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迪倫馬特對理性社會非理性行動的批判

摘要：本文嘗試從迪倫馬特的喜悲劇《物理學家》(Die Physiker，1962)切入，研究其創(chuàng)作精神和戲劇理論。作者認為，迪倫馬特的戲劇，承續(xù)了希臘戲劇的精神，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意義的喜悲劇的世界。

關鍵詞：喜悲劇；物理學家；非理性；理性

中圖分類號：1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2-0018-07

一、迪倫馬特的創(chuàng)作與時代

迪倫馬特(Friedrich Duerrenmatt，1921-1990年)最初想成為一名畫家，但同時又擁有寫作的欲望。他發(fā)現(xiàn)戲劇可以將繪畫與寫作融為一體，就決定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接踵而來的另一個難題是：作為一個自由作家，他無法用稿費來養(yǎng)活自己。怎樣才能賺錢來養(yǎng)活自己?為了生活，迪倫馬特曾在創(chuàng)作之余從事繪圖和版畫工作，也曾經(jīng)撰寫戲劇評論和小品劇本(Kabarett-Text)。

迪倫馬特從未中斷繪畫創(chuàng)作，他常常自己繪畫和設計圖像，以表達其文學作品的意境和主題。為了賺錢，1950-1951年間，他曾為《瑞士觀察家報》(Der Schweizerische Beobachter)撰寫了兩部偵探小說：《法官和他的劊子手》(Der Richter und sein Henker)與《嫌疑》(Der Verdacht)。從狹義上講，迪倫馬特的偵探小說并非所謂通俗的“偵探小說”，而是從文學角度彰顯犯罪的社會性。犯罪小說是一種很吸引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手段，是再現(xiàn)社會法權(quán)和正義問題的最佳方式。基于這一原因，迪倫馬特一生偏愛用“犯罪小說”這種文學手段來闡述他的社會思考，用這種方法塑造自己的文學。但是迪倫馬特的一生，始終忠于戲劇這一創(chuàng)作形式。

與同時代的許多作家一樣，迪倫馬特相信人類在處理危機事務時，總是無法聽從理性給予的忠告。在著作中，他不斷為人類提出警告，但是進入人生暮年，所見的仍是末日的景象：瘟疫、戰(zhàn)爭、饑餓、死亡。雖然經(jīng)歷過許多失望，迪倫馬特在他的作品和言論中，對于大無畏理性能夠拯救人類困惑的可能性，始終深信不疑。

二、敘事劇與喜悲劇

“戲劇”(Drama)一詞，在西方專指話劇，在中國則是話劇、戲曲、歌劇的總稱。戲劇是一種綜合藝術，它將文學、美術、音樂、舞蹈和表演一起搬上舞臺。戲劇在舞臺上塑造人物形象。舞臺形象經(jīng)由演員表達與塑造，所以人是戲劇的主要載體。沒有演員，舞臺就是空洞的、沒有生命的。演員將故事和生活搬上舞臺，賦予舞臺以生命。

劇本是為了演出而撰寫的。一部戲的演出，受到演出時間和舞臺空間的限制。傳統(tǒng)戲劇的演出時間，一般不超過三個小時，舞臺的空間只有幾十平方米。這種限制，要求人物、事件、環(huán)境的特別集中。戲劇的種類可以劃分為三大類型：悲劇、喜劇和喜悲劇。亞里斯多德(公元前384-322年)認為，悲劇是在舞臺上對生活的嚴肅摹仿。戲劇的作用是為了激發(fā)人的憐憫和恐懼。憐憫是對他人不幸命運和遭遇的同情，恐懼是害怕自己會遭遇到同樣的不幸。

喜劇主要利用嘲笑和諷刺的手段，來揭示丑惡和腐朽的事物，同時肯定美好和善良的事物。在古希臘戲劇中，悲劇和喜劇的界限非常嚴格，不容混淆。這種傳統(tǒng)概念直到啟蒙運動時代才被打破。法國作家狄德羅(1713-1784年)提出了一種介于悲劇和喜劇的戲劇概念，即“嚴肅的喜劇”。他認為，這種戲劇應當反映現(xiàn)實生活，要使觀眾的淚水和微笑交織在一起，這樣會取得比悲劇或喜劇更好的效果。步入19世紀，悲劇和喜劇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悲喜劇在西方成為一種主流的戲劇形式。19世紀后期，由于各種社會思潮的影響，在戲劇界出現(xiàn)了各種流派，如現(xiàn)實主義戲劇、象征派戲劇、表現(xiàn)派戲劇、未來派戲劇、存在主義戲劇、超現(xiàn)實主義戲劇和荒誕派戲劇等。

