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即使是在極平凡的生活中,作家一定要看見旁人能見到的東西,還要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常常聽到有人告訴我:“這個材料很好,你可以寫一篇文章。”每當這種時候,我只能沉默。這個材料既然人人都說好,那一定是真的;可是這個材料還不能成為我的,要成為我的,那只有當我熟悉它,而且從其中發現了真理……
———丁玲
1
1949年以后的最初幾年,對許多中國作家來說,是集興奮、喜悅、矛盾、痛苦于一體的歲月。他們對自己的創作歷史,都曾經有過一番不無復雜意味的清算。
1952年3月,在為自己的選集所做的序言中,公認的文學大師茅盾就有些痛心疾首意味地說,他“沉重而又痛快”地“搔著了自己的創傷”,“檢查了自己的失敗的經驗”。他還非常坦誠地稱,自己過去的作品,“實在只能算是歷史的灰塵”。
與茅盾一樣,一向以真誠著稱的老舍在1950年8月,發表了《〈老舍選集〉自序》。這篇“自序”簡直就是一份深入靈魂的檢討書。即便如此,序中的檢討搞得對不對,老舍認為還很成問題。兩年后的1952年,老舍對自己解放前的作品又進行了全方位的責難。他說:“我幾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發表過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內容多半是個人的一些小感觸,不痛不癢,可有可無。它們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確是五花八門,細一看卻無關宏旨。”
在搔自己過去的創傷、挖自己創作思想的“膿瘡”方面,較早且較有深度的,是劇作家曹禺。早在1950年10月,曹禺在丁玲主編的《文藝報》第3期,就發表了《我對今后創作的初步認識》,檢討自己過去的創作,“沒有歷史唯物論的基礎,不明了祖國的革命動力,不分析社會的階級性質,而貿然以所謂‘正義感’當作自己的思想支柱,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謬的。一個作家的錯誤看法,為害之甚并不限于自己,而是蔓延到看過這個戲的千百次演出的觀眾。最痛心的就在于此。”
從這樣的思想高度出發,曹禺把自己的代表作貶得幾乎一無是處。他認為,《雷雨》“悲天憫人的思想歪曲了真實,使一個可能有些社會意義的戲變了質,成為一個有落后傾向的劇本。這里沒有階級觀點,看不見當時新興的革命力量;一個很差的道理支持全劇的思想,《雷雨》的宿命觀點,它模糊了周樸園所代表的階級的必然毀滅”。
曹劇作家還用剛剛學會的階級分析方法來解剖自己,他至為沉痛地指責自己是一個小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跳不出自己階級的圈子,劇中的魯大海就是“穿上工人衣服的小資產階級”,而《雷雨》呢?那不過是自己賣的一次“狗皮膏藥”罷了。
搞定了《雷雨》后,曹禺又揮戈直指自己的另一個名劇《日出》。他說,《日出》“既沒有指出造成黑暗的主要敵人,向他們射擊,那么,只有任他們依舊猖狂橫肆。然而這和中國革命的歷史真實是不相符合的”。最后,曹禺還表達了檢討自我、實行脫胎換骨改造的決心:“只有通過創作思想上的檢查才能開始進步”,“若以小資產階級的情感寫工農兵,其結果必定不倫不類,你便成了掛羊頭賣狗肉的作家”。看起來曹劇作家是全方位地進步了。
1951年,開明書店邀曹禺編輯自己的劇作選集。借此機會,曹禺對《雷雨》、《日出》和《北京人》作了全面修改。幾十年后,人們回頭看曹禺當年的行為舉止,是何等的荒唐:他“憑空用猛然獲得的一些未曾消化過的思想,生硬地加進舊作之中”,結果改得面目全非,“破壞了原作的整體的藝術構思,破壞了原有的思想和藝術的和諧統一”。贖罪的心態,使曹禺完全失去了對自我的正確估計。
……
但丁玲和上述人等較為不同。到此為止,她對自己的創作歷史還是非常珍惜的。她似乎更看重歷史的連續性。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的《丁玲選集》共收16篇作品,是丁玲從1927-1941年間創作的48個短篇小說中選出來的,包括《莎菲女士的日記》、《我在霞村的時候》。這些作品早在延安時期,就受到過指責和批評。在簡短的“自序”中,丁玲也沒有像上述作家那樣,對自己作出否定。她很自信地說:“從這本集子里面大約可以看出一點點我的創作的道路。是長長的路,也是短短的路”;“我不會為我個人的緩慢進展而發愁”。
此后不久,在一次回答記者的提問時,丁玲坦率地說:
你說我寫了一篇文章,如果覺得不好,為什么還拿出去發表呢?我說老實話,寫的時候,我對它還是非常有感情的,喜歡得很。我自己的東西寫出來后差不多都記得。因為總是寫了又看,看了又寫,有興趣得很。可是過了一個時期再來看,便會發現許多東西沒有寫上去,又覺得不夠了,不好了。
