司已經丟了百分之六十的資產。高憲的債權人正在向法院起訴,過不了幾天,我們的賬將被查封。這也意味著佟家村的草編業宣告結束,這是我兩天以前得到的消息。
佟少莆說,那你為什么不跟我說?
趙文輝說,我想看你的笑話。因為我到佟家村以來,你并沒有重用我,如果我是草編公司的總經理將不會有這個結果。不過,現在我不能看你笑話了,我得讓你知道我有能力。我的朋友瑞忠只要去省城的法院,高憲在我們公司的百分之六十股份誰也拿不走。
佟少莆說,怎么能辦到?
趙文輝說,你可以以公司的名義寫給瑞忠欠款六百萬。咱們草編公司賬上的資金就是六百萬,先把錢打到瑞忠的賬上去,然后瑞忠再給我們民俗村文化股份公司寫六百萬的欠條,這六百萬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我們賬上。就這么簡單。
佟少莆覺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兒,因為前天晚上他還和高憲通過電話。
現在他又拿出手機來,給高憲打電話,高憲的手機已無法接通。
佟少莆說,你怎么知道高憲出了事兒?
趙文輝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出賣我。我是從韓紅梅那兒知道的,韓紅梅是從他爸爸那兒知道的。
佟少莆一怔。
佟少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點起了一根煙,吸了一口,小聲對趙文輝說,文輝,你為什么要幫助海娟?
趙文輝說,想賺錢。
佟少莆又問,就沒有別的原因?
趙文輝說,沒有。我愛韓紅梅,不然,我怎么能為此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佟少莆吐了一口煙,我知道了。停頓了一會兒,佟少莆又說,可我不想讓你賺錢。
趙文輝也一怔,為什么?是因為我太聰明了。
佟少莆把煙蒂扔了,是因為我是村長。
9
佟海娟大搖大擺地去了趙文輝家。趙文輝沒在家,韓紅梅正在家里看書。她見佟海娟來了,就放下書,笑著說,海娟妹子這些天咋老也不來。
佟海娟坐下,說,在謀劃著大事,也是讓趙主任幫忙出出主意,趙主任干啥去了?
韓紅梅說,讓村長叫去了,現在可能在村委會和村長說事兒呢,咋地,你沒去村委會?
佟海娟說,這兩天七哥的臉色不好,我也不愿瞅他,沒事我也不去村委會。說完,就拿過韓紅梅手里的書,驚著說,紅梅姐,你咋還看這書呢?這可不是一般人看的書,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輕》,姐姐挺時尚啊。
韓紅梅說,是文輝看過的,他說這本書好。
韓紅梅沒有做草編,她也是村中唯一不做草編的女性。她有自己的事情,確切地說,她應該是個裁縫。她的母親就是村中有名的裁縫,她曾經到縣城縫紉培訓班培訓過。她在自己家里做衣服,也不辦營業執照,只給村中的幾百口人做衣服。這幾年,村民收入高了,都喜歡去雙橋鎮和縣城買成衣,她的活也不多,只給村中的老年人和小孩做做衣服,每月的收入不高,但也不算少。她的收入都自己用,她還沒有孩子。趙文輝每月還給她一千多元錢,她都覺得多了。韓紅梅喜歡寧靜,喜歡看書,喜歡做一些新穎別致的衣服,也喜歡做別人不喜歡做的事。趙文輝在她眼里不是一個城里人,只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男孩子。當初,趙文輝在村里搞采風,住在她家里,住了十幾天,給她寫了十多首詩,這些詩都是一些不著調的話,她看不懂,但她喜歡。她喜歡趙文輝扎眼的衣著,趙文輝在她家住了十幾天,換了三四套衣服,都是讓人看了心里一亮的衣服。她曾問過趙文輝,這些衣服在哪兒買的,在雙橋鎮和縣城怎么看不到這樣的衣服。趙文輝說,他們學校的對面有外貿時裝一條街,都是給外國人做的。韓紅梅一下子產生了奇妙的想法,她不喜歡中國的大都市,但她很想去國外,這個想法是她和趙文輝結婚以后才對趙文輝說的。趙文輝對她許諾,將來他會帶她去世界上最大的時裝都市法國巴黎。韓紅梅只是一笑,她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韓紅梅雖然淡漠了去法國巴黎的想法,卻喜歡起外國文學來,這更讓趙文輝感到興奮,他覺得韓紅梅是個有想象力有膽識的村姑。韓紅梅先讀巴爾扎克,又讀莫泊桑,她甚至有時都延誤了給別人做衣服的時間。盡管韓紅梅喜歡國外時裝,喜歡讀外國文學,但她做事有些格色,她不會說話,甚至有些不懂得人際往來,更不會處鄰里之間的關系。她和佟振良家是鄰居,佟振良的老伴兒有一天給她送來了十個咸鴨蛋,她對佟振良的老伴兒說,我和文輝都不喜歡吃腌制的東西。讓老佟太太很生氣。她在村里和同齡人往來也少,但她和佟海娟關系不錯,可能佟海娟和她一樣有個性。
兩個人嘮了半天也不見趙文輝回來。佟海娟說,會不會是我七哥和趙主任有了分歧。趙主任支持我建民俗村的事兒,我七哥肯定反對,他畢竟是個沒文化的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趙文輝回來了。
韓紅梅問他,村長找你有啥事兒?
趙文輝說,沒啥事兒,鄉里和縣里對我們村的拆遷工作很重視,可能要分期分批來人考察慰問,村長交代我要做好接待準備。
佟海娟說,趙主任,你撒謊了,我咋沒聽說鄉里和縣里要來人,接待工作也不能你一個人做,得召開班子會呀。
趙文輝就說,不信問你七哥去。韓紅梅看出來佟海娟來找趙文輝肯定有事要商量,就拿起案板上的一件衣服說,我去村東給佟老九送衣服去,你們嘮吧,等一會兒,我回來給你們做飯。說完,就走了。
趙文輝見媳婦出了院門,就小聲對佟海娟說,剛才我犯了個錯誤,我和少莆說話太有點咄咄逼人,讓你七哥產生警覺了,他可能不會支持我們建民俗文化股份公司。
佟海娟說,我七哥先硬后軟,別怕,先拖著他。重要的是,你要把高憲這個事兒說得再嚴重點,讓他有走投無路的感覺,最后還得依靠我和你。
趙文輝說,你七哥也有門路,縣長郭梓新是他的后臺,關鍵時刻他肯定得找郭縣長。郭縣長在市里和省里也肯定有人。
佟海娟說,我知道我七哥最后肯定得依靠郭縣長,不過,郭縣長也未必能夠斗得過我們。
趙文輝說,這就看你的本事了。
韓紅梅回來以后問佟海娟,中午在我這兒吃,海娟,你想吃啥?