20世紀30年代，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年)開創(chuàng)了敘事戲劇(Dasepische Theater)。他把戲劇分為兩類：一為傳統(tǒng)戲劇，或“亞里斯多德戲劇”；一為敘事戲劇。他認為，亞里斯多德戲劇所針對的是觀眾的情感，利用觀眾的憐憫和恐懼情感，來凈化觀眾的心靈。傳統(tǒng)戲劇是把觀眾吸引到劇情中來，使其身臨其景，體驗戲劇中人物的實在，使觀眾與劇中人物發(fā)生共鳴。

敘事劇與傳統(tǒng)戲劇恰好相反。敘事劇利用“陌生化效應”幫助觀眾脫離劇情，成為真正的“旁觀者”，避免觀眾與劇中人物發(fā)生共鳴和認同，由此喪失批判能力。“陌生化效應”是要使觀眾保持清醒和理智的頭腦，以便隨時能夠?qū)∏檫M行批判。布萊希特認為，戲劇不僅是一種娛樂，也是一種教育工具。戲劇應當引導觀眾思考，使他們相信世界是可以改變的，激發(fā)觀眾改變不合理現(xiàn)實的愿望。布萊希特認為，劇作家必須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一種舞臺上全新的生活現(xiàn)象或典型的戲劇人物，有意地制造觀眾與演員感情上的距離，使觀眾能夠用新的視角來觀察和深入理解司空見慣的事物。布萊希特認為，現(xiàn)代戲劇就是敘事戲劇，它不同于傳統(tǒng)戲劇，是用批判和探討的態(tài)度來對待舞臺上的事件，從而實現(xiàn)改造性和教育性的美學理論。

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迪倫馬特還撰寫了大量的戲劇理論，如《論喜劇》(Anmerkung zur Komoedie)(1952年)，《戲劇問題》(Theaterprobleme)(1954年)，《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1960年)以及《關于戲劇的自由》(Ueber die Freiheit des Theaters)(1968年)，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悲喜劇理論。

敘事劇的理論著眼于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布萊希特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相信世界是可以改變的，敘事劇相信理性的力量。迪倫馬特研究過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他接受布萊希特的看法，即：觀眾必須與舞臺上發(fā)生的事件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不應作為被動的消費者，享受舞臺給予的娛樂。戲劇的情節(jié)和事件，借助臺詞展開。臺詞表達劇中人物的心理活動，如情緒、愿望、意志、思想和心理狀態(tài)。臺詞有對白、獨白和旁白。為了使觀眾與舞臺事件保持一定的距離，布萊希特在敘事劇中，利用旁白來激發(fā)觀眾的突思。

迪倫馬特的戲劇，不用旁白，而是用獨自和怪誕來制造距離。怪誕激發(fā)突思，創(chuàng)造距離，激發(fā)觀眾回思。迪倫馬特認為，戲劇中怪誕與矛盾(Groteske und Paradox)的表現(xiàn)手法，促使觀眾產(chǎn)生突發(fā)的思想(Einfall)，是舞臺與觀眾保持距離的最佳方法，即從笑聲中帶動觀眾反復思考戲劇中的事件。迪倫馬特相信人擁有理性，但認為個人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也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阻止災難的發(fā)生。他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用怪誕的手法，將悲劇心態(tài)轉(zhuǎn)變?yōu)橄矂⌒膽B(tài)，開創(chuàng)了詭悖(Paradox)喜悲劇。

三、有關《物理學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

《物理學家》創(chuàng)作于1962年，與1956年創(chuàng)作的《貴婦還鄉(xiāng)》，是迪倫馬特最為著名的兩部作品。《物理學家》這部喜悲劇，使迪倫馬特名揚世界。

1938年德國化學家哈恩(Otto Hahn，1879-1968)發(fā)現(xiàn)核裂變現(xiàn)象，為人類開發(fā)利用核能提供了基礎。1944年哈恩獲得諾貝爾化學獎。哈恩的發(fā)現(xiàn)，促使當時流亡丹麥的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創(chuàng)作了敘事劇《伽利略傳》。1943年該劇在蘇黎世首演。布萊希特相信科學的進步和人類理性的可塑性。在這部戲劇中，布萊希特批判伽利略屈服于宗教的威脅，向教會妥協(xié)。

