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莫西·萊斯的“２１世紀民族音樂學的新趨勢”

在西方民族音樂學不斷成熟、完善的歷史進程中，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有不同的階段性特征，民族音樂學正是在這些印記的變換、交替中發(fā)展前進的。進入21世紀，西方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又有哪些新的動態(tài)呢？著名民族音樂學家蒂莫西·萊斯從九個方面回答了這個問題。

民族音樂學自學科創(chuàng)立以來，一直處于不斷發(fā)展、勇于探索之中，這使得民族音樂學在其歷史進程中的每一個時期都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社會科學不像自然科學，有了新的理論，舊的理論將會被代替，在社會科學中，舊有的理論依然會映射某些現(xiàn)存的現(xiàn)象，正如美國民族音樂學，“從博阿茲到胡德，到梅里亞姆，經(jīng)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發(fā)展過程，即人類學—音樂學—人類學。”回到過去，或者說借鑒過去不代表事物發(fā)展的衰落，相反，恰恰說明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軌跡——螺旋式上升。因此，了解、研究歷史的進程將會對現(xiàn)實的存在有指導意義；同時，比較階段性的差異也是探索學科發(fā)展規(guī)律性的有效途徑之一。

民族音樂學在其螺旋式上升的發(fā)展軌跡中時時閃現(xiàn)著時代的光輝。內特爾（Bruno Nettl，1930—）在其論著《民族音樂學的理論與方法》（Theory and Method in Ethnomusicology，1964）中將民族音樂學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的研究對象總結為：無文字社會的音樂；亞洲及非洲北部高文化中的種種音樂；民俗（間）音樂。后來，內特爾在《民族音樂學新方向》（New Direction of Ethnomusicology，1992）中將民族音樂學從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的20年間的“最新”方向總結為：民族音樂學的新定義：對世界音樂的比較研究、要求用研究非西方體系的方法來研究西方音樂；民族音樂學的興趣集中在流行、城市、少數(shù)族裔等音樂以及異地居民中特別的群體（如婦女的音樂）；與以往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最大不同在于對過程的研究；歷時觀已經(jīng)主宰了民族音樂學研究；研究西方影響；研究大眾媒體；研究城市——城市民族音樂學的興起；研究文化殘余——（地理分布方面的）邊緣殘余；新的人類學方法：民族志的方法（田野工作）、統(tǒng)計學的關聯(lián)、符號學，另外還有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方法、重新研究的方法；新的學術傾向：拋棄教條。

跨入21世紀，民族音樂學的發(fā)展又有什么新動向呢？美國前任全美民族音樂學會主席、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音樂學系名譽主席、藝術與人文學術研究院副院長蒂莫西·萊斯（Timothy Rice）教授2006秋季的“中國之行”①的講座給了我們一個滿意的回答。

萊斯把最近二十年的民族音樂學新趨向分為9類：

1.對全球化、跨國主義、海外移民、旅游的以及認知現(xiàn)象的興趣和高漲。對于這一新傾向，萊斯列舉了最近已出版的代表性書目：

音樂、貨幣與全球想象：南非與西方（Erlmann，Veit.1999）；

籠子的歌，自由的歌：音樂與越南難民的體驗（Reyes，Adelaide.1999）；

津巴布韋的國家主義者、世界主義者與流行音樂(Turino，Thomas，2000)；

抨擊過去：安第斯山脈的音樂、記憶與認同(Romero，Raul R.2001)；

班達（Banda）：跨越邊界的墨西哥人的音樂生活(Simonett，Helena.2001)；

伊爾瑪達爾（Ilmatar）的靈感：芬蘭民間音樂的國家主義、全球化與變化的音樂景觀(Ramnarine，Tina，2003)；

菊花與歌：南美日本人的音樂、記憶與認同(Olsen，Dale A.2004)；

在波蘭塔特拉斯山（Tatras）創(chuàng)造音樂：旅行者、民族音樂志學者與山區(qū)音樂家(Cooley Timothy J.2005)。

2.第一部世界音樂百科辭典的出版。

《加蘭（Garland）世界音樂百科全書》是最新出版的首部由民族音樂學家撰寫的英文百科全書（萊斯本人也是這部百科全書的作者之一），于1998年至2002年間出版。全書共有10卷，包括了世界的9個主要地區(qū)，另外還有一個增補卷。這是民族音樂學作為一個學科領域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

3.世界音樂課程教材的出版。

最近出版了很多有關世界音樂大學水平的教科書。出版商一直要求要民族音樂學家寫關于概論式的給大學本科用的有關世界音樂的教程（萊斯就寫了這樣一本關于保加利亞音樂的小教科書），這種出版上的需要、熱情是民族音樂學越來越受到重視的表現(xiàn)，也說明了大學音樂系從過去只教歐洲藝術音樂到現(xiàn)在注重民族音樂學的轉變。