看得出來,在這個類似于宣言一樣的談話中,丁玲對自己早期的作品還是充滿感情的,至多只是認為有“許多東西沒有寫上去”,感到有所“不夠”罷了。
丁玲把看待自己的標準也用到了別的作家身上。
1952年3月,丁玲和曹禺同赴莫斯科,參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紀念活動。那時,曹禺已經對《雷雨》等作品作了修改。對《雷雨》,曹禺所作的一處重要修改,是將魯大海改成領導罷工的“有團結有組織的”戰士。在同行中,曹禺就重寫魯大海的問題,向丁玲征求意見。丁玲對此發表的意見,大概出乎了曹禺的預料。
丁玲很坦誠地對曹禺說:“《雷雨》就是那個時代的那樣一個作品,觀眾已經非常熟悉它了,能把它改得更好,當然好,但魯大海在劇本中不是一個孤立的形象,一動就得大動,改大了,也就不是觀眾原來熟悉的《雷雨》了。小改小鬧,修修補補,要是弄得不倫不類,倒反而不好。歷史就是歷史,讓它就像歷史那樣吧。作家對自己的作品,總會留下一些遺憾的,還是在新作中去彌補吧!”
曹禺為自己的修改也做了真誠的辯解。他對丁玲說:“魯大海應該是周樸園所屬的那個階級的掘墓人。”
但丁玲還是不同意曹禺的看法。她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對曹禺說:“過去在上海,我也是布鞋布衫的到女工中去,我還是沒有寫出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來,可也不能說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從宏觀上看是個階級屬性很鮮明的集體,尤其是在勞資斗爭,真刀真棒的時候,大家團結得真的就像一個人一樣。要是具體一個人,還是一個人一個樣,也不能說他們的一招一式,都一定是階級屬性的規范行為。不然,想當然的套入一個公式或概念,寫起來就難吶!”
接下來丁玲還提到,老托爾斯泰在《安娜#8226;卡列尼娜》中,把列文的哥哥寫成一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說明寫人物只能從具體的時代出發。
最后,丁玲向曹禺建議:“過去的就過去了。歷史就是歷史。昨天的‘雷雨’炸碎了一對年輕人美麗的夢,今天的陽光該照耀那禁錮生命活力的大公館的廢墟!”
可以想見,曹禺對丁玲的話是很不以為然的。
強調“歷史就是歷史”,這使丁玲在50年代初期的“自我否定”狂潮中,顯得相當冷靜、相當自信。丁玲的秘書張鳳珠對此有過分析。她說,雖然丁玲非常信服《講話》,“但是從骨子的深處她是不自覺的。她自己從不否定《莎菲女士的日記》。她不說就是了。不像有些人,建國以后,就把自己原來作品說得一無是處”。
盡管張鳳珠說丁玲對《講話》的信服是“不自覺”的,明顯缺乏依據,但丁玲從不否定《莎菲女士的日記》等早期作品,也是確鑿的事實。從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了“兩個丁玲”:一個是自覺信服《講話》、自覺維護新體制的丁玲;一個是肯定并秉承了“五四”傳統的丁玲。兩個丁玲的存在,或許是丁玲馬上就要面臨的災難的一個原始誘因。
對歷史的態度實際上就是對現實的態度。
1951年,丁玲在中央文學研究所向第一期學員講話,強調“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應該作為新時代的遺產來繼承。她深有感慨地說:“大家對于‘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的看法不同了,過去在接受遺產上只知道要向民間形式學習,要學習外國的古典東西,但沒有人知道‘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也應該接受,也可以學習。”她還直言不諱地告訴她的學員們,那些以為“只有延安的魯迅藝術學院才有新文學”的人,“真是孤陋寡聞到極點”。
同年5月,丁玲又應《中國青年報》之約,作了《怎樣對待“五四”時代作品》一文。丁玲在文中很激動地說:“‘五四’是一個革命,是一個思想的革命,也是一個文學上的革命。……‘五四’的文學一出現,就以一種極其充沛的戰斗精神來出現,他們用一切文字向封建思想斗爭,攻擊帝國主義……他們的攻擊是徹底的,堅決的(雖說后來個別人物妥協了),最代表這種精神的是魯迅先生。后來的文學,是在‘五四’的戰斗的、革命的文學傳統中發展起來的。”關于“五四”文學的影響,丁玲說:“五四”給新文學“開辟了道路”,“只有從這些作品才能懂這一段的文學歷史,才懂得如何有了今天的文學”,“那種否定‘五四’,否定‘五四’文學的影響的看法,是一種缺乏常識的偏見。”丁玲還提醒年輕人,“怎么能因為初初懂得‘為人民服務’,怎么能因為曾經在農村或工廠蹓跶了一回,而對于一個偉大的歷史,和這歷史所產生的文學輕輕地一筆抹煞呢?”