1935年愛因斯坦為逃避納粹迫害，流亡美國。1939年8月2日，愛因斯坦致信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提醒他納粹可能制造鈾炸彈，敦促美國政府研制原子彈，以對付德國納粹。早在1933年，愛因斯坦在辭去普魯士科學院院士一職時就曾經(jīng)寫到：“這場消滅我同胞——猶太人的戰(zhàn)役迫使我為了他們的利益，不惜運用一切影響。”愛因斯坦去信羅斯福，就是基于這種心態(tài)。

不過，美國研制原子彈獲得成功后，并沒有用來對付納粹德國，而是投向了日本。1945年8月，美國在廣島和長崎投下的兩顆原子彈，象征“科學戰(zhàn)勝了邪惡”。原子彈在日本爆炸后，“核彈之父”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年)和其他一些參與研制核彈的科學家，開始懷疑自己所從事的研究工作的正當性，繼而反對美國繼續(xù)研制氫彈。1954年，美國原子能委員會指控奧本海默不忠于國家，泄露國家機密。

針對奧本海默事件，奧地利作家容克(Robert Jungk，1913-1994年)于1956年出版著作《比千萬個太陽還要光亮——核研究者的命運》。該書出版后很快成為暢銷書。1956年12月7日，迪倫馬特在《世界周刊》發(fā)表了有關這部著作的書評。他在書評中指出，這是一部“世界理性墮落的記錄”。容克在書中指出，二戰(zhàn)爆發(fā)時，政治家對于核武器沒有任何概念，當時世界上只有愛因斯坦、海森伯格(Heinsenberg，1901-1976年)、魏茨澤克(Carl Friedrich Weizsaecker，1912年)、呂特爾福特(Ruther-ford)和哈恩(Hahn)等十二位科學家掌握有關核裂變的知識。這些物理學家本來可以避免被政客利用來制造核武器，但是他們并沒有這樣做，而是試圖依靠政府的力量，來推動核裂變研究。

二戰(zhàn)伊始，德國科學家哈恩、海森伯格和魏茨澤克等“鈾協(xié)會”成員，曾經(jīng)要求政府支持核裂變研究，但是沒有得到德國軍方的重視。歐洲由此免于核戰(zhàn)的災難。

愛因斯坦當時認為，在希特勒統(tǒng)治下的德國，科學家必然會被軍方利用來發(fā)展核武器。在他的建議下，美國政府最終啟動了曼哈頓計劃，由奧本海默領導，開始研制核彈。本來可以避免的事情，因為對形勢的錯誤估計而成為事實。理性和知識變成了暴力，掌控這種暴力的是軍事機構(gòu)。

1957年蘇聯(lián)成功發(fā)射洲際導彈，美蘇兩國開始對太空的爭奪。同年10月4日，蘇聯(lián)成功發(fā)射人類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11月3日，蘇聯(lián)第一顆運載動物的人造衛(wèi)星發(fā)射升空。1958年1月29日，美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探險者1號”發(fā)射成功。利用洲際導彈和太空技術發(fā)射核彈的威脅，最終列入國際議程。科學研究所需的大量經(jīng)費，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國家和大工業(yè)的支持。科學家對國家和大工業(yè)的依賴，引起了西方社會有關科學與責任問題的爭論。戰(zhàn)后，一些科學家為了表示對人類的責任，紛紛脫離軍事研究事業(yè)，反對核武器的運動開始在西方興起。

早在1955年，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1872-1970年)和德國神學家施魏策爾(AlbertSchweitzer，1875-1965年)等人就開始呼吁反對核戰(zhàn)爭。1956年西德軍方引進戰(zhàn)略性核武器。原德國“鈾協(xié)會”的成員，這時已認識到核武器對人類的威脅，紛紛起來反對在德國部署核武器。反核運動在全球興起，但是核武器的生產(chǎn)并沒有因此減少。東西方冷戰(zhàn)期間，美蘇展開軍備競賽，大量生產(chǎn)核武器，截止到1961年，蘇聯(lián)和美國所擁有的核武器已足以摧毀全人類。

