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百靈,卻從來也沒有認認真真養過百靈。這種鳥古代叫天鷚,一名告天鳥,近代通稱云雀,在西方則有Lark之稱。
兒時在北京,接近了一些養百靈的人。他們多數是八旗舊裔,但也有販夫走卒,甘心把家中所有或辛勤所得全部奉獻給百靈。從這些行家們口中得知,如果養百靈不像京劇那樣有“京派”、“海派”之分,至少也有“北派”、“南派”之別。北派對百靈的鳴叫有嚴格的要求,籠具則樸質無華,尺寸也不大。南派講求百靈繞籠飛鳴,故籠子高可等身,而且雕刻鑲嵌,十分精美,價值可高達千百金。正因其高,富家遛鳥,多雇用兩人,杠穿籠鉤,肩抬行走。
北派專養“凈口百靈”。所謂“凈口”就是規定百靈只許叫十三個片段,通稱“十三套”。十三套有一定的次序,只許叫完一套再叫一套,不得改變次序,不得中間偷懶遺漏或胡亂重復。
十三套的內容可惜我已不能全部記清了,只記得從“家雀鬧林”開始,聽起來仿佛是隆冬高臥,窗紙初泛魚肚色,一只麻雀從檐下椽孔躍上枝頭,首先發難。繼而是兩三聲同伴的呼應,隨后成群飛落庭柯,嘰嘰喳喳,亂成一片。首套初畢,轉入“胡伯喇攪尾兒”。胡伯喇就是伯勞,清脆的關關聲中,間以柔婉的呢喃,但比燕子的呢喃嘹亮而多起伏,真是百囀不窮。猛地戛然一聲是山喜鵲,主音之后,緊促而顫動的余音作為一句的結尾,行家們稱之為“咯腦袋的炸林”,以別于“過天”。過天則音調迥異,悠然飄逸,掠空而去。原來“炸林”和“過天”是山喜鵲的兩種基本語言,在棲止和飛翔時叫法有別而已。下去是學貓叫和鷹叫。一般禽鳥最怕貓和鷹,養鳥的卻偏要百靈去學它最害怕的東西。學貓叫則高低緊慢,蒼老嬌媚,聽得出有大小雌雄之分。學鷹叫則聲聲清唳,冷峭非凡,似見其霜翎勁翮,緩緩盤空。復次是“水車子軋狗子”。北京在有自來水之前,都用獨輪推車給家家戶戶送水。每日拂曉,大街小巷,一片吱吱扭扭的水車聲。狗臥道中,最容易被水車子軋著,故不時有一只狗幾聲號叫,一瘸一拐地跑了。凈口百靈最好能學到水車聲自遠而近,軋狗之后,又由近而遠。如果學不到這個程度,也必須車聲、狗聲俱備,二者缺一,便是“臟口”,百靈就一文也不值了。十三套還有幾句常規的結尾,據說西城的和東城的叫法還小有區別,明耳人能一聽便知,說出它是西城的傳統還是東城的流派。十三套連串起來,要求不快不慢、穩穩當當、順順溜溜、一氣呵成,真可謂洋洋灑灑,斐然成章!
