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毅沒有機會回顧他一生的音樂生涯,因為,生命匆匆地向前,誰也不想狼狽地頻頻回頭,擔心平白成了笑話。
一直喜歡身上有些江湖氣質的張弘毅。他既知音樂圈子里的人背后稱他為“歐吉桑”,不想自己這顆“已經涼了的子彈”,胡亂地闖上臺去不識時務地唱些過氣的老調。
因此,他從來不曾真正表白,也不屑表白,即令麥克風當前。江湖走久,不上這個當。
這個深知進退的老梆子,2006年5月16日在上海,什么話也沒有交代,低頭就走。數數人間的日子,五十六個年頭。
最后的遺憾,當然包括在淮海中路那家火鍋餐廳點了蒜泥白肉,竟然連菜都沒有上來。
蒜泥白肉,點這種菜,瑞華沒有瞪他一眼,想來有些犒賞之意。為了改編劉天華的《光明行》,據說張弘毅心不甘情不愿地折騰了兩三星期。這種用物欲平衡自己挫折的方式,一直是張弘毅重要的生活。二十年前,他就唇上叼香煙,口嚼檳榔,同時,手握啤酒大口大口灌進肚里。
何以不安若是?
海明威用獵槍抵住下腭,用腳趾去扣扳機的動機,當然可能來自每天早上不想看自己的眼袋,更可能是:寫作數日,發現無一稱心。
張弘毅想必一肚子的怨氣久矣。據他自己說,當年中學就在軍樂隊迷上小喇叭,父親曾經延聘菲律賓籍樂手來家單獨教學。大概二十歲之前,腦子里全是有朝一日當是Miles Davis。因此,年紀輕輕就在那年頭的臺北統一香檳廳當小喇叭手,收入頗豐。竟突然,放下一切,攜家帶眷赴波士頓,就讀波士頓柏克萊音樂學院,選修爵士小喇叭演奏。
當時他既然能進入臺北夜總會里,生計應該已是一般以上,何必如此自苦?
多年之后,他還反復地說著當年進了學校的情形:生活雖然艱苦,但是夢想依然清晰,雖然指導老師老是有些微詞,譬如:太使勁,呼吸不對,等等,但是,他不以為然。“我是蹲在一旁,看人家吹小喇叭混大的,人家愿意吐一點口水,我就當甘露吞咽下去,能學一招半式,我立刻連滾帶爬地去替人家跑腿買檳榔。哪會那么容易被你一桶冷水澆跑?”
二十八九年后,張弘毅在上海的一段時間,日子或陰冷寂清,或悶熱逼人,清晨五點總還宜人。有時我起來煮一壺咖啡,發現他也默默晃出房間,也就隔著桌子坐下,沒有話,也就找些話,常會說起那個年頭他的一些這個那個。
“有一天,穿過校園是去考試干什么的;突然樹下有人吹小喇叭,本來沒太注意,聽著聽著突然覺得有點脊背發涼,于是,轉身就近一看究竟,遠處樹底下,是一個十多歲的黑小鬼。想必是隨意地混進學校,既不一定要什么文憑,也不太在乎自己未來要如何如何,只是老子高興地吹著。叭叭噼叭,叭叭啦噼叭。小鬼應是從小窩在左鄰右舍全是聲音的世界,深夜叔叔伯伯肚中黃湯high起之后,說起duke如何如何,bubber又如何,小喇叭,貝斯,薩克斯風的句子,隨熱夜氤氳,成了坐在一旁小鬼的血液里一部分。叭叭噼叭,他媽的連句子全是他自己創的。”張弘毅幾乎是不及修飾地說。
已人中年,卻一心學吹鼓手的張弘毅的絕望,應該是心如寒冰。
時在1980年前后,臺灣電影的音樂,多是指剪輯完成之后,對自配音完成之際,來一名手提黑大箱子的男子,打開來,里面全是各式黑膠LP唱片,看著畫面,就仿如DJ一樣“堵”滿導演認為需要音樂“推”一下的篇幅,一二日,大功告成,拿錢走人。
在那樣的時代,張弘毅回到臺灣,是個不合時宜的角色。
臺灣電影產業,由于亞洲市場的萎縮,制造成本減少都還來不及,哪里來的資源支援一個滿腦子Maurice Jarre的“電影音樂夢”?
張弘毅說到當年的學習,是非常基本功架式的。電影指定了,學生回去把整個電影音樂每一個音符都“扒”下來,然后一段一段地比對分析;音樂和電影情節的互動。這聽起來,完全是“永字八法”,想必是要練得“池水盡墨”,才得出神入化,苦,想必是要吃夠的。
回到臺灣之后,張弘毅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里蹲著。想要用音樂說些人生的故事,竟然如此之難?