容克的著作引發(fā)的思考，為迪倫馬特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和素材。《物理學家》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在《物理學家》中，迪倫馬特針對當時的核戰(zhàn)略、核競爭和太空競賽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自蘇聯(lián)成功發(fā)射人類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至今已有半個世紀。其間，冷戰(zhàn)結(jié)束，蘇聯(lián)解體，但人類對太空的爭奪卻愈演愈烈，全球核武器的數(shù)量不僅沒有減少，毀滅性的威力反而不斷增強。迪倫馬特的批判，具有極其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四、《物理學家》的人物與性格

《物理學家》的劇中人物可以劃分為五組：精神病院的院長、女醫(yī)生馮·察恩德博士(Dr．Mathilde von Zahnd)；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兩位女護士馬爾塔(Marta Boll)和莫尼卡(Monika Stettler)，三位男護士麥克阿瑟(McArthur)、穆里羅(Murillo)和西韋爾斯(Sievers，相關名字Siegfried)；三位物理學家：埃內(nèi)斯蒂(Ernesti)、博伊特勒(Beutler)和默比烏斯(Moebius)；探訪者：牧師羅澤(Rose)、牧師的妻子莉娜(默比烏斯的前妻)和默比烏斯的三個孩子；刑事督察福斯(Voss)與刑事助理。劇中的主要角色有四位，即三位物理學家和女醫(yī)生。

物理學家約翰·威爾海姆·默比烏斯(Johann Wilhelm Moebius)，四十歲，是當代最有才華的物理學家，住在一號病房，自稱所羅門王(Salomo)。Johann在《圣經(jīng)》中的意思是：上帝的恩賜；Wilhelm的德語字源出自“意志”(Wille)和“手柄”(Helm)，Moebius取自德國數(shù)學家和天文學家奧古斯特．菲迪南．默比烏斯(August Ferdinand Moebius，1790-1868年)的姓氏，他對德國近代的科學發(fā)展有很大的貢獻。迪倫馬特把這位住在一號病房的物理學家視為上帝恩賜的一種工具。默比烏斯住在這所精神病院已經(jīng)十五年了，在此期間，他解決了地心引力的問題，建立了統(tǒng)一場論和世界公式(即可以創(chuàng)建一切事物的公式)。他有三個孩子：大兒子阿道夫一弗里德里希(Adolf-Friedrich)，十六歲，未來的志愿是成為一名神甫；二兒子維爾弗里德一卡斯帕爾(Wilfried-Kaspar)，十五歲，已讀過叔本華(1788-1860年)和尼采(1844-1900年)的著作，想要成為哲學家；第三個兒子耶爾格一盧卡斯(Joerg-Lukas)，十四歲，想成為一名物理學家。前妻莉娜(Lina)，不久前改嫁牧師羅澤(Rose)。

住在二號病房的物理學家恩斯特·海因里希·埃內(nèi)斯蒂(Ernst Heinrich Ernesti)，自稱為愛因斯坦，真實姓名為約瑟夫·埃斯勒(Joseph Eisler)。Ernst在德語中意為：在斗爭中堅決和持之以恒，必達目的；Heinrich的含義是籬笆或圍墻；Ernesti的姓氏影射移民美國的意大利物理學家(Enrico Fermi，1901-1954年)，他于1938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1942年參與建造世界上第一個核反應堆。劇中的埃內(nèi)斯蒂，發(fā)現(xiàn)了“埃斯勒效應”(Eisler-Effekt)。他為了獲取默比烏斯的研究成果，裝扮成為精神病患者。他認為，科學家無權(quán)處理自己的研究成果，所有的研究成果，都應該交給國家。因為作為個體，無法保障科學是否被濫用，只有政府才有能力保障這些科學成果應用的正確性。

第三位物理學家名叫赫爾伯特·格奧爾格·博伊特勒(Herbert Georg Beutler)，住在三號病房，自稱為牛頓，真實姓名為基爾敦(Alec Jasper Kilton)。他建立了物理學上的“對稱原理”(Entsprechungsle-hre)。Herbert有“陸軍”和“光輝”的意思。Georg源自希臘文，意為“農(nóng)民”，這里暗指歷史上的圣喬治，在公元四世紀時為基督教義殉難。Beutler這一姓氏，是從迪倫馬特的老友、核物理學家博伊勒(Theodor Bleuler)的姓氏演化而來。為了獲取默比烏斯的研究成果，博伊特勒也裝扮成精神病患者，住進了這所精神病院。他想用諾貝爾物理學獎作為誘餌，說服默比烏斯交出研究成果。博伊特勒認為，科學家必須對人類負責，他的研究成果，是全人類的成果，他必須將這些成果，交還給全人類。