佟海娟說,冬瓜湯,烙餅,我和你一塊做。
10
和趙文輝的談話讓佟少莆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佟家村佟家家族占了絕大多數。佟家村除了佟姓還有韓姓、常姓、郭姓、趙姓。韓姓只有六戶。這么多年,佟韓兩家相處和睦,尤其是韓兆祥和佟振德,相處得像親哥倆兒一樣。佟少莆當上村長之后,佟振德曾叮囑韓兆祥,要像對待他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待佟少莆。少莆沒經驗,遇到大事情你得替他做主,這么多年韓兆祥也真的這樣做了。當初佟少莆引進草編項目,在村中壓力很大,是韓兆祥幫他做了許多工作才使他的草編經營得到了發展。現在村子搬遷,他和韓兆祥也沒有出現過任何分歧。村中的草編經營公司雖然沒有韓兆祥的股份,考慮到他對草編工作的支持和大力協助,草編公司每月也給韓兆祥發一千元的工資,韓兆祥也欣然接受。平時韓兆祥很少介入草編公司的事,他和高憲也沒有過單獨往來。韓兆祥好像對高憲沒有什么好感,去年他曾提醒過佟少莆,和高憲合作還不能完全聽他的,關鍵時刻你自己要有主見,這讓佟少莆感到韓兆祥是在呵護他。但現在高憲出了事兒,他知道了又為什么不跟我說,看來,這其中也必有蹊蹺。
佟少莆還是忍不住去了韓兆祥的家。韓兆祥的家在村中的高處,那場大雨對他的家破壞不大,除了院子的木板墻被沖跑了之外,房屋沒有任何損壞。韓兆祥打算明年開春再遷,現在他又在院子里圍起了籬笆。見佟少莆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和佟少莆一起進了屋。坐下以后,韓兆祥看著佟少莆說,你的眼睛都紅了,又是一晚上沒睡覺吧?家里的事兒也不是小事兒,要慢慢處理。
佟少莆說道,聽說高憲出事了,我給他打手機也打不通。聽說他為了逃債跑了,你知道這事兒嗎?
韓兆祥一怔,說道,我不知道啊。我跟高憲也沒有往來,你聽誰說的?
佟少莆直來直去,我聽趙文輝說的,趙文輝聽韓紅梅說的,趙文輝還說,您是最先知道的。咱爺倆兒可不分里外,我爸都說過,出了大事讓你韓叔做主。你雖然沒有加入草編公司領導班子,可你是我的村支書啊,村辦企業也歸你領導,你聽說了這個事就該及時告訴我。
韓兆祥說,少莆,你是誤會了,我要知道了,能不跟你說嗎。文輝這王八蛋說話一屁倆謊,你咋能信他的。去年他跟我說,他父親得癌了,我和你嬸去了沈陽,一看他父親啥事沒有,還在編書呢。我回來質問趙文輝咋撒這么大的謊,可他卻一笑,說是做夢夢見他爸得癌了。這事我誰也沒跟說,我怕人笑話。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不該把閨女嫁給他,這小子不可靠。我閨女紅梅心眼實,信他,我也是沒辦法。
佟少莆相信了韓兆祥的話,他說,韓叔,我跟高憲一直通不上話,看來高憲也真是出事了。趙文輝不管是從哪兒聽到的消息,他總不能開這么大的玩笑。
韓兆祥想了想,說道,你趕快到省城去一趟。讓魯會計和你一塊兒去,必要時帶上縣城方圓律師事務所的方律師,他是我的朋友,你到省城高憲的總公司就一切都明白了。如果真的出了問題,也不必擔心,我們草編公司的開戶行在縣城,法院不會輕易地封我們的賬。另外,你要盡快把情況匯報給郭縣長,求得他的支持。
佟少莆笑了,韓叔,有你這番話,有你的主意,我就踏實了。
韓兆祥說,你要走就悄悄地走,村里的事兒有我照看著。
走出韓兆祥的家,佟少莆覺得輕松了許多。他現在越來越清楚,新的村址出現了鳳頂屋遺址,省城的高憲又出現了變故,這不是簡單的巧合,這一定是趙文輝在幕后策劃了一個大的事端,這個事端的文案價值遠遠大于民俗文化公司文案的價值。
趙文輝如果是幕后的主要策劃人,那么佟海娟圖的又是什么?佟海娟不會不顧家族的榮譽而干出第三者插足的勾當,再說,趙文輝也不可能看好佟海娟。一定是佟海娟鉆進了趙文輝設的套子,她想和趙文輝一塊兒套出草編公司的錢而遠走他鄉。如果趙文輝的陰謀得逞,佟海娟也一定會像一塊村道上攔路的凍牛糞,被一腳踢開。
現在是非常時刻,必須要讓佟海娟覺醒,畢竟她還是本家的妹妹,如果她不聽勸阻,那就只好采取強硬的手段……
佟少莆又奔佟振濤家去了。很奇怪,佟家的大門緊鎖著,沒有人,連院子里趴著的黃狗也睡著了。
他扭頭往自己的家走,在村路上見佟建剛開著車要出村。佟建剛把車停住了,下來說,七叔,向你報告一個最新情況,我海娟姑和趙文輝有個秘密的約會地點,是雙橋鎮的豐盈樓飯店。豐盈樓老板的那臺半截美汽車我認得,我今天就真亮地看見那輛半截美停在豐盈樓飯店的門口。七叔,我在部隊練的記憶力絕對驚人,那天晚上天那么黑,我還記住了那臺半截美車牌子的號:760104。76是我的出生年份,010是北京的電話區號,4是我部隊作戰參謀的代號。
佟少莆笑了,建剛,你真不該退伍,也是個作戰參謀的料。佟少莆把建剛拉到卡車跟前,小聲對他說道,這幾天你別跑材料了,給我當作戰參謀,給我盯住趙文輝和你老姑。
11
趙文輝笑嘻嘻地到韓兆祥的院子里說,爸,紅梅做了烙餅和冬瓜湯,請你去吃。
韓兆祥說,你到我跟前來,再給我說一遍,都有什么好吃的。
趙文輝就走近了韓兆祥,韓兆祥舉手就給了他一嘴巴。趙文輝被打得莫名其妙,捂著臉說,韓書記,啥意思?
韓兆祥說,我想給你兩嘴巴,因為我知道你已經撒了兩次大謊。
趙文輝說,我爸挺好的,沒得癌,我這幾天可從來沒說我爸得癌。
韓兆祥說,你聽誰說高憲破產了?在哪兒聽到的消息?
趙文輝說,我肯定聽人說了,您老就別問了。
韓兆祥說,那你為什么說是聽我說的?
