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兒來客記

小時候，家里溜進只壁虎，在墻上左扭一下右扭一下，都要稀罕好一會兒。動物園以外能看到的野生動物，就只有不怕人聲的麻雀、喜鵲跟燕子了。連他們也并不總能照面，家住四樓的我老羨慕一樓的鄰居，能有鳥兒，哪怕只是土豆兒似的小麻雀在清晨的院子里蹓跶。院子，是多么讓人有優越感的一個物件！

地廣人稀的美國東北小城，家家都有寬大的后院，柵欄都留著縫兒，絕不用水泥澆筑。我遂與悠然出沒的小動物為鄰，常常沒事就往后院去“賣呆”。

松鼠和金花鼠到處亂竄，好奇地翻翻垃圾桶呀，若無其事地嗑嗑松子兒呀，在你面前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而周圍樹多些、院子里又種了點東西的人家，是把他們當老鼠來防的，否則才掛果的草莓，五分熟的小西紅柿，沒長成的嫩花生，都等于伺候了他們，他們可是不知何為“客氣”的。盡管支持“不勞而獲”顯然是“不道德”的，可看到朋友家菜地周圍鋪的碎玻璃和尖利石頭茬兒，還是為饞嘴的“小偷兒”們擔心，這么些好吃的，他們哪里會想到小氣的鄰居是不樂意讓他們分享的呢？而且竟用這么陰險的辦法——都不想想人家萬一劃破了腳底板兒可是沒有創可貼的呀！有一次散步的時候我還撿到一小截紅松鼠的尾巴毛，頓時就記起波特童話里那個淘氣的斷尾巴小松鼠蒂米，看來因為不堪騷擾差點兒把蒂米做了午餐的大老梟，心腸都比人軟呢。

比起松鼠的遭人嫌棄，鳥兒們得到的待遇要好多了。嗓子好的尤受歡迎，很多人家都特意在后院里設了喂食器邀請他們。房東太太也一直想在樹上掛個盛鳥食兒的小柱子，裝些雀鳥愛吃的葵花子兒、藍鴉喜歡的橡實，可只怕都便宜了松鼠（她說松鼠厲害得很，再刁鉆的喂食器都難不倒它們。連專門設計成小鳥可以啄到而松鼠伸不進爪子的那一種，憑你掛在多高的枝上，它都有辦法扯下來弄撒了吃掉）。對付松鼠的唯一一招，是另喂他們玉米豆子吃，但我們家后院那么多的松鼠，全要喂是很貴的，所以她只是一直說一直說，卻并沒有行動。即便這樣，頭戴冠帽的北美紅雀、叫著“嘁咔地，嘁咔地”的山雀和身材細小可歌喉清脆的黃林鶯都還常來串門兒，像如今時興的“海選”似的不偷懶地唱，嗓子條件倒是次要的，重在參與。更好玩的是，前兩天下完雨，地上積了幾個小水坑，我從二樓上望去，發現中間有幾個很小的黃點。乍一瞅還當是落葉呢，待用相機鏡頭拉近了，才看清一共三只，長的是小雞模樣，翅膀上又有黑紋，都在水洼里愜意地撲騰著——嘿，是三只前來洗澡的金翅雀！我把照片給房東太太看，她又大大感嘆了一番，覺得白白聽人獻唱，卻一直吝于款待歌手，實在很過意不去。其實照我說，給鳥兒們開的“餐館”已經不少了，倒不如在院子里架幾盆水，開個澡堂。大熱天的，地上不是天天會有小水洼，可吃飽了想洗個澡舒服舒服的漂亮鳥兒肯定天天有啊。

有個朋友住在市郊的山上，她家臨院子的窗檐下倒懸著一只長頸小水罐兒，封了口，下沿兒上對稱地嵌了四朵紅花。我頭一回去，她就叫我猜猜看，這是干嗎用的呢？嗯．．．．．．是給鳥兒喝水的？不對。那是讓鳥洗臉的？更不對。難不成是防松鼠的？邊兒都不沾！說話間我突然看她睜大眼睛屏住氣，哈，有一個拇指大的小東西飛過來停在半空中，挺起一根針插進了“花心”里。他背后急急翕動著的翅膀是難以辨清的，只看得一團模糊透明的淺藍色，像著了一角兒印象派的芭蕾舞裙。朋友說這是對紅色管狀花情有獨鐘的紅喉北蜂鳥，一罐白糖水配上“花心”里只容他置喙的吸管，他就肯領情，來你家做?？土恕?/p>