女醫(yī)生瑪?shù)贍柕拢T·察恩德博士(Dr．Mathilde von Zahnd)，五十五歲，出身于貴族名門。她擁有這所精神病院的產(chǎn)權(quán)。她的家族成員，大都患有精神病，她是唯一的“正常者”。她以精神病醫(yī)學專家和對人友善而聞名。Mathilde的字源來自權(quán)力、力量和斗爭；Zahnd含有侵犯性和危險性的意思。

五、關于《物理學家》劇本的形式和內(nèi)容

《物理學家》的劇情圍繞櫻花精神病院(Les Cerisiers)展開。“櫻花”是一個富有感性和詩意的名字，取自俄國劇作家契訶夫(Anton Tschechows，1860-1904年)的劇作《櫻花園》(Der Kirschgarten，1904年)。全劇分為兩幕。兩幕都是從一名女護士被殺、刑事督察福斯的到來開始。

劇中的主人公默比烏斯是一個天才的物理學家，十五年前發(fā)現(xiàn)了一些重要的物理學原理。他擔心，這些原理有一天會被政治家利用，導致人類的毀滅，因此他裝扮成為精神病患者，住進了櫻花精神病院，繼續(xù)從事他的研究。西方集團的物理學家基爾敦和東歐集團的物理學家埃斯勒在閱讀了默比烏斯的博士論文后，發(fā)現(xiàn)他是當代最偉大的天才。在取得本國情報機關的支持后，他們分別化裝為精神病患者，住進了櫻花精神病院，企圖竊取默比烏斯的研究成果。三個月前，專職照料埃斯勒的女護士發(fā)現(xiàn)他并非真的患有精神病，并愛上他，向他求愛。埃斯勒為了隱蔽自己的身份，讓人深信他精神不正常，殺害了這名女護士。

戲劇的第一幕和第二幕，分別重復了物理學家殺害女護士的情節(jié)。第一幕是從基爾敦殺害女護士，刑事督察福斯到來開始。第二幕是從默比烏斯殺害女護士，刑事督察福斯到來開始。三個案件的情節(jié)相同，殺人動機也一樣。兇手都是物理學家，受害者都是對他們產(chǎn)生愛意的護士。

第一幕的劇情，從刑事督察福斯上臺，莉娜一家人到訪，默比烏斯與孩子的對話，激發(fā)默比烏斯誦讀所羅門王的圣詩，趕走莉娜一家人，達到悲劇性的高潮。接下來，護士莫尼卡出現(xiàn)，她向默比烏斯示愛，劇情又開始向喜劇轉(zhuǎn)變。第一幕最后以默比烏斯殺死莫尼卡而告終，喜劇重又轉(zhuǎn)換為悲劇。

第二幕，由于護士莫尼卡被殺，刑事督察福斯再次上臺。三個物理學家的對話，揭穿彼此裝瘋的事實和對默比烏斯研究成果的爭奪。默比烏斯毀滅了他的研究成果，使劇情達到喜劇性的高潮。院長馮·察恩德博士隨后出場，承認她已竊取了默比烏斯的全部成果，獲得掌控世界的權(quán)力。情節(jié)再度戲劇性地向悲劇轉(zhuǎn)化。這一轉(zhuǎn)化，最終將三個物理學家拋向了虛無，摧毀了他們進入瘋?cè)嗽旱娜恳鈭D。迪倫馬特試圖告訴觀眾：真正的瘋?cè)瞬⒉皇俏锢韺W家，而是主治精神病人的精神病醫(yī)生馮·察恩德博士。

刑事督察福斯并沒有看破三位物理學家的真實動機。第三宗兇殺案的發(fā)生，使福斯確信這些案件，并沒有動機，只是精神病患者的偶然行為。他作為正義的象征，每天都處在兇手的包圍中。作為刑事督察，福斯經(jīng)常要逮捕疑犯。有時是快意的，有時令人難過。福斯說：“逮捕一些人時，我感到舒暢；逮捕另一些人時，我感到內(nèi)疚。正義就是正義，我必須這樣做。在這所精神病院，我終于找到可以不必逮捕的人了。我感到高興，我要為之歡呼。我找到三個兇手，就良知來講，我不需要逮捕他們。第一次，正義終于可以休閑了。正義一直努力去掌握權(quán)力。為了正義，人們犧牲了他的工作、健康和道德。現(xiàn)在我需要休息。親愛的，我感謝你們給予我這種享受。”

