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羅伯特·穆西爾小說《學生特爾萊斯的困惑》主人公特爾萊斯總是對現實中那些理所當然的事物進行哲思,在同一瞬間進入不同的兩個世界,穆西爾借此開始了他時20世紀人的心理和精神狀態以及人類認
識能力深層次的探討。本文通過論述這個特殊人物從進入困惑到擺脫困惑的令人不可思議過程,探究穆西爾如何捕捉微妙的“另一狀態”。
關鍵詞:羅伯特·穆西爾;特爾萊斯研究;“另一狀態”
中圖分類號:1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2-0031-04
奧地利小說家羅伯特·穆西爾(1880-1942)一直關注著現代社會中個人的精神狀態:在一切走向理性的進程中,人類不自覺地踏向新的專制與暴力;一切可以依賴科學解釋的現代社會卻將個人推向困惑與孤獨;在倫理與制度面前,個人喪失了價值標準,不時出現自我的分裂。《學生特爾萊斯的困惑》(以下簡稱《學》),就是穆西爾探索這一主題的開始,該小說講述生性敏感而最終成為美學家的特爾萊斯回憶自己在充滿暴力與壓抑的貴族寄宿學校里刻骨銘心的經歷。年少的特爾萊斯由于追求另外一種存在而不斷進行精神試驗,但問題是自己也不知道那種存在到底是什么,最終陷入了自己設計的精神迷惑,對少年心理毫不知情的校方最后卻判定特爾萊斯是因涉足同伴間的私刑事件,擅自逃離學校而將他開除。
《學》的獨特之處在于:小說主人公始終試圖將日常的、瞬間即逝的、現實性的和可以看到的一面同潛伏在生活表面之外的、與理性相符的一面進行對照,隨時隨地進入“另一狀態”。“另一狀態”顧名思義,是“此狀態”即每個人眼前經歷日常生活的對立面——“彼狀態”,在穆西爾的這部小說中它不同于宗教意義上的“彼岸”,主要是指主人公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里,由于失去了原有的秩序與倫理道德參照系,在同一瞬間走進兩個自我,主人公始終認為所有的事情本來都可以“另外一種樣子”地發生。作為發育階段的未成年人對不可思議的東西充滿好奇與沖動,所有的東西都是不確定的,與成年人相比,他們不易滿足于現實的生活,他們的視覺往往是普通人評判標準的對立面。穆西爾正是把握了這種不確定性,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精細地探討了人對事物、人對語言以及人對自身理性和感性把握程度。本文試圖以文本分析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作為依托,從主人公特爾萊斯眼中的一系列不可理解的現象人手,破解特爾萊斯復雜的人物關系網,考察穆西爾借助特爾萊斯的特殊經歷來探索“另一狀態”的復雜意蘊。
一、小說場景物——火車站與“私刑小屋”的暗示意義
小說從火車小站開場又從火車站結束,在火車站與父母告別,標志著特爾萊斯發展的一個階段開始;父母把他接走又以火車站為結束,穆西爾象征性地將兩個事件通過火車站和鐵路連接起來,結構性地暗示,特爾萊斯的發展在經歷各種困惑之后,會繼續發展,所有的一切只是成長的一個暫時的過程:正如連接火車站向兩端是無限延伸的。此外,文中還有多次提到火車站。火車站和鐵路是工業文明的標志,象征著“科學和技術立于自然之上”。與火車站相連的鐵軌就像數學里的無限循環小數,它來源于無限的遠方,匯集于火車站,同時又射向無限的遠方。在一般人的眼里火車站是我們乘車和換車的地方,但作者要表達的是火車站就像現代社會一樣,一切是由條理和秩序構成,正如火車站長程式化的動作:“站長重復著公式般的動作,掏出懷表,然后搖搖頭,又消失了,反反復復,令人想起準時的古老塔鐘”(第3頁)。穆西爾從一開始就將小說的結構和主題融為一體,從而為小特爾萊斯敏感而又不足解決的心智困惑埋下了伏筆。