比松鼠更不招人待見的客人是臭鼬。英語里“ｓｋｕｎｋ”這個詞兒同時兼有“討厭鬼”和“下流胚”的意思。這些黑白條紋的家伙和黃鼠狼是近親。他長得倒還挺酷，可那股子臭雞蛋味兒要帶到你院子里，噴什么空氣清新劑也不好使！不過他造這秘密生化武器也不省勁兒，所以非在極度警覺的時候不舍得用。有人說只要在外面走動時常常制造點噪音，不要突然嚇到他，那么就算有臭鼬住在院子里，也還可以相安無事，而且他抓耗子的能耐比家貓還強些。但這個與臭鼬為鄰的尺度顯然難為一般人所掌握，更常用的方法是用花生醬（他最好這口兒）做誘餌請君入甕，之后到荒郊野外沒人煙的地方將他放生。據說他頗有點“青皮”遺風：最難的倒不是逮他，反倒是放他。開了甕口，臭鼬通常還要在里頭擺一會兒架子，那意思好像是：“現在想叫爺走？爺偏不走了！”短則拖幾分鐘，長則賴半個小時，視他心情而定。你只能耐心在邊上候著，等他自個兒想明白了、氣兒順了，蹓跶出去。這時候他就是老大，沒人敢逼他——除非你想被他噴一身，臭上十天半個月的。

我們家附近還沒遭過臭鼬騷擾。曾被我誤認成臭鼬的，是街對面鄰家院子里的一只獾，他老先生經常躲在樹后面，只露出黑白相間的小腦袋，和臭鼬確是七分相似，等他終于懶洋洋地轉出來，大貓一樣肥胖的身子才現了形。他蹭到門廊的石階前，行為藝術家一樣，裝成一尊滑稽雕塑，一動不動地蹲個五六分鐘，才懶懶地搖晃著身子打道回府，往矮樹叢里去。獾也是鼬科動物，是該科個頭最大的一支。雖然是一家子，但因為沒有毒氣攻擊，在“人界”的名聲比臭鼬和黃鼠狼好多了。英語里ｂａｄｇｅｒ（獾）源于ｂａｄｇｅ（騎士的榮譽徽章），就有些英勇俠義色彩。打響美國獨立戰爭第一炮的威斯康辛州因此就被叫做“獾州”，該州的州立大學也以獾為標志，其赫赫有名的威斯康辛“獾之隊”更是橄欖球聯賽的佼佼者之一，曾戴過多次“玫瑰碗”桂冠。之前我對獾的認識全從少年閏土而來，總當他是個愛吃西瓜的素食主義者，事實上獾食性很雜，且偏好葷食，小鳥青蛙老鼠乃至蚯蚓，都對他胃口。獾家更有一狠角色“狼獾”，勇猛可與狗熊匹敵，主食竟是西伯利亞馴鹿。不過，一般的狗獾，尤其像我看到的那位胖先生，恐怕是難得逮到小鳥拿著青蛙的，日子自然過得清苦些，估計是有瓜偷瓜，有豆竊豆，再刨點兒土豆，整兩串漿果混日子的主兒。

定居在附近，偶爾會露面的還有棉尾兔一家，最多的時候見過三只，似乎是兔媽媽帶著兩個小的，娘兒仨在后院草坪里支棱著耳朵東張西望，兼練練跳遠。兔子并不是什么草都愛的，藍草和野黑麥據說是他們的最愛，偶爾也吃點野草莓、蒲公英和三葉草換換口味。一般人家鋪草坪用的草地早熟禾或者臺灣草，并不納入他的美食單。小兔子會光顧，要感謝房東夫婦沒有花費太多精力清除后院的雜草。因為對于兔子，或者喜歡兔子者如我，撒著蒲公英小黃花，車前子和白花三葉草的雜草地，都要比只求整齊劃一的人工綠地有魅力得多啦。

說到底，后院不在大，也不在精美，只仰仗這些“鄰居”“客人”幫襯。他們樂意降尊，把你后院兒當自己家，算你白撿了“連續免費天然秀”門票，很該感恩不盡，沒事兒偷著樂才是。

（選自2006年9月15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