趙文輝說,我沒說啊,誰說的,我敢和他當面對質。
韓兆祥說,你這小子就是嘴硬,往后你給我把嘴管住,再惹了我,你看我怎么把你趕出佟家村。
趙文輝說,我向黨保證,一定管住自己。爸,快吃去吧,餅都快涼了。
韓兆祥瞪了他一眼,說,你快走吧,我剛吃完。
佟少莆沒有急著去省城,他先給他的同學陳智慧打了個電話。陳智慧大學畢業后沒有留在城市,而是分配到了縣城,在縣城的文體局當了副局長。佟少莆問陳智慧現在忙不忙,家里人都好嗎?陳智慧在電話里罵他,佟家村離縣城四十二華里,你小子在電話里問寒問暖,我真不愿意搭理你。你咋不到縣里來,吃飯也不用你買單。佟少莆就說,我一小時以后就到縣城看你。
佟少莆一個小時以后真的就到了縣城。陳智慧把他領到了縣城最好的一家飯店吃飯,又找來了他們中學同班的兩個女同學。老同學相見非常高興,陳智慧和兩個女同學都喝多了,但佟少莆卻沒喝多,他只喝了一小杯白酒。陳智慧找來的兩個女同學當年在班級都追過陳智慧,現在她們在縣城混得都不怎么樣,找機會巴結陳智慧都找不到,可下有了機會,就都盡情表現。陳智慧也善待她們,她們讓他怎么喝,他就怎么喝。三個人親熱得把主要客人佟少莆給忘了。兩個女同學也從來沒把佟少莆當回事兒。三個人離開椅子,打開包廂里的卡拉OK又開始唱歌。佟少莆就到吧臺結了賬。
天快黑了的時候,兩個女同學要走,這才想起和佟少莆握握手。她們在握佟少莆手的時候,還對陳智慧說,陳局長,讓你破費了。佟少莆卻把女同學的手扔下了,說道,今兒我買的單。
陳智慧說,咋你買單?不是說好我買單嗎?多少錢?
佟少莆說,不多,860元。
兩個女同學尖叫起來。一個女同學說,佟少莆,你發了。
佟少莆說,沒發起來,存款還不到一百萬,不過快了。
陳智慧說,是我幫助少莆引進的外貿項目,少莆可不只一百萬。
兩個女同學不知該羨慕誰,但她們還都沒有完全醒酒,就一個個輕飄飄地走了。兩個女同學走了以后,陳智慧才想起來問,少莆,你不光是到縣城來看看我吧,有啥事兒?
佟少莆說,給你舅高憲打個電話,這大活人沒了,我跟他聯系了三天也沒聯系上。他是我們草編公司的董事長,他要沒了,我們不抓瞎了嗎。
陳智慧說,我有他三個手機號,我現在就給他打。陳智慧打了半天手機,對方都是沒有人接聽。這時陳智慧的酒醒了一半,說,我老舅這犢子這么不著調,是不是又跟女人到外邊度假去了,去年他就干過這樣一回事。我媽就罵他不著調。我老舅每年不少掙,得有一半扔在女人身上。少莆你別著急,我老舅雖然好色,但還不至于到把公司扔了的份上。說完,他又想起了一個電話,說,我給我老舅他們公司一個副經理打個電話,他是我爸的鐵哥們。說完,他就又打手機,這次接通了,他和這個副經理說了半天話,才把電話關了。他對佟少莆說,我老舅不知又在搞什么鬼,他給公司放了一個月假,對外說是停業整頓,實際公司什么事都沒發生。老舅指定又跟一個女人到外邊混去了。我老舅讓這個副經理給他保密,就說公司是停業整頓。這個副經理跟我們家可從來不保密,他也是我父親打小的朋友。
佟少莆一下子明白了,高憲的總公司什么事都沒發生。不過,高憲肯定是和趙文輝在一塊兒搞的陰謀,高憲想從佟家村草編公司撤出全部股份,而給趙文輝一定的好處。趙文輝做出的民俗文化村的文案其實也是給高憲看的,高憲一定聽信了趙文輝的話,趙文輝一定會對高憲說,村子遷移到了山坡上,山下的洼地將會圍起一個水庫,從此,山下不會見到蒲草,草編工藝將就此消失。草編公司賬上的資金將全部用于民俗村的建設。高憲要利用趙文輝,趙文輝要欺騙佟海娟,將草編公司的資金重新投入到民俗文化公司,這個資金將不被佟少莆控制,而被佟海娟控制,然后,趙文輝把佟海娟控制的資金騙走,和高憲平分……佟少莆的分析似乎有些不合理,可又分析不出趙文輝陰謀的合理性。但讓他得到安慰的是,高憲并沒有因為欠款而被告上法庭。
佟少莆看天色晚了,陳智慧已經醒了酒,最大的事情也有了頭緒,加上他下午又買了800多元的單,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就對陳智慧說,陳局長,晚上再安排一頓唄。
陳智慧說,我也是這個意思。走,咱再換個地方。縣城南有個韓國店,阿里郎燒烤。
佟少莆說,再找倆女同學。別找剛才那兩位了,檔次太低。
陳智慧看了看表說,干脆,別找咱們同學了。我讓縣藝校兩個舞蹈老師來陪咱們,那才叫品位。
佟少莆說,那不行,就找咱們女同學,我要的不是娛樂,我要的是面子。
陳智慧瞪大了眼睛看著佟少莆,老同學,你已經是很成熟的村長了。
12
佟建剛感到七叔交給他的任務絕對不是一般的任務,除了保護老姑,也是七叔有意識檢驗他的水平。七叔曾經對他說過,在適當的時候,就要提他為副村長。將來七叔肯定是村支書,他就是村長了。他多次講在部隊上的英雄事跡,七叔總是不信,這次他一定要把事兒做得漂亮。他把車停在了院子里,進屋換上了迷彩裝,又拿出了從部隊帶回來的微型望遠鏡,還有從省城買的微型照相機和微型錄音機。他此次的偵察目標主要是跟蹤老姑佟海娟,只要盯住了佟海娟,那趙文輝也會在他的視線里。他在村中選擇了一個最佳地形,他到了扁梁山的密林里,爬上了一棵最高的樹。他在離開村子時,已經知道了佟海娟在趙文輝家里。他在樹上拿出望遠鏡,直盯著趙文輝家的院子,果然,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佟海娟從趙文輝家出來了,韓紅梅把佟海娟送到了院門外,趙文輝沒出來。
在望遠鏡里,佟海娟沒有回家,卻奔了佟振良家。大約半個小時以后,佟海娟從佟振良家出來,佟海娟的父親佟振濤和老伴兒也從佟振良家出來。三個人往家里走。三個人進了院子,佟海娟和她媽進屋了,佟振濤在院子里修農具……
快天黑的時候,佟海娟也沒有從家里出來。再看趙文輝家的院子里也靜悄悄的,韓紅梅出來一趟,她夾著衣服到了后院的老常家,一會兒又回去了。