4.新版權法的需要。

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頒布版權法、民間音樂的錄音在各國以及全球市場中存在著越來越多的商業(yè)利潤，這使得民族音樂學家們關心關于知識產(chǎn)權和文化版權的問題成為必然。版權法的實施，意味著現(xiàn)在在沒有經(jīng)得有關表演者的同意錄制、翻譯或者散布表演者的錄音都是不合法的，也暗示現(xiàn)在的民族音樂學家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出版他們田野工作的錄音了。像萊斯他們這一代的民族音樂學家，他們的田野錄音主要是為了學術研究，不會想到這些錄音還會有什么商業(yè)價值，因此不會刻意去取得什么許可。但是，現(xiàn)在他們的田野資料在被許多人運用到一些商業(yè)項目中，諸如錄制CD、拍攝電影、印制教科書等。這就使得很多謹慎的協(xié)商成為必需。新一代民族音樂學的學生在這一方面必須要訓練有素。

5.對大眾傳播（mass-mediated）流行音樂之研究的重視。

越來越多的學生開始研究大眾傳播的流行音樂，研究這種大眾傳播音樂，本身并不是一個新的潮流，新的情況是學生幾乎只對這種情況感興趣。萊斯舉例說，在最近一個田野工作方法課上，學生對基本的錄音等技巧沒有興趣。他們說，他們要研究的那些音樂已經(jīng)錄好了，他們在做田野工作時不必再錄了。這對老一代民族音樂學家來說是一個很驚人的變化。

在有關“大眾傳播流行音樂”的著作中至今還有一個沒深入研究的課題是有關技術本身的問題，如技術是如何操作來產(chǎn)生它的文化和社會的影響的？

在近15年中只有很少的關于這方面的專著：

磁帶文化：北印第安的流行音樂與技術(Manuel，Peter.1993)；

南非的聲音：在南非的一個工作室創(chuàng)作祖魯（Zulu）音樂(Meintjes，Louise.2003)。

6.有關暴力、戰(zhàn)爭與流行疾病的音樂研究。

這是一個很新的主題，涉及到音樂與暴力、戰(zhàn)爭以及流行疾病的關系。現(xiàn)在，我們賴以生存與創(chuàng)造音樂的世界似乎變成一個越來越暴力化、越來越難以容身的地方。以前的民族音樂學重視研究那些靜止的、和平的社會、社區(qū)中的音樂，這種“穩(wěn)定”創(chuàng)造了我們所謂的傳統(tǒng)的音樂生活。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忽略了那些不太安靜的、有麻煩的地方，忽略了這些地方的音樂的命運。現(xiàn)在這個空白逐漸被一些博士論文開始填補。最近至少有兩篇博士論文涉及到音樂對非洲艾滋病流行之回應的一個課題。明年會有兩本論文集涉及到我們所稱的“一個真實的世界”，其中一本將在音樂上反映2001年“9·11”紐約世貿大廈被襲擊的情況。第二本叫“沖突中的音樂”。

盡管這些工作都是一個開端，但它將會在以后的幾年里變得越來越受到重視，這樣的研究對我們的領域也是很重要的貢獻。

7.關于“愛好群體”（affinity group）音樂的研究。

“愛好群體”，最初由民族音樂學家Mark Slobin提出，是指圍繞一種特別的音樂愛好而形成的一個社會群體，比如說對日本音樂的特別愛好。這樣的群體不因種族、民族而聯(lián)系、聯(lián)結在一起。在這個特別愛好的群體中，他們創(chuàng)造了小范圍的村落式的社會。在這個多元的、復雜的、都市的社會里，我們今天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這樣的“愛好群體”中。

有些人認為這樣的一些群體為治愈我們在大范圍的社會中所產(chǎn)生的孤立感提供了一劑良藥。

有一本研究南斯拉夫人移民到美國的情況的書涉及到這個主題：巴爾干的魅力：在美國創(chuàng)造一種另類的音樂文化。（Lausevic， Mirjana.2006）。作者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美國有很多人竟然喜歡他家鄉(xiāng)的音樂以及巴爾干等其它國家的音樂！這些人跟巴爾干沒有民族的關系，但他們卻去設法找到這種音樂，去學習表演它，并且愛上它。