作為一個20年代后期步入文壇的作家,丁玲的文學聲譽是與“五四”文學傳統聯系在一起的,對此,丁玲有著割舍不了的依戀。于是,我們在維護新體制的丁玲之外,看到了另一個丁玲。這個丁玲倔犟、頑強、固執,對自由飽含著深情。
2
“一本書主義”,是1955年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時給丁玲羅織的罪名。據批判者揭發,丁玲公開宣揚過,“一個人只要寫出一本書來,就誰也打他不倒。有一本書,就有了地位,有了一切,有了不朽”。那個叫做批判者的人很自信,也很有底氣地認為,丁玲的口號實際上是在“宣傳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把文學創作完全看成達到個人目的的工具”。
1956年,中宣部調查組在重新查對“丁、陳”問題時,也曾向徐剛、徐光耀調查過“一本書主義”。徐剛、徐光耀一致認為,“一本書主義”是“推論”出來的,戴在丁玲頭上,是不妥當的。但徐剛、徐光耀也說,丁玲從注意創作質量、反對粗制濫造的角度,確實向中央文學研究所的學員說過:“不要粗制濫造,寫幾本不很好的書,不如寫一本好書”;丁玲在第二次全國文代會上的講話中,也公開告訴與會者:“我還有一點雄心,我還想寫一本好書,請你們給我以鞭策。”
作為一個作家,丁玲顯然是靠創作安身立命。建國前夕,《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寫完后,在呈請大眾哲學家艾思奇審讀的當天,丁玲在日記中寫道:
我常常覺得有些人還喜歡我,又常常覺得有些人并不喜歡我。……有人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他看見了我的缺點;喜歡我的人是因為他看出了我的長處。我保持我的長處,克服掉我的缺點不就全好了嗎?只要我有作品,有好作品,我就一切都不怕,小人是沒有辦法的。
確實,與其他方面比起來,創作才是丁玲的“長處”,也是她贏得人們“喜歡”和尊敬的原因。為了讓自己的“長處”長治久安,丁玲在建國后不但自己立意寫出一本好書,而且還就如何寫出好書多次發表意見。這里不妨羅列一些例證,以證明“一本書主義”雖然不是丁玲的發明,也不能作為她的罪證,但丁玲確實是追求一本好書的。在這方面,丁玲有很多言行可以作證。
1952年冬,丁玲在旅大小平島蘇軍療養院療養。在談到自己早期的創作時,她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是一九二七年開始寫小說的。……我那時寫小說不是個人遠大的計劃,只不過是說明自己的思想,我個人對于不合理的社會現象所做的批評和抗議;希望有與我同感的人,或者我希望用我的小說去爭取一些人,獲得與我同樣的思想。當然,那時因為時代、年齡和修養所限,我的思想不見得十分成熟,十分正確,但我是忠實于我自己的,而且也希望表現得真實。”
1950年10月,在中央戲劇學院講話時,丁玲又特別強調:“在生活中,即使是在極平凡的生活中,作家一定要看見旁人能見到的東西,還要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某個材料再好,“可是這個材料還不能成為我的”,“要成為我的,那只有當我熟悉它,而且從其中發現了真理,這個真理是普遍的真理,卻又是我把它和生活有了聯系的”。
為此,丁玲還點名批評了《光明日報》上連載的小說《韓營半月記》,說它只不過是對土改生活的記錄。丁玲頗為不滿地說:“作者把什么都記錄了,但除了與我們一樣的表面情形以外,我找不到作家自己所發現的東西,是我沒發現,是我發現不深的東西;或者因為他的發現啟發了我,使我看見了我過去不曾看見的東西,沒有。……這里面是找不到所謂詩的東西,文學的東西,找不到創作。”
接著,她還批評陳登科的《淮河邊上的兒女》。說它有不少缺點,人物沒有立體感,人物行動少,作者講述多……原因就在于,陳登科還停留在“自然形態”階段,缺乏真正的創造。她很內行地給農民作家陳登科上了一課:“你看見過一些山、一些水,但由于你的修養,這一些山水在你的腦中還不能成為‘丘壑’,你還缺少一種天然的創造,也就是說你的創作還有些勉強,還不成熟。”
1956年,在與四川大學中文系師生的一次談話中,丁玲老話重談,提出了“作家必須是思想家”的命題。在那次談話中,她簡直有些慷慨激昂的意思了:“一個人不能光從報紙上、書本上、別人的報告里去找思想,自己應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一個作家首先必須是思想家。不能光是接受別人的思想,否則,作品的思想就不會超過社論的水平。……作家對生活一定要有所發掘,要看得深些,透些,作品才有價值。現在有些人往往怕發表獨立見解,要看‘行市’,這怎么行?”