佟建剛的望遠鏡雖然也有黑夜使用的功能,但視線仍然很模糊,加上他已經餓了,就匆匆地從山上下來。他沒有回家,走到佟少莆家的后院,佟少莆家的后院有十幾棵西紅柿沒被大水毀了,還生著十幾個鮮紅的西紅柿。他跳過木板院墻,摘了四五個西紅柿揣進兜里,又從木板墻跳了出去。他跳出去的時候被佟少莆的母親察覺了,她在院子里罵,是不是老常小扣子,偷什么偷,跟你老奶說一聲還不給你摘啊。
佟建剛又悄悄地摸到了佟振濤家的后院。他看了半天,也沒發現老姑的影子,心想,壞了,一定是在他跳墻摘柿子的時候,老姑走了。他一邊急忙地吃著柿子,一邊順著一條胡同出了村子,奔了國道。果然,國道的西頭有個黑影,他急忙掏出望遠鏡,恰好有一輛往西去的車過來,車燈開著,他看清了前面那個黑影——汽車的牌號:760104。佟建剛暗喜,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有人開車接她,她又去豐盈樓了。
佟建剛在路上又截了一輛汽車搭上去。這條公路不是國道,大部分都是農用車,村前村后住著,雖然都不認得,可也都有些臉熟。佟建剛給車主十塊錢,就把他拉到了雙橋鎮。佟建剛到了雙橋鎮,悄悄摸到豐盈樓酒店前,那輛半截美車停在樓前。樓前還停著一輛很新的奧迪車。這奧迪車的車牌子首位字母是A,顯然是一輛省城的車。今天是星期三,不是集日子,鎮上的生意都很冷清,每家飯店都沒有多少人。豐盈樓是兩層小樓,樓下是餐廳,樓上是客房。佟建剛從豐盈樓門前走過去,就將大廳里看個清楚,大廳里只有一張桌子有客人,這些客人當中有老有小,顯然是家庭聚會。佟建剛沒有在這些人當中看見佟海娟。二樓只有兩個房間亮著燈,可以肯定,佟海娟一定就在這兩個房間里。佟建剛繞著樓走了一圈,覺得不可能從飯店的大廳進去,因為人太少,會引起注意。他發現樓的北側一樓和二樓之間有一個雨搭水泥板,還有天棚透氣窗。他爬上雨搭水泥板,又順勢爬到透氣窗上,就鉆進天棚里。這一帶的樓房都是仿俄建筑,尖頂,木棚。佟建剛鉆進棚里,打開筆式手電,找到了一條順暢的通道。天棚中透光的地方就是那兩間開燈的房間。他摸到了距他最近的有亮的房間,趴下,慢慢在棚上邊挖出一個洞眼,他將一只眼睛貼上去,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佟海娟果然在這間房子里,但屋子里的這個男人卻不是趙文輝,是一個禿頂的黑胖子,佟建剛認出了這個禿頂的黑胖子是高憲!這是佟建剛想不到的。高憲很少到佟家村來,而每次來除了和佟少莆談工作就是和會計對賬,然后匆匆忙忙地離去。如果不忙,也是裝模作樣地到草編農戶家走訪走訪,做一下技術指導。他很少在村子里久留,也很少在村子里吃飯,他只在佟少莆家吃過一次飯。在佟建剛的記憶里,高憲沒有和佟海娟單獨接觸的機會。佟少莆幾次去省城,一次帶魯會計,一次帶佟建剛,從沒帶過佟海娟。高憲怎么能和佟海娟弄到一塊去了呢?
佟建剛很興奮,使用上他帶來的全部裝備,要全程記錄這間屋子里高憲和老姑要發生的事情。佟建剛的等待并沒有讓他看到不堪入目的場面,卻讓他聽到了讓他震驚的對話。
高憲說,我懷疑趙文輝的能力。他不可能說服你七哥。你七哥怎么能輕易把款轉移到你的賬戶上去呢。六百萬不是個小數字。
佟海娟說,我就想向我七哥證明,我比他強,這個村子如果我在,就得歸我領導。我要變成一個現代的佟鳳。
高憲說,這種賭博也是沒有意思的。你嫁給我,我所有的錢也就歸你支配了,你就可以成為呼風喚雨的富婆了,何必來較這個勁呢。
佟海娟說,你的就是你的,不是我的,我要的是我自己的。
高憲說,什么是你的,什么也不是你的。你的把戲只是在我和你七哥之間往你的兜里劃錢。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佟海娟說,要證明我的價值。雖然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不擇手段,也有點無恥,可我覺得這么干才能證明我佟海娟是個有智慧的女人。我可以嫁給你,但當我成為你老婆的時候,你千萬別當我是賢妻良母。你現在51歲,我才27歲,往后你的事業得由我來完成,你就是我的職業丈夫。
高憲說,我希望成為這樣的角色。可我不知道將來你會不會對我真誠?
佟海娟說,現在我做的這件事不就是對你的真誠嗎?我要把我七哥的錢挪到你的兜里,或者是我們的兜里,而趙文輝和瑞忠還要為我們做出犧牲,這些不都是對你的真誠?
高憲說,那你就趕快行動吧。關鍵是趙文輝要能說服你七哥,你還要給你七哥施加壓力。等你七哥賬上的錢都成了我們的錢,你愿意留在村里,就在村里當個首領,不愿呆就跟我到深圳定居。
佟海娟笑了,我不離開佟家村,我要讓我七哥走,我給他一百萬,讓他到外地定居去。
高憲說,得把趙文輝趕走,這小子是個禍害,你不把他趕走,我可能就要派人把他干掉。
佟海娟說,為什么?
高憲說,一是他太聰明,二是他可能要成為我的情敵。
佟海娟一笑,笑得有些放蕩。笑完,說道,我從骨子里瞧不起他。他堂堂一個大學高才生,能被一個農村女裁縫征服,他是個什么檔次的男人,別說我瞧不起他,連我們村的狗都瞧不起他。
高憲把燈閉了,這讓佟建剛非常失望和沮喪,他希望他的老姑在關鍵時刻能夠給老佟家人最后一點面子,但這不著調的老姑沒能做到。他順著天棚的來路撤了回去。他內心當然還有喜悅,因為他圓滿地完成了七叔交給他的任務。他從天棚的透氣窗爬出去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因為雨搭上還站著一個人。佟建剛還沒有看清楚雨搭上站的人是誰,這個人就跳了下去。佟建剛也跳了下去,他想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個人繞過小樓,橫穿一條馬路,在一路燈下踩著了一臺摩托車,摩托車順著馬路直往東開,像離弦的箭……
佟建剛就笑,趙文輝這王八蛋比我還精!