張弘毅第一次全力地發揮了生平所學,我想應該是《玉卿嫂》。這么說,不全是因為《玉9即嫂》的電影音樂得了很多獎,也不是因為我是《玉卿嫂》的導演。而是,張弘毅心底,其實是有一個“玉卿嫂”的。
說起和張弘毅的合作,不免要提一下和他見面的開始印象,記得是當年仁愛路的牛稼莊,久候不至,遠遠見一送貨工人模樣的人踱入,來到桌旁,才知道就是我們等的人。忍不住打量來者,一件有些汗漬的圓領衫,領口斜垮到不堪,一條半長卡其百慕達褲子,露出毛腿兩條,腳下是日式塑膠夾腳拖鞋。更偉大的是,竟有一條毛巾掖在褲腰。
這樣尊容很難想象和玉卿嫂有何關聯。于是廢話盡省,能否一周后給我demo?一周后,就在華國片廠的車上的卡式機聽著,電子合成的仿二胡的幾個句子。
咦!竟也有些懂得!
這是1983年的事,小子心中當也有個“玉卿嫂”,只是隱隱地躲在那一身邋遢之后。而我在認識他二十五年來,從未親口告訴他:那個音樂的玉卿嫂和電影玉卿嫂比起來,自有它獨立的成就。那個在電影里被修飾被隱藏的,反在音樂里恣情縱放,那種“語言”,完全是張弘毅風格的詮釋,仿佛是當年拍戲的臺中片廠外,盛夏濫熟了的荔枝林里,甜出一種如醉如癡,鋪天蓋地蠱惑人的情感。
這種敘事渲染能力,一直延伸在張弘毅一生的音樂里,《怨女》、《隨風而逝》、《玫瑰人生》,每個句子,畫出掩映起伏的線條,完全是個說書人的“話說如何”起承轉合的結構發展。
社會活動力極弱、心眼極死的張弘毅,很不容易相處。電影音樂工作既少,他只能面對一些電視連續劇或流行歌曲,對于他的“語言”,“敘述結構”,勢必有些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抑郁,尤其是他由衷信仰的“結構”。張弘毅二十年的電影音樂生命,讓他一絲不茍地承繼學校里老師的法式。除此之外,他滴水難人,但是,時代卻一步一步離他而去,流行音樂的句子,愈來愈不是他能接受的。RE-MIX的觀念,對他而言,簡直不成東西。如果是RE-MIX,何必進什么Berkely?而他奉行的流行音樂宗法,完整的曲式,和他認為的旋律,早已不流行。
在臺灣沉寂近十年,偶爾接到電話,竟常是醉意。2000年,張弘毅到了上海TMSK,朋友一廂情愿地以為:以張弘毅的敘事能力,Budda Bar的Lounge music,簡直是大炮打鳥,他一日可成五首。然而,大錯。別人興奮地說著,他一路不語,沒有yes,也沒有no,那張執拗的面孔底下,是不是一種對生命的索然?
我們各自忙碌,偶爾見面,多在飯桌。他的身體日益衰弱。兩年前,他幾乎已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一次他為了編輯曲子,一周內每日工作到深夜,回到臺北,據說已經面無血色。瑞華這時陪張弘毅來到上海,照料他的起居。這個陪伴他一生的女人,遠非無怨無悔可以形容。她沒有任何聲音地陪伴一側,安靜微笑地處理所有的工作,包括尋找各式各樣的生機飲食,希望改善張弘毅的糖尿病、免疫問題。個子矮胖的張弘毅,甚少說話,大部分地聽著,這時候,他的聽力大減。深喜喝一二杯的張弘毅,這時也不能喝,血糖,慢性宿疾,深深地挫敗了他的所有生活趣味。更重挫他的,是他的創作體力,他每日要面對他永遠不易超越的自己,然而,老駒已疲,只是眼光仍然遠望。
我經常要一派耳提面命的提醒他:“弘毅,如果我們未來還想有一個新可能,只有這十年了。”看著他,突然,我再也說不出口。
想起一位干創作的朋友有種說法:“你們付我酬勞,是要一顆會爆炸的原子彈,我不能給你一顆鞭炮搪塞了事。”但是,創作的世界里哪有俯拾即是的“原子彈”?于是,創作者的靈魂,就蜷縮在無人知曉的黑暗里了。
張弘毅一生當中得到的工作的機會不多,但是,當機會來了,他經常痛苦地在一種無人能解的絕望里掙扎,糾纏,煙酒檳榔更兇,以致無法如期交卷,甚至也不愿意交卷。自我沖突和矛盾,以致他的工作機會更少,然而,如果他能夠選擇他的一生,他是否愿意放棄音樂?
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痛苦,是因為選擇了音樂;但是,我快樂;也是因為選擇了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