年輕的莉娜當年為了嫁給默比烏斯，不惜與家人決裂。但是她得到了些什么?十五年來，莉娜為了養(yǎng)育三個孩子、支付丈夫住院的費用，一直默默地工作著。十五年來，為了愛，莉娜犧牲了很多。現(xiàn)在，她找到了新的幸福。她嫁給了牧師羅澤，如今他們要共同撫養(yǎng)八個孩子。牧師的收入不多，莉娜必須承擔家庭的責任。她已經(jīng)無法再負擔前夫的住院費用了，而且他們即將遷居到異域去傳教，無法再照顧默比烏斯了。她帶了孩子來向默比烏斯告別，并告訴他這一情況，想安排他到公立療養(yǎng)院去治療。

當莉娜為拋棄丈夫深感內(nèi)疚時，院長馮·察恩德博士顯示出她仁慈的一面。她表示不會因為默比烏斯支付不起住院費用，就把他趕出去。她會幫助默比烏斯向慈善基金會申請住院經(jīng)費。社會為患病的科學家設立了多種福利基金，幫助科學家解決醫(yī)療問題。作為一個醫(yī)生，有義務為病人著想。她安慰莉娜，讓她放心遠行。

在愛你的鄰人的心態(tài)下，莫尼卡當了五年的護士。現(xiàn)在，她厭倦了這份工作。她不愿再為所有的人犧牲，她要為她心愛的人犧牲一切。她愛默比烏斯，知道他并非瘋子，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默比烏斯拒絕她的愛，說：“你把我當成瘋子，是比較理性的。”他說：“勇氣對我來說是一種犯罪。”莫尼卡不聽他的勸告，決定和他私奔。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默比烏斯只好殺死了莫尼卡。

三個物理學家，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隱蔽自己的身份，殺害了三個無辜，三個深愛著他們的護士。這就是三個物理學家的故事。難道，理性就是這樣的無情嗎?

迪倫馬特創(chuàng)造的戲劇，不是悲喜劇，而是一種喜悲劇。他道出了世界的荒誕、生活的滑稽和無可奈何。在這繁華、理性的世界中，潛伏著一種理念的無奈和悲痛。

六、《物理學家》中的三種意識形態(tài)和三種生活方式

迪倫馬特筆下的三位物理學家，代表了科學研究三種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

愛因斯坦的世界觀，主張科學研究是服務于一個政治體系，其個人的行動準則是：推卸個人的責任，將所有的責任歸咎于政治體系；集體的利益優(yōu)先于個人自由；科學研究為政治體系服務；為了完成任務，不惜殺害無辜。

牛頓的世界觀，主張科學研究不應受到任何限制，研究是為了金錢和名譽。其個人的行動準則是：科學家對他的研究成果不需擔負任何責任；實用主義，追求利益；對道德標準沒有任何顧忌；為了完成任務，寧愿殺害無辜。

默比烏斯的人生觀，是逃避現(xiàn)實，害怕自己的科研成果為政客所利用。其個人的行動準則是：對于科學家的行動，強調(diào)個人的責任；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研究對人類構(gòu)成危害時，試圖收回其研究成果和科學知識；個人的決斷自由與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相對立；為了掩護自己的計劃，不惜殺害無辜；為了拯救人類，對自己的家庭不負責任。

三個物理學家，一個強調(diào)個人權(quán)利和自由，一個強調(diào)社會責任和義務，一個強調(diào)個人責任和個人義務。但是在維護自己的信念和利益時，三個物理學家又有共同之處：理性至上。三個人都相信理性，但只相信自己的理性；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三個人都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Machiavelli，1469-1527年)，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偽裝成精神病患者，來掩護真實的作為，就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顯示；人的價值不如物的價值。三個人都把自己追求的目的，置于人的生命之上。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不惜殺害無辜，甚至是愛著他們的人。三個女護士和莉娜一家就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犧牲品。