13
佟少莆在縣城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他覺得還有一件事沒辦,就大搖大擺地去了縣政府。縣政府的門衛認識佟少莆,跟他擺擺手打打招呼,也沒讓他登記。他知道佟少莆是郭縣長的朋友,也是全縣著名的農民企業家,還告訴他,縣長在202。
佟少莆上了二樓,敲開了202室。郭縣長正在和幾個人談話,縣長秘書讓佟少莆到隔壁的屋子里喝茶。過了一會兒,郭縣長也端著茶杯到佟少莆的屋子里,說,要不這幾天我還要去你們那兒。怎么,聽說發現了一個古遺址?有沒有價值,可不可以利用這個古遺址做點文章,發展農村的文化產業和旅游產業?
佟少莆說,沒啥大價值,是我們祖太奶的宅院。我們祖太奶是個女土匪,只知道孝不知道忠,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去看這老太太,也是可圈可點。在這老太太身上學不到多少有益的東西,說不定還會起到一定的副作用,所以我們只做一些簡單的修繕。老佟家人寂寞了可以到這老房子里磕個頭,祭個祖,為我村成為一個和諧社會做出點滴貢獻就夠了。
郭縣長說,我和你的想法基本一致。我剛剛收到你們村趙文輝寫給我的長達六十多頁的關于建立佟家村民俗文化公司的論證,這篇論證寫得很好,但不太實用。趙文輝引用了古羅馬現代主義的建筑理論和法國后現代主義的群居理念,并大量地引用卡西爾人文關懷的觀念,論證修復地域文化建筑符號的重要意義。說來說去,就是要把你們村變成一個仿古民俗村,成為本省的一大景觀,吸引游客。這個想法并不新鮮,我們省已經有許多地方搞文化旅游村,開始挺熱,但很快就冷下來,不是可持續發展的經濟模式。我們還是要踏踏實實地把鄉辦手工業企業搞好,村子搬遷了,實際是耕地面積增加了,在蒲草利用率飽和的情況下,搞好水稻種植。過幾天,韓國水稻專家來我們縣,第一站我就打算把他派到你們那兒去。
佟少莆說,那太好了,村里已經有好幾年沒吃上好稻米了。
郭縣長又說,高憲先生最近沒到咱們這兒來?
佟少莆說,高先生很忙,他現在學習西方人性化管理模式,天熱了,給員工放了二十天假。正好我們也可以趁此忙忙搬遷的事兒,高先生說了,如果看見郭縣長,給縣長帶個好。
郭縣長說,什么時候高先生過來,通知我一聲,我得在縣城招待招待他。
佟少莆說,估計超不過二十天,他準來。
佟少莆在縣城又逛了一圈,要坐車回佟家村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建剛打來的。沒等他說話,建剛卻搶先說了,七叔,你趕快回來吧,你侄兒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你交給我的任務。沒成想,這次任務我完成得非常艱巨,就像當年我和我的作戰參謀參加模擬偵察演習一樣,該遇到的困難都遇到了,但我還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要是在部隊,我是會晉升的。在咱們村也應該……
佟少莆搶著說了一句,別羅嗦了,手機沒電了,就關了。
佟少莆搭的是長途客車,在雙橋鎮下了車。佟建剛也真是精明的退伍軍人,他開著車在長途客車的停車站點等到了七叔。佟建剛急著讓佟少莆上車,他好在路上向他匯報偵察成果。佟少莆上了車,佟建剛把車開得很慢,但他很快就把昨晚偵察的詳細情況對佟少莆說了。佟少莆沒顯得很驚訝,反倒顯得很鎮靜。車快開出雙橋鎮的時候,佟少莆忽然說,到晌午了,該吃點飯了。把車開到豐盈樓,今晌午在那兒吃。
佟建剛顯得很興奮,說,好,咱爺倆也到那飯店里享受享受。七叔,我真佩服你,你非常像我的作戰參謀。有一次,汽車經過雷區,我要繞著走,作戰參謀非常自信說沖過去。我開車經過雷區,竟然沒軋上一個雷。
佟少莆領著佟建剛進了豐盈樓飯店。這天是雙日子,有集,飯店的人也不少。佟少莆讓老板過來,安排一個包廂。老板許豐見佟少莆和佟建剛很土氣,就沒把他們放在眼里,知道他們進了包廂也不會點多少菜,就說,定出去了。佟少莆說,你是許豐吧,我妹妹常說起你,說和你是好朋友。我是海娟的七哥,佟家村的村長。
許豐一驚,哎呀,是七哥,咱們離的這么近,你也不到妹子的飯店來捧捧場。今兒個來了也不晚,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七哥。說完,又對服務員說,把二樓最好的雅間收拾出來。
佟少莆和佟建剛上了二樓的雅間,佟少莆讓佟建剛點菜,說,挑最好的點,得湊足二百元,不能讓他們小瞧了咱們。
不一會兒的工夫,菜就上齊了。佟少莆還讓服務員拿了一瓶最好的酒。爺倆正喝著,許豐進來了,也把她的丈夫瑞忠領進雅間。許豐把她丈夫介紹給佟少莆,兩人就握了握手。佟少莆也向他們介紹他的侄兒佟建剛,這次介紹佟少莆撒了謊,我侄兒佟建剛,沈陽軍區有名的偵察英雄,在部隊多次立功,部隊在提拔他當作戰參謀的時候,他決定復員,回來給我當助手,他看出了他七叔是個干大事兒的人,所以,一直跟我干大事兒。
瑞忠坐下來陪他們喝酒。喝了幾杯以后瑞忠說道,佟村長手下真是有強人啊,你們村有一個叫趙文輝的大學生,那真是有水平,他是沈陽人,我在沈陽就知道他,老有名了。他爸是出版社的社長,聽說沈陽許多大的文化機構都請趙文輝,人家趙文輝就是不去,就認定了在佟家村有發展前途,看來,他在你的領導下肯定會有大才干,也是你佟村長有眼力啊。
佟少莆說,不行,他沒啥才華,我知道他。他說他給國內兩家企業做過文案策劃,我電話打過去了,人家說不認識這個人,瞎吹。不過文輝文筆不錯,寫個材料啥的比我們都強。在我手下他也只能當辦公室主任了,提不上去。
佟少莆這番話讓瑞忠感到有些不悅,他有些看不起土氣的佟少莆,更看不起蓬頭垢面的佟建剛。忽然,他對佟建剛說,這位小兄弟,聽說你在部隊做過偵察兵,回到村子不大材小用吧,能有用武之地嗎?