過去東西南北城各有一兩家茶館,名叫“百靈茶館”。東城的一家就在朝陽門外迤北,夾在護城河與菱角坑之間的“愛蓮居”。凡是百靈茶館都只許凈口百靈歌唱,別的鳥不許進門,只能扣上籠罩,在窗戶外邊聽,連敞開罩子吱一聲都要受到呵斥。
進門一看,真叫肅靜,六間打通了的勾連搭茶室,正中一張八仙桌是百靈獨唱的舞臺,四匝長條桌圍成一圈,上面放著扣好罩子的百靈籠。不下百十具,一個個鳥的主人靠墻而坐,洗耳恭聽。
俗話說:“父以子貴,妻以夫榮”。養百靈的卻可以說“人以鳥尊”!哪一位的鳥是班頭,主人當然就是魁首。只要他一進茶館,列位拱手相迎,前擁后簇,爭邀入座,搶會茶錢,有如眾星捧月,好不風儀,好不光彩,而主人也就樂在其中了。
當年我也曾想養一籠凈口百靈,無奈下不起這個苦工夫。天不亮,萬籟俱寂、百鳥皆喑的時候便提出籠來遛,黎明之前必須回家。白天則將籠子放在專用的空水缸內,蓋上蓋,使百靈與外界隔絕,每天只有一定的時間讓它放聲鳴叫。雛鳥初學十三套時,要拜一籠老百靈為師,天天跟它學,兩年才能套子基本穩定,三年方可出師,行話叫做“排”。意思和幼童在科班里學戲一樣,一招一式,一言一語都是排出來的。所以養凈口百靈,生活起居,必須以籠鳥為中心,一切奉陪到底。鳥拜了師,人也得向鳥師傅的主人執弟子禮,三節兩壽不可怠慢失儀。鳥事加人事,繁不勝繁,所以我只好望籠興嘆了。
中年以后,有機會來到南方的幾個大城市,看到北派行家口中所謂的南派養法。高籠中設高臺,百靈聳身登上,鼓翅而鳴,繼以盤旋飛翔,有如蹁躚起舞。至于歌唱,則適性任情,愛叫什么叫什么,既無臟口之說,更談不上什么十三套了。我認為去掉那些人為的清規戒律,多給百靈一點自由,也未可厚非。當年我曾抑南崇北,軒輕甲乙,自然是受了北派的影響,未免有門戶之見。
不意垂老之年,來到長江以南的瀕湖地區——湖北咸寧。我被安排住在圍湖造田的工棚里,放了兩年牛。勞動之余,躺在堤坡上小憩,聽到大自然中的百靈,妙音來自天際,極目層云,只見遙星一點,飄忽閃爍,運行無礙,鳴聲卻清晰而不間歇,總是一句重復上百十次,然后換一句又重復上百十次。如此半晌時刻,驀地一抿翅,像流星一般下墜千百仞,直落草叢中。這時我也好像從九天韶樂中醒來。回到了人間,發現自己還是躺在草坡上,不禁嗒然若失。這片刻可以說是當時的最高享受,把什么抓“五·一六”等大字報上的烏七八糟語言忘個一干二凈,真是
聽到了大自然中的百靈,我才恍然有悟,北派的十三套和南派的繞籠飛鳴,都不過是各就百靈重復歌唱的習性,使它在不同的場合有所表現而已。
北派十三套,可以把活鳥變成錄音帶,一切服從人的意志。老北京玩得如此考究、到家,說出來可以震驚世界。不過想穿了,養鳥人簡直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沒罪找罪受,說句北京老話就是“不冤不樂”。南派的繞籠飛鳴,也終不及讓鳥兒在晴空自由翱翔,自由歌唱。對百靈的欣賞由抑南崇北到認識南北各有所長,未容軒輊,直至最后覺得可愛好聽還是自由自在的天籟之音,這也算是我的思想感情的一點變化吧。
我們同住在他的芳嘉園小院二十多年,每天天一亮,就聽見他推著單車從我們東廂房窗下走出大門。
他是先到朝陽門大街舊文化部大樓前打太極拳,等到七點,對面朝陽菜市場一開門便進去買菜,所有男女售貨員都是他的“老友記”,把最新上市的鮮魚、嫩菜、大閘蟹等都留給他。
然后到賣早點攤上裝滿一大漱口缸的熱豆漿,一手端著,一手扶車把,騎回家來,與夫人共進早餐。不分冬夏,天天如此。
那一年我們搬出芳嘉園之后,剛過了春節不久,北京還是春寒料峭。我家住的居民樓離熱電站較近,二十四小時都能保持室溫二十度。
“你們這兒好熱呀!”王世襄一進門就嚷熱,我一看他穿了一身黑布厚棉襖棉褲,頭戴“老頭樂”帽子(即連頭帶頸只露兩眼的絨帽),腰間還系緊一條粗麻繩。