“私刑小屋”是幾個學生懲罰“小偷”——巴斯尼的地方,學生之間的惡作劇本來很偶然,但作為旁觀者的特爾萊斯卻將每次進入“私刑小屋”是進入另一個不為成人所知的另一個世界的標志,在這個世界里真相和價值的標準也是完全不同于外面的市民世界。實際上,這個小天地就在學校教學樓頂樓一間廢棄的收藏室,它與正常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遙。萊丁和柏茵伯格把懲罰巴斯尼的“小紅屋”布置得天衣無縫,并且倍加珍重,而特爾萊斯內心并不特別在意,只是“通往那間‘小紅屋’的樓梯就像通往他內心另外那個世界的橋梁,像通向了被人忘卻的中世紀”(第44頁)。
二、成為問題的語言和數學
特爾萊斯始終認為他的困惑在于他不能將自己的感覺和經歷的眼前事實用文字描述出來,“形成一個理性的框架”,正如“從一團縱橫交錯的亂麻圖案中析出隱藏極深的主線”(第89頁)。在現實中,他發現越明顯、靠得越近、越熟悉的東西,反而越陌生、越難以理解,而這又迫使他進入另外一個狀態——冥思:“冥思使最深奧、最煩雜的互不相隨的東西頃刻之間達到絕對的統一”。在這里,特爾萊斯經受不住柏茵伯格的東方神秘主義的誘惑,多次進入“小屋”,傾聽和觀摩柏茵伯格的“印度神功”也得到了解釋:特爾萊斯試圖借助另外一個途徑找到現實的自我和感覺的自我平衡。當他在學校董事會面前進行辯述后,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困惑再也沒有了,“他稱,他能夠區別自己和他物,他有一種感覺,他的思想現在正式生成,他的思維和感覺融為了一體”(第129頁),不過就是這個時候,校長和主審官們卻宣布特爾萊斯已經混淆主觀和客觀,無法救治。
“數學”是小說探討較深的問題,小小的特爾萊斯對數學如無限小數,特別是“
”的現實性產生懷疑。在他的眼里,“
”是一個虛數,根本不能在現實中存在,然而人們確可以拿他進行數學演算,對于屬于感覺世界的特爾萊斯這是非常神秘的事情,由此他想到了橋——“橋只有左右兩只墩,但可以在上面走,仿佛它們自成一體”(第78頁)。他試圖跟周圍的同伴討論,但一開口人家就覺得好笑,向成年人求教得到的答案也只能是“記住并學會演算就夠了”,“每一件事情都是一種解釋,就取決于他的時間有沒有到,沒有什么,數學有他自在的完整世界,人們必須呆在其中足夠長的時間,為的是填滿他所缺。一切的一切就是——信奉”(第34頁)。我們知道,數學是一種內在體系,它是建構在“假設”的事實基礎之上,可是執拗的特爾萊斯確把它上升到生存的意義上,他試圖通過數學看穿表面的世界和隱藏于其后的秩序:“他意識到:(現實的)秩序沒有像它自身那樣穩固:沒有物、自我、形式和因果是確定的,一切是包括在看不見摸不著但無時不在的變幻中”(第89頁)。他對數學的“迷惑”實際是進入兩個現實的嘗試。他的結論就是“一切發生著,那就是最清楚的事實”(第92頁)。小特爾萊斯在當時并不知道,數學是純粹的思維而形成的,一方面它提供了日常經驗知識無法檢驗的設想,也就是是說數學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思想高于感覺,感覺高于觀察,感觀世界無法與數學相符的,要達到數學的真實世界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特爾萊斯與同伴的特殊關系
小特爾萊斯不斷變換伙伴,他希望在同伴身上中找到自己“正常狀態”,但一切都是失敗,作者毫無保留證明特爾萊斯最后將所有與伙伴的建立的關系影射到他的戀母情節和掙脫這種情結上。而這種戀母情節的最終解除,是特爾萊斯最終走出另一狀態、自我發現的標志。小說中出現母親的情節有二十幾處之多,但父親出現的唯一一次是小說開頭,雙親告別小特爾萊斯時,老特爾萊斯對送別的伙伴說:
“不管怎么樣”,老特爾萊斯轉向在場的其他人(萊丁和柏茵伯格),“我想拜托你們所有的人,我兒子有什么事,請立刻告訴我。”