佟建剛說,當然有用武之地。我腦子好使,記憶力好,應變能力強,天生偵察兵的材料。現在我就可以表現表現,我看過你的半截美車,你的車牌號是:760104,你這座樓房是1989年的仿俄建筑,有一年我上過你這個樓房,你這個房子的北側有一個雨搭,雨搭上有個透氣窗,天棚里十六根枕木,不信,你就上去查查。
瑞忠吃驚地看著佟建剛。
佟少莆笑了,我侄兒本事大啊。
許豐又進來敬酒。佟少莆和她撞杯的時候說道,我妹妹海娟常到你這兒來,我們的趙主任也常到你們這兒來,說明你們這兒很吸引他們。今天我和我侄兒第一次到你們這里吃飯,覺得你們二位真是熱情,飯菜質量也好,往后我們就把你這兒作為我們村辦企業的定點飯店。我們兩三天就來一次,我們來給你們送錢,你們可別嫌麻煩。
許豐說,那是七哥瞧得起我們。聽說你們村要建民俗文化旅游村,那可不得了,如果你們真要把旅游村建起來,我和瑞忠也想把這豐盈樓搬到你們那兒去,到時候我們可要歸你領導了。
佟少莆說,這可辦不到,文化旅游村肯定不辦了,縣里不批。不批才是好事呢,那我們才能隔三岔五到你這兒吃飯。
瑞忠和許豐又坐了一會兒,喝了幾杯酒,借故走了。
佟少莆和佟建剛吃完了喝完了,下樓去買單,又遇上了許豐,許豐對吧臺說,把這桌免了。
佟少莆說,那可不行,不但不免,打折都不行。然后又對許豐說,妹妹,簽單行嗎?
許豐說,簽單行啊,年底結賬。
佟少莆說,不,一月一結,讓海娟來結。
14
佟少莆回到村子以后覺得很疲憊,進了家門就倒在炕上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時,佟建剛來找他,說,趙文輝和我老姑在村委會急等著向你匯報工作。佟少莆知道趙文輝和佟海娟會急不可待地找他。佟少莆卻不著急,他和佟建剛又吃了晚飯,才慢悠悠地去了村委會。趙文輝和佟海娟已經沏好了茶等著村長來。
佟少莆喝著茶,等著他們兩個人先開口。
趙文輝先說,我已經將文案做好了,一式三份,一份送給了郭縣長,一份送給了趙鄉長,還給你留了一份。說完,他把厚厚的文案拿出來交給佟少莆。
佟少莆把文案推了出去,說,我在郭縣長那兒已經看了。郭縣長夸你的文筆好,但經過縣里論證,這個文案不可行,因為在全省已經有了許多失敗的范例,所以,趙主任我鄭重地告訴你,你也就不必費心了。
趙文輝臉紅了,半天才說道,我估計你也不會同意。不過,高憲的總公司要破產了,律師已經介入了,咱們得抓緊行動。
佟少莆說,總公司沒破產,高憲學習西方人性化管理,給公司放了二十天假。文輝呀,你學歷很高,也很聰明,但你也有你簡單的一面,你跟我村長比還差遠了。你在咱們草編公司也有些委屈你了,我聽說沈陽很多文化機構要高薪聘你,你還是回沈陽吧,我們這兒養活不住你。不過我勸你,能把紅梅帶走就把紅梅帶走,如果紅梅不跟你去,那你也別硬拉著紅梅跟你一塊兒走。考慮到你對我們草編公司做出的貢獻,在你離開我們草編公司的時候我準備給你五萬塊錢。沈陽是個大地方,走關系哪能沒錢。
趙文輝的臉都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佟海娟說話了,五萬是不是少點,再加五萬吧。
趙文輝驀地站了起來,指著佟海娟,佟海娟,在關鍵時刻你不替我說話,你看我給你當驢騎騎不成了,就給我裝恩人,現在該到我揭發你的時候了,揭發你干的好事。你和高憲……
佟海娟說,我什么時候和高憲?
趙文輝說,就昨天晚上,你們在豐盈樓茍合在一起。
佟少莆給了趙文輝一嘴巴,沒想到你這小子埋汰我妹妹,我實在無法忍受。昨天高憲在青島,我還和他通過話,你怎么能血口噴人!
趙文輝瞪大了眼睛看著佟少莆,說道,村長,我錯了。我明天就離開佟家村,五萬元我也不要了。說完,扭頭走了。
佟海娟冷靜地坐著。佟少莆沖佟建剛說,建剛,你回去吧,我單獨和你老姑說幾句話。佟建剛走了。
佟少莆湊近了佟海娟,說道,還想在佟家村呆下去嗎?
佟海娟說,想呆又怎么樣,不想呆又怎么樣。
佟少莆說,不想呆一分錢也不能給你,因為高憲有錢。不想呆高憲和我們的合作就結束了,他在賬上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一分錢也拿不走。那你跟高憲也不虧,他的固定資產據說有一千多萬,夠你花的了。但高憲不會娶你,和高憲好的女人不只你一個。想在咱們村呆下去,哥提你做辦公室主任,頂替趙文輝,好好給我跑業務。你和高憲的事兒七哥給你保密,除了我和建剛之外,誰也不知道你和高憲發生過什么事兒。這事兒捅出去,砢磣的不是你,而是我們整個老佟家。
佟海娟慢慢地低下頭,七哥,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趙文輝。你能不能把趙文輝留下。趙文輝是這件事的犧牲品,過錯在我。妹子太貪了。讓我走讓我留七哥定吧。
佟少莆說,留吧,二十天以后,讓高憲過來,和他得補簽一份合同。趙文輝說得對,高憲殘酷地對我們剝削和壓榨,我們得反抗得斗爭,草編手包定價四塊五毛太低,得漲到十二塊。其他產品以此類推,必須翻到三倍左右,不然吃虧的是他。能辦到嗎?
佟海娟說,能辦到。
佟少莆問,鳳頂屋你還修嗎?
佟海娟說,歸村里了,我另選宅基地。
15
趙文輝很沮喪,他從村委會出來,不知該去哪里。他想去瑞忠那兒,但他今天和佟少莆的對峙是以他失敗告終的,他不是這個農民的對手。連瑞忠也低估了佟少莆。也許他真的在佟家村呆不下去了,但他又不忍心扔下韓紅梅。現在,只能和韓紅梅說清楚,如果她不跟他走,他們只能分手。
趙文輝回到家里的時候,韓紅梅已經做好了飯菜在等他。韓紅梅破例還拿出了一瓶酒,這瓶酒讓趙文輝感到非常意外,這是一瓶洋酒!