七、《物理學家》與《伽利略傳》

《伽利略傳》(Leben des Galilei)是1938到1939年間，布萊希特在丹麥流亡時創(chuàng)作的。1943年在蘇黎世首演(1947年在美國，1953年在加拿大，1956年在西德和奧地利，1957年在東德等地上演)。布萊希特從報上得知，德國物理學家哈恩(Otto Hahn)的鈾分裂實驗獲得成功。哈恩的這一發(fā)現(xiàn)，促使布萊希特開始著手新的創(chuàng)作。1600年，伽利略證實科佩爾尼庫斯(Kopernikus，1473-1543年)的日心說理論。這一發(fā)現(xiàn)，在當時被認為威脅到國家和教會的利益。特別是羅馬教會，認為這種世界觀將會摧毀基督教的教義。為了維護教會的世界觀，教會強迫伽利略收回他的言論，承認錯誤。在教會的威脅和壓力下，伽利略公開承認錯誤，同時繼續(xù)秘密地進行有關天文學理論的研究。

布萊希特在《伽利略傳》中批判了這種態(tài)度。他認為，伽利略承認錯誤，是一種對科學和對人類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伽利略的理論，對社會的發(fā)展具有積極的作用；伽利略收回他的理論，阻礙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是出賣科學的不道德的行為。伽利略向權(quán)力低頭，是缺乏勇氣的行為。在《伽利略傳》中，布萊希特借伽利略之口對其進行了批判：“我出賣我的職業(yè)，一個人這樣做，在科學家中是無法容忍的事情。”

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論，《物理學家》的主角默比烏斯持另一種見解。他認為：“我們必須收回我們的知識，我已經(jīng)將它收回來了。”因為：“我們已走到了盡頭，但是人類走得還不夠遠。我們?yōu)榭茖W的發(fā)展而奮斗，但是在道義上，人類無法跟上科學發(fā)展的步伐，我們被投入虛無之中”。默比烏斯認為：“只有在瘋?cè)嗽褐校覀儾攀亲杂傻模谧杂芍校覀兊乃枷胧钦ㄋ帯！?/p>

在布萊希特的心目中，物理學家(伽利略)代表人類的進步和理性。在迪倫馬特的心目中，“物理學家”代表人類的危險和社會理性中的非理性因素，它正在腐蝕著人類的理性。迪倫馬特認為：“關于全人類的事，只有全人類才能夠解決。各種為解決全人類事務所作的個人嘗試，注定會失敗。”

布萊希特筆下的伽利略，支持他的學生安德烈亞(Andrea)成為物理學家，而迪倫馬特筆下的物理學家默比烏斯，贊同他的兩個兒子去當哲學家和神學家，卻反對他最小的兒子去當物理學家。

愛因斯坦在《原子戰(zhàn)爭抑或和平》一文中這樣寫道：“我不相信人類文明在一次原子戰(zhàn)爭中會整個毀滅，也許三分之二的地球人會因此死去，但是一定有足夠能思考的人和書籍留存以再度開始，人類文明也可以由此繼續(xù)。”

迪倫馬特在《物理學家》中，對以愛因斯坦為代表的科學家的世界觀進行了批判。對于物理學家而言，最為重要的是人類文明的持續(xù)問題，至于在一次核戰(zhàn)爭中，會有多少人失去生命，只是一個數(shù)字理性上的問題。劇中，物理學家默比烏斯寧愿自己的兒子去當哲學家或神學家，也不愿意他們?nèi)ギ斘锢韺W家，就是對這種理性的反叛。

人類歷史上不乏一些科學家和政治家，為了人類的進步、社會的正義和人類的幸福，認為犧牲一部分人類的幸福，是必要的，是一種高尚的“人道主義”和科學的精神。這種精神曾體現(xiàn)在希特勒的《我的奮斗》中，成為人道精神的最高表現(xiàn)。當代基因工程、醫(yī)學實驗和克隆人的理念，也是這種精神的延續(xù)。為了人類的正義、進步和幸福，政治家可以殺人，科學家也可以殺人。

這世界充滿理性，但到處都是荒誕。這世界永不知倦地為社會正義而斗爭，但到處都在吃人。阿波羅精神和迪奧尼索斯精神，創(chuàng)造了尼采的精神分裂，也讓魯迅發(fā)瘋，寫出了《狂人日記》。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瘋?cè)瞬攀切腋５摹Ｄ岵墒切腋５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