在未來的15年中，我們會看到更多的關于這種愛好群體以及他們運用音樂在這個彼此疏遠的現(xiàn)代世界中來制造一個小規(guī)模的社區(qū)感的研究。

8.關于中產(chǎn)階級、日常音樂的研究。

對沒有特別名稱的音樂現(xiàn)在越來越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萊斯把這種音樂叫做“中產(chǎn)階級音樂（middle-class music）”或“郊區(qū)音樂(suburban music)”，或者稱之為“非常普通的、每天熟悉的、每個人都沒有興趣參與的音樂”。

過去民族音樂學家經(jīng)常研究那些“文化之都”（cultural capital）類型的音樂，這是被認為有價值、有興趣的音樂。民族音樂學家選擇這些音樂來研究是因為這是古老的、有深厚傳統(tǒng)的音樂，或者因為它跟貴族階層有關系，由此認為是藝術價值；或者因為它有異國風情，所以很有興趣、有意思；或者因為這音樂很流行，是大眾的價值表現(xiàn)……由此，我們忽略了每天都聽到的音樂。

現(xiàn)在這種音樂也走進了研究者的視野，比如國歌，它的研究是為能告訴我們當前的政治進程。萊斯列舉了他的一個學生研究俄國國歌的論文：俄羅斯的國歌與國家認同的協(xié)商（Daughtry，J.Martin.2003.《民族音樂學》47（1）：42—67）。

對于這類音樂的更多研究：

四聲部，不用等待：美國理發(fā)店和聲的社會歷史（Averill，Gage.2003），是一個關于理發(fā)店四重唱的研究。這是一個由美國中產(chǎn)階級男士創(chuàng)作的集體性音樂的典型例子，他們把演奏當成一種愛好，他們不在乎他們的音樂是否是流行的、有深厚傳統(tǒng)的、民族的、少數(shù)民族的、異國情調的或有藝術價值的。

在2005年英國舉行的由國際傳統(tǒng)音樂協(xié)會主辦的“世界大會”上，關于業(yè)余銅管樂隊以及風笛樂隊的類似研究也正在進行中。

奇妙的噪音：巴西東南的魔幻之旅（Reliy，Suzel.2002）——研究居住在巴西圣保羅郊區(qū)的工人，他們演唱圣歌行進時的音樂。

關于猶太中產(chǎn)階級以及關于基督教等宗教音樂的研究也越來越多。有個研究生的碩士論文是關于香港的手機鈴聲的研究。

所有這些研究都是新開辟的領域，他們履行了很多年以前內特爾的一個承諾——民族音樂學家要研究社會當中所有的音樂。相對于這些研究，萊斯又補充了一條：還應包括那些最普通的、最熟悉的、最乏味的音樂。

9.關于因特網(wǎng)上的音樂生活的研究。

因特網(wǎng)是很多人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作為研究人們音樂行為的一個場所，應該對其產(chǎn)生興趣，這是毫無質疑的，但目前還沒有很多這方面的研究。1995年，有一個學生萊斯認為是第一個發(fā)表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音樂生活的擴展田野工作的研究，他的博士論文叫《“虛擬音樂共同體”：作為文化體系的民間音樂互聯(lián)網(wǎng)討論群體》。2005年，另外一個學生在一次會議上宣讀他的論文《虛擬的田野工作》，他的很多項目包括俄國音樂的采訪都是通過因特網(wǎng)制作、實現(xiàn)的。萊斯預言，在因特網(wǎng)上的研究將會變成一種時尚、潮流。

由此看來，從70年代內特爾的《民族音樂學的理論與方法》、90年代的《民族音樂學新方向》，再到21世紀蒂莫西·萊斯的“21世紀民族音樂學的新趨勢”，西方民族音樂學的視野從最初的關注音樂種類飛躍到對研究方法的重視，直至現(xiàn)在對特殊視角的探索，形成了當今西方民族音樂學以“差異”為基礎的理論框架。“差異”是指諸如一群人在性別、年齡、種族、階層等方面存在著有形、無形的劣勢，即一些重大的差異的方面。這些方面顯然超越了民族的界限。這些個體與亞群體的特性被看作是由矛盾、差異和對立造成的，由此，共識的研究幾乎完全消失，個體和亞群體現(xiàn)象變得更重要了。這使得西方民族音樂學研究的視野“超越了所謂的‘其他’民族，而轉向了差異所造成的女性、兒童、移民、社會下層等亞群體音樂文化”。

參考文獻

1.湯亞汀《西方民族音樂學思想：歷史的軌跡》[J]，《中國音樂學》1999年第2期第44-62頁。

2.湯亞汀《西方民族音樂學近十年研究傾向——系統(tǒng)分類與定量分析》[C]，《世界音樂文叢》1992年1期，人民音樂出版社。

①蒂莫西·萊斯于今年９月下旬在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舉辦了兩場有關民族音樂學的講座。

鞏鳳濤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