趙文輝說,怎么回事,你從哪弄來的這瓶洋酒,是XO。
韓紅梅說,別問了,不是買的,是別人給的。
趙文輝問,是誰給的?
韓紅梅說,是我弟弟給的。
趙文輝問,你弟弟,是在縣城的那個弟弟?他不是在一個工程隊給人家打工嗎?不是你親弟弟,是你二叔家的孩子。我和你結婚的時候,他來過,老實巴交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韓紅梅說,我知道你今兒不高興,也知道你為啥不高興,這都怪你做事過分聰明。其實真正聰明的人應該是綿里藏針,真正愚蠢的人應該是鋒芒畢露。你算不得太聰明,也算不得太愚蠢,你可以把小事做得很精致,也可以把能夠辦到的大事情辦糟糕。
趙文輝吃驚地看著韓紅梅。他和佟海娟策劃的大事情,以及在豐盈樓里的大決策他根本就沒有跟韓紅梅說,聽韓紅梅的這番話,似乎她已經掌握得一清二楚。現在他應該是無話可說了。韓紅梅擺了一桌子宴席,又拿出一瓶洋酒,也許就是他們的告別宴。
韓紅梅把洋酒打開。XO酒的瓶塞是木制的,必須用專用瓶起子才能將木塞拔出來。可韓紅梅卻用一根縫紉機針和一根線就將木塞拔了出來,就像魔術師在表演。韓紅梅的聰明恰恰是表現在她的不動聲色。
韓紅梅把兩只高腳杯斟上了酒。
趙文輝說,紅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咱們今天喝的是分手酒?
韓紅梅說,為什么是分手酒,如果我們之間要分手那必須是愛情上的原因,因為我們在愛情上沒出問題。你和佟海娟好,我心里非常清楚,你并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你。我和海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娃娃,我們倆的聰明程度不分上下。佟海娟做不了大事情,但她的小事情可能做得比我出色,而我則不善于做小事情。你可能以為一個裁縫能做什么大事情,那你完全想錯了。我到縣培訓班學習裁剪,并不是僅僅為了學裁剪,我是想聽一個人講課。這個人叫蔡鼎森,是個奇人,62歲的駝背老人,我媽年輕時候就是跟他學的藝。蔡鼎森給人裁剪衣服到了極致,他看一個人幾眼,這人的衣著尺寸就在他心里出來了。他說過他的裁剪理念是:不求完全合體,只求少許有余。這不僅僅是個裁剪理念,這是一個做人做事的哲學。莫泊桑的小說里也有一句話,我在微笑的時候心里有些許的痛苦,那是我真正的微笑。如果在微笑中沒有些許的痛苦,那就不是微笑而是大笑。
趙文輝說,你這番話很像我在大學時教美學的老師說的話。紅梅,我們結婚只有幾年,我是位大學生,你只是個裁縫,可是在為人處事上我們之間好像在倒置。這也是我的危機。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分手,可你又不愿意離開佟家村,我又不能在佟家村呆下去了,我們不分手又能怎么辦?
韓紅梅說,先別說這些事兒了,我們說點別的。
趙文輝苦笑,我們結婚這幾年,好像該說的話都說了。
韓紅梅說,不,不該說的我們都說了,其實該說的還沒說完。
趙文輝說,還有什么沒說的嗎?
韓紅梅說,你和我結婚之前,我曾問過你,你在和我相愛之前有沒有過戀人。你說有過一個,但你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你這個戀人的事兒。
趙文輝想了想說,確實是沒跟你詳細說過。現在我就跟你說。我的第一個戀人和我之間的戀愛是荒唐的。她是一個比我大九歲,長得也不漂亮,很白很胖的女人,她是教形式邏輯的老師,是個江蘇人。她的課講得冗長而又繁瑣,怎么聽都不生動,她在課堂上講課時的狀態也不像是在講課,好像是一個人被遺棄在深山老林里,聲嘶力竭地在喊人求救。一堂課下來,她好像從產房里出來,總是大汗淋漓。下課以后,她會變成另一個人,說話輕柔而又典雅,舉止做派就像一個貴夫人。形式邏輯是必修課,可我考得不好,沒及格,這也是我唯一一科在大學里補考的科目。補考前,老師給我做了十幾天的單獨補課,這十幾天我們迅速地產生了愛情。邏輯老師是一個無所顧及的人,她不管將來和我能不能成為夫妻,就專一地愛著我。后來,她可能意識到我們的愛情結果不能成為婚姻,就在我大三的時候,和一位軍人結婚了。我還要坦白交代一下,我和邏輯老師同居了半年。現在想一想,我的初戀為什么如此愚蠢,是我沒有分清愛情是由一個人主宰還是由兩個人主宰。這是個說不清楚的問題,能讓我說清楚的是,那位邏輯老師沒能夠成功地讓我由一位男同學變成一個男人。而你,紅梅,卻輕而易舉地讓我變成一個男人。
韓紅梅也笑,其實現在你也沒有完全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趙文輝紅了臉,將話岔了過去,說,其實你在和我戀愛之前肯定也有過戀人,現在話說到了這兒,你也該跟我說說了。
韓紅梅說,有,真有過。他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但他聰明過人。有一年,我們家丟了一頭牛,我爸急得都快自殺了。這頭牛是我們家兩年的積蓄,是我爸在雙橋鎮和牛的主人討價論價三個多小時才成交的,這頭牛到我們家還不到半年。我爸后來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誰要是能把牛給我找回來,我就把姑娘嫁給他家。第二天,這個人就把牛牽到了我家,后來,我就和這個人戀愛了。再后來,我知道這個人是把我家牛偷走了又送了回來,目的就是為了娶我。后來,他當兵去了。本來我們可以成為夫妻,但他在部隊里給我來了幾封信,讓我很反感,他說他在部隊協助作戰參謀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軍事演習。他還在信中說,作戰參謀預測他將來會成為我軍的軍事將領。后來,他在信中很少跟我談個人情感的問題,而是大篇幅地和我談軍事理論,我感到這個人適合打仗,不適合當丈夫。再后來就遇到了你。
趙文輝說,這個人是誰?
韓紅梅說,這個人不用我說,你就應該猜出來是誰。
趙文輝說,我們把酒干了,在干的時候是不是應該說一句祝福的話。那就我先說吧,紅梅,我祝你幸福。
韓紅梅舉起酒杯說,祝我們白頭偕老。
趙文輝把舉起的酒杯又放下了,說,你不讓我走?