這句話可讓特爾萊斯著實感到不快,“爸爸,我會出什么事啊?!”,不過他已經習慣了忍受父母每次道別時的這種托付。(第14頁)
這里象征父親的角色轉移到了比自己早熟的同伴身上,而母親的形象卻始終揮之不去。在一次受柏茵伯格的驅使光顧妓女波茲娜時,特爾萊斯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雖然它同時覺得波茲娜又玷污了自己母親形象,“一切成為過去,他覺得背棄了自己母親的形象”(第38頁)。直到假期的一天晚上趁沒人時,特爾萊斯一直既鄙視又關注的巴斯尼主動向特爾萊斯要求“性折磨”,他們兩人的同性戀關系正式浮出水面,這其中結構表現在以下:
萊丁和柏茵伯格(象征父親)占有巴斯尼(象征母親);特爾萊斯和巴斯尼的相惜和默契是一種同性戀關系;特爾萊斯的同性戀情節還表現在對代表父親的萊丁和柏茵伯格復仇:他私下把萊丁和柏茵伯格將要進行最嚴重的懲罰巴斯尼的計劃泄漏給了巴斯尼,使巴斯尼免遭滅頂之災,而這時又標志著特爾萊斯與萊丁和柏茵伯格的決裂:“我對你們倆感到惡心!你們的勾當很無聊”(第121頁)。當他敢于面對柏茵伯格和萊丁的威脅毅然決裂時,特爾萊斯實際上跳出了戀母仇父的情結網。隨之而來的是對巴斯尼痛斥“你是個孬種!我不會幫助你”(第127頁),他甚至為此逃離學校,主動離開貴族學校。特爾萊斯在逃出如此錯綜復雜的網以后,他的成長危機基本上越過了一個階段。表面上看,特爾萊斯是“瘋”了,是“困惑”,但他內心對自己內心價值評判標準有了質的飛躍:成人的價值并不適用他們這些青少年世界發生的一切。他的戀母情節過去了,他的“內心嘗試”也就完畢,這絲毫不影響自己的成長:主人公在經受這些毛骨悚然事情后的若干年,即成為因循守舊的美學家后才真正認識到:所謂對事物的看法與其說是與事物本來面目有關,倒不如說是同認識該事物的人的思維方式有關:
“我對巴斯尼的看法并沒有錯……是的,事物具有人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的第二種秘密生命,我覺得我的發現沒有錯:并不是說事物都有生命,并不是說巴斯尼有兩張面孔,而是我自己,我自己似乎有區別于理智的第二種視覺來看待我周圍的事物……在我身上,在我心靈深處,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我無法用思想衡量它,它是一種用語言不能表達的生命,然而這就是我的生命……”(第113頁)
四、結 論
穆西爾的小說人物“特爾萊斯”為自己構筑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世界,不斷在反現實中接近自己心目中的另外一種狀態,這種另外一種狀態不是直接通過文字描述的,而是作者通過描述主人公一系超乎尋常的行為和他突破理性的想象力來實現的,讓讀者覺得所謂的理性是相對的,它只有一定的限度,一切事物都可以另樣地發生,只是審視事物的參照系發生了改變而已,難免使年少多慮的特爾萊斯在同一瞬間進入兩個自我,純粹的信仰在舊的體系已經打破、新的倫理尚未確立的現實社會面前成為一句空話。在這部處女作里,穆西爾對20世紀人們的心理與精神狀態探究以及對人的認識能力懷疑全面得到了體現。特爾萊斯的迷惑可以理解是對現實的懷疑又可以理解成現實對學生特爾萊斯的阻礙——無路可通。按照德語的理解,主人公“特爾萊斯”的德語詞“Torless”具有“沒有門的(vers-chlossen)”和“不困惑的(unverwirrt)”雙重意義。在作者頗有用意的命名當中,我們可以解讀到一方面主人公找不到門,同時他始終堅守自己的信念——自己并不真正迷惑,而這正是穆西爾通過他的小說人物“特爾萊斯”所要揭示的復雜意蘊:在看來“理所當然”的“此狀態”中埋伏著“并非如此”的“另一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