“瞧這身兒打扮,真棒!”我叫他快脫棉襖,他說別忙,先從棉襖大襟里掏出一個又一個刻花蓋瓦罐,小心地放到桌上,然后才解開那根粗麻繩,脫下厚棉襖。原來瓦罐里裝的是紡織娘,過一會兒就銀鈴般叫起來。好久未見,王世襄七十多歲的人仍是“冬懷鳴蟲,秋斗蟋蟀”。不久以前有一次星期天,我順路去芳嘉園,只有袁荃猷大姐在家,說他一個人去香山逮蛐蛐兒(即蟋蟀)去了。
說起袁大姐這位主婦真夠她為難的,家里已經塞滿各種大小件不能碰的東西,她的吃喝穿戴日用東西東躲西藏無處放,而王世襄還在不斷折騰,時常帶回一些什么。她常說累得腰酸背痛連個軟沙發椅都沒得坐(因為沙發無處放),家里全是紅木硬板凳。但是我了解她的“抱怨”其實是驕傲和欣賞,而絕不是夫唱婦隨的忍讓。袁荃猷出身大家閨秀,彈得一手古琴,在音樂研究所工作多年,編著中國音樂史,會描花剪紙,手巧心靈。沒有她的合作,王世襄的幾本圖錄都不會如此精彩。
吃的行家
王世襄不但每天買菜是行家,哪家鋪子能買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味高,做的手藝也是一流。在香港如果有人宴請,席上鮑魚,對于我算白白浪費,根本不覺得好吃,甚至咬不動。但是我吃過王世襄從發到燉一手做的鮑魚,那真是棒!軟、糯、香、醇,沒得比了。他還善于嘗菜,到了有名的菜館,朋友們發現精品都愿聽他的品評,他不但嘗出好壞,還能說出用什么配料,多少火候等等。
然而他并非只做高級菜,我也嘗過他平時自己吃的炒青菜,一炒就是二斤一大碗,顏色碧綠,味道正,入口爽脆,他能一頓全吃光。他發明的烹大蔥已在熟朋友中流傳。北京多數季節都能買到山東大蔥,每根比大拇指還粗,不用任何配菜,只用適量作料一烹,這道最便宜的菜也能上酒席。
“文革”之后,我弟弟在美國三十多年第一次回國探親,就想吃他小時候在北京吃慣、三十多年沒吃過的麻豆腐。實際上就是做完豆腐的廢渣,顏色灰不溜丟,味道有點酸澀,南方人簡直不能入口,這是北京人最土的家常菜。講究的要用羊油炒,放少量鮮青豆和干紅辣椒。可當時那季節北京沒處買,于是王世襄出于對遠客念舊的同情,便不怕費事地經過許多道工序,竟然做出了麻豆腐。
過了許多年,他的“美食家”名聲和他的明式家具、鴿哨、竹刻蛐蛐兒罐……各種民藝專家的名聲同樣傳出去了。
就在兩年前我離開北京前不久,有一天他又來到團結湖串門兒。我看到報上全國一級廚師大賽昨天在人大會堂舉行,評判員中就有他。我便問他:
“這回南北美味可嘗飽了吧?”
“嗐!別提了,昨天在人大會堂泡一天,晚上回家餓得什么似的,還得吃碗稀飯睡覺。”
原來他一天之內嘗了川、廣、云、貴、蘇、揚、京、津各地口味八十多道菜,可每樣入口只能抿那么一小點兒,必須保持饑餓,否則一飽不想再吃就嘗到不出味道,無法評判了。這對于嘴饞的人還真是個考驗呢!
他還拿出一篇為《烹飪》雜志寫的文章給我們看,題目已記不得,只記得他講給我們聽的內容,涉及當時流行最引起我反感卻又沒有資格反對的一件事,原來他也反對,這真讓我高興!那就是自從改革開放,新的賓館餐廳爭奇斗艷,時興把一盤菜硬是擺弄成龍鳳、熊貓、牡丹,甚至桂林山水,整個兒成了庸俗的工藝品,哪里還能引起食欲。
他是從中國傳統的色、香、味理論談起,主張一切不能離開美食本身的質和形。一種蔬菜或海鮮禽肉,就是要最好的發揮它本身的色、香、味。要講究不同菜看顏色的配置,也包括盤碗瓷器的配置,但是菜就是菜,肉就是肉,不能是別的什么。這就從根本上反對了那種雕琢工藝品式的菜肴,廚師訓練只須學烹調專業,不必花一半時間去學雕刻技術了。
1991年9月(選自《畫中游》,大眾文藝出版社2001年7月版)
(選自《奇人王世襄》)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