韓紅梅說,對,我不讓你走。你不僅能在佟家村住下來,而且你還能成為佟家村里真正的男人。
趙文輝說,我信。說完,一口把酒干了。
韓紅梅也一口把酒干了。
這時,有人敲門……
16
佟家村開始恢復平靜。佟少莆覺得他又左右了佟家村,也左右了他的家族。他知道十幾天以后高憲會主動到村子里來,到那時高憲將是被動的。第二天一大早,佟少莆就起來了,他覺得當前的主要工作應該是進一步落實村里的搬遷工作,再研究引進韓國水稻種植的工作。他去了韓兆祥家,征求韓兆祥的意見。
韓兆祥還在院子里編院墻籬笆。見佟少莆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活,請佟少莆進屋。沒等佟少莆說話,他先說,這些日子我腰有些不好,前列腺也有毛病,我是歲數大了。這幾天也摸不到你的影兒,我已經向鄉黨委交了辭呈,不再做村黨支部書記了,我提名由你來替我的職務。我想去縣城,到我兒子那兒去。
韓兆祥的兒子在縣城給一家建筑公司做副總,聽說生意不錯。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兒子不是親生的,是他的哥哥過繼給他的。他的哥哥在河北,有四個兒子,而韓兆祥有三個閨女沒有兒子。韓兆祥的兒子十四歲的時候才在村里落戶,然后韓兆祥把他送到縣中學讀書,他沒考上大學,只讀了一個職專,畢業就留在了一家建筑公司。
佟少莆說,也好,這幾年也把你累得夠嗆,也該歇歇了。不過,往后你還得常回村子里來,我也到縣城去看你,到啥時候遇到大事,我還得請你給我把招兒。
韓兆祥笑了,那是,到啥時候你也是我侄兒。
佟少莆覺得沒有啥可說的了。他也覺得韓兆祥不會干得太長,這些年他也沒有做太多的工作,重要的是他沒有介入草編公司,他辭職與不辭職對佟少莆的工作影響不大。這樣也好,他頂替韓兆祥的村支書的工作,把佟建剛拽起來,那么佟家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佟氏家族的天下。
佟少莆又和韓兆祥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然后就走了。
幾天以后的下午,三輛轎車一字排開進了佟家村。郭縣長突然來到佟家村,還帶了三個人。佟少莆不知道縣長為什么把這三個人帶來。一進村委會,郭縣長把政協劉副主席和縣文化館的王館長介紹給佟少莆以后,又特別把那個陌生人介紹給他。這是從省城來的白作家,以寫地域文化小說著稱,央視有三部民國戲都是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他不光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民俗學學者,北海大學教授。
這就更讓佟少莆有些莫名其妙。郭縣長說,你們村的趙文輝真是個執著的人,他把他的民俗文化村文案送到了省里主抓文化的黃華副省長,黃省長非常重視他的文案,并在文案上做了重要批示,看來我們必須執行。我們這次來就是要進一步論證你們鳳頂屋民俗文化村的可行性。我們已經拿出了一個方案供你們參考,那就是佟家村民俗文化村的建設采取招標的方式,如果成熟的話,下周就召開招標大會,八月份破土動工,明年六月份對外開放。
這讓佟少莆有些措手不及,他想了想說,讓我們再好好考慮考慮。
郭縣長說,沒有考慮的必要了,就是考慮怎么執行的問題。
政協劉主席說,我們已經找到了和當年佟鳳在一起的土匪們的后代,他們會提供更多的材料,使你們的民俗文化村更接近于歷史真實。
文化館王館長說,咱們縣唱二人轉的老藝人周傻子周紹武能唱出大本的扁梁山巾幗譜,這是最珍貴的民間收藏資料。
省城來的白作家說道,英國有一個海盜博物館,夏威夷群島也有一座上個世紀中葉的強盜村遺址,每年到這兩個地方觀光的游客都達到幾百萬人。偉大的社會學家卡西爾說過,歷史的永恒其實是歷史的怪誕瞬間。為什么民國戲能讓作家們興奮,因為大清國男人腦后的辮子被割下去了,他們不知所措,國人對三民主義的理解就是對荒誕生活的向往。鳳頂屋留給我們的應該是荒誕主題,這樣,我們的民俗文化村才會吸引更多的游客。
佟少莆有點聽不懂白作家的話,他只聽懂了荒誕兩個字,他明顯地意識到佟家村要走向荒誕了。
佟少莆永遠不理解生活和荒誕究竟有多遠,是不是有些荒誕就是合理,有些荒誕也是殘忍。
十天之后的鳳頂屋民俗文化村招標會在鄉政府舉行,參加競標的單位不多,最后中標的是縣城的隆達房地產開發公司。競標人是一個精干的小伙子,長得細長,戴著一副眼鏡,一身藏青色的西服也很得體。他說話很斯文,聲音清脆,語言節奏也很緩慢,競標發言的許多句子佟少莆聽了很熟悉,因為佟少莆到縣里參加會議的發言也使用過這樣的句子,這應該是趙文輝的手筆。競標者是韓大江,他是韓兆祥的兒子。
高憲始終沒有到佟家村來。佟少莆給高憲打電話時,高憲的手機接通了。高憲在電話里說,中國加入WTO之后,中國紡織業和手工業的市場起伏很大,尤其是民族工藝品的出口在急劇減少。我們的合作合同是今年九月份,看來我們續簽合同的可能性不大。我過幾天到你們那兒去,研究兩個問題,一是我撤回我的股份,二是我們公司要轉產。
佟少莆說,轉產做什么?
高憲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在你們村里投資,我準備入股大江民俗文化股份有限公司。
佟少莆還想說什么,高憲把手機掛了。
佟少莆到了鳳頂屋遺址,感到非常失落,他坐在一塊石板上,石板被前幾天的一場小雨沖得很干凈,上面露出了隱約能夠看得清的文字:女者陰極也。
他站起來的時候,轉身看見佟海娟也來了。佟少莆心中的無名火慢慢地升起來,他真想抽堂妹一嘴巴。佟海娟沮喪地說,七哥,你打我吧,只要你覺得心里好受。
佟少莆說,我栽在了你的手里。
佟海娟說,七哥,現在我才看出來,你并不精明,事到如今你還沒看清楚,你我都栽在了一個人手里。
佟少莆說,是我小看了趙文輝。
佟海娟說,不,是你沒有看清,趙文輝身后的那個女人韓紅梅。
佟少莆看著鳳頂屋遺址長嘆一口氣,姑奶奶呀,你肯定也是一個失敗者!
佟海娟拽著七哥往山坡上走。七哥,姑奶奶不是個失敗者,如果再給她十年的時間,她也許會殺到京城去。七哥,你看著吧,還有好戲,韓大江任命我為副總經理……
佟少莆再回頭,見鳳頂屋遺址已經沒了,他想象修復后的鳳頂屋也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