……
估計上述例證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50年代前期的丁玲,和那個時代的大氛圍有些不太協調,她居然重視一個作家“獨立生長”的環境。1953年9月,她在全國第二次文代會上的發言中,公開質疑當時很時髦的“創作組”現象(即“集體創作”現象),要求取消“家長制度”,還作家一個“獨立生長”的環境,一個獨立思考的思想空間———雖然她也表態說,她并不反對創作組這一類的組織。同樣是1953年,在另一個創作會議上的發言中,丁玲一方面號召作家“要能獨立活動”,另一方面,更是吁求“我們領導也要放手,讓作家獨立活動”。
從那個年月里走過來的老年人恐怕都明白,在1953年說這些話,是需要一些勇氣的。丁玲的膽量來自何處?
很有意思的是,在不少私下談話甚至公開講演中,丁玲仍然以個性主義精神,表現出思想解放的一面。建國前夕在東北解放區,丁玲與周立波談及陳學昭時,曾經大膽為婦女的“個人奮斗”聲辯。
她很激動地對周立波說:“有些人責備她狹隘、小氣,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一個女人在現在滿是封建,滿是市儈的社會中如何奮斗的原因。”
周立波不同意丁玲的聲辯,他說:“為什么是一個人奮斗呀,現在革命的隊伍這樣大。”
面對周立波的正統主義觀點,丁玲則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了:“隊伍大,但個人必須走個人的路。”
顯然,這是典型的個性主義話語。在集體主義取代個性主義、集體含括個人的時代,丁玲對“隊伍”(集體)中的“個人”命運和價值的思考,平心而論,還是極具現實意義的,只可惜這樣的觀點,在那時已經全方位地被人遺忘了。
50年代前期,丁玲為伸張個人主義思想,鼓吹思想解放,真可謂不遺余力。這在當時,毫無疑問是犯忌的。對此,我們依然不知道丁玲是從何處獲得說話的底氣的。
1950年4月28日,她在清華大學向學生公開講演《青年戀愛問題》。她以一貫的語氣說:“如果一個人把戀愛處理得好,很順利,那他不但感到這個世界很可愛,而且有一個人特別可愛,覺得到處都是光明快樂,生命特別充實起來……”因此,戀愛問題“到了適當時機可以解決而不解決也是浪費,當本能上有這種要求而又能適當的解決,不會太妨礙學習”。她還就戀愛問題說開去,出人意料地談到了無產階級也需要“溫情”、“安慰與體貼”,反對把這一切都歸諸小資產階級。
那天到會的許多人都體察到了丁玲難得的幽默:“一講到溫情,立即會有人說,嘿,小資產階級!這個問題,我以為我們不是為了生活簡單化而奮斗,三槍兩刀的作風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一個人有時候是需要安慰與體貼,簡簡單單三言兩語不能達到這個目的。如果說到感情就說是小資產階級,那豈不是說無產階級沒有感情嗎?將來的人都是很有風趣,很有修養,很有文化的。”聯想到當時正在大張旗鼓地批判小資產階級,正在猛烈抨擊小說中與革命無關的愛情描寫,丁玲確實算得上口無遮攔了。
1952年8月19日,丁玲在天津學生暑期文藝講座上講話。她看到座間穿花洋布衣服的同學很少,雖然百貨商店掛著那么多的花襯衫,可是她們不敢穿,怕人家批評生活腐化、是資產階級思想。丁玲幾乎是在近取諸譬了:“生活不是為著貧窮,不是永遠穿得不好,生活不是這個樣子。革命就是為的要生活好,要打扮得漂亮……不只是這個樣子,而且我們每個人要學文化,一個農民也要彈鋼琴。聽說現在因為要反對資產階級思想,誰也不敢買鋼琴了,鋼琴生意不好得很。鋼琴聲音還是好聽的,為什么我們不能彈呢?一彈鋼琴就叫資產階級思想嗎?”很顯然,這簡直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1954年1月,在中央文學講習所向學員作輔導談話時,丁玲批評有些學員過于脆弱:“聽一個人說壞話就抬不起頭來。”她說:“不管它,一萬人說壞也要看看這一萬人是誰。”這就有點公開“教唆”的意思了。
丁玲在剛剛邁進共和國的50年代初期,其言其行無不表明,她非常重視創作中的情感問題,哪怕別人給她扣上小資產階級的帽子。這在當時,依然是一個相當敏感的問題。1949年12月21日,剛剛從蘇聯取經回來的丁玲,在天津文藝青年集會上作講演時。她以無產階級文學正宗傳人的口氣,卻說了一番在那個年頭堪稱不可思議的話:
我們今天的文藝工作,是停留在教科書上,總是告訴人家一定要這樣做、這樣做才對。……但在蘇聯看過了一個戲,人家問我怎么樣,我說很美,可是心里想這種戲和實際有什么聯系呢?但后來又看了兩三個戲,才明了人家比我們高一級。蘇聯的藝術是提高你的思想、情感,使你更愛人類,更愛人民一些。因此蘇聯選了很多古典的東西來上演,像《青銅騎士》、《安娜#8226;卡列尼娜》等戲都是提高人民的情感的。
這或許正是丁玲聰明的地方,她拉出了蘇聯文學給自己助拳,使那些想找茬子的人也無從下手。當然,這個時候的丁玲正如日中天,估計這也是她口無遮攔的一個重要原因。看起來,丁玲對自己的地位有著非常明確的認識。
幾年后,在風聲越來越緊的時候,丁玲批評谷峪的《蘿北半月》,使用的居然也是“情感標準”。她說《蘿北半月》中有很多人物寫得不壞,“但是沒有寫出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這篇文章除了給讀者增加些知識以外,沒有在人的心靈上添點什么東西”。
在說這些話時,如火如荼的政治運動已經大規模展開了,和她拖出蘇聯文學給自己助拳的時期相比,氣候明顯轉寒。一貫具有政治嗅覺的丁玲,難道對窗外的天氣視而不見?
回頭想起來,在20世紀50年代,政治觀念對作家塑造人物形象起到相當大的制約作用。人物形象幾乎是清一色的抽象、干癟。丁玲很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問題。在一次創作座談會上,丁玲不管不顧,仍然很擔憂地指出:“現在的問題是,大家的寫作方法太一樣了;文章寫得多,但是差不多,是不是我們的作者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呢?”
按丁玲的話說,這種“差不多”現象表現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就是“按照主觀的要求去設想一個人,比如寫一個模范一定是大公無私,飯也忘了吃,覺也不睡地工作。大家都這樣設想,作品就一般化了”,形象就失去了應有的個性和具體性。“生活是復雜的,不像我們腦子里想的那么簡單”。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決定了人物形象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為了寫出人物形象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丁玲還大膽地提出,文學既要寫人物的社會生活,“也要寫人物的私人生活”。
我們有些作品中的人物缺乏普通人的思想感情。比如人對父母和家庭的感情是最深沉、動人的。戀愛是永遠有的,當然也需要寫。人的許多思想、觀點往往通過戀愛和對待家庭表現出來。
在“私人生活”幾乎成為題材禁區的情況下,丁玲提出描寫“私人生活”以增加人物形象的厚度和深度,是極具現實針對性的,同時也十分危險。這或許給她其后的災難埋下了伏筆。誰知道呢?畢竟在那樣一個年頭,什么都是可能發生的,哪怕是發生在一個叫丁玲的當紅作家身上。
在50年代,“一本書主義”遭到了批判。回頭想起來,無論“一本書主義”是不是丁玲的倡導,我們都可以看出來,丁玲確實在想方設法讓作家寫好“一本書”,并為此發表了許多在當時看來大膽、甚至大膽過頭的言論。她為此付出了代價。這個代價值不值得付出?對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難回答了。丁玲回答不了,我們這些后人也難以回答。
跨進新體制的丁玲仍然對“五四”精神有所眷戀。在這里,我們又一次在一個維護新體制的丁玲之外,看到了另一個丁玲。1955年和1957年風暴襲來,丁玲橫禍連至。這固然與變幻不定的政治風云和文壇內部的宗派因素相關,但也與她在思想文化大一統的背景中,固守“五四”精神密切相關。
(選自《丁玲的最后37年》/素林芳 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