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城里的樹

做一棵樹，是土生土長在鄉(xiāng)下的山野間好呢，還是被移植進城里好?就這么一個看似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縈系，已經(jīng)有著很長的一段時間了。直到數(shù)月前的一個傍晚，這個心結(jié)才算有所解開。

那是在年初，因應(yīng)了居住的小區(qū)里一位做臨時工老鄉(xiāng)的邀請，出于禮貌，我陪他一并散步。老鄉(xiāng)是一位老者，年過七旬有五，身板仍硬朗如壯年。若不是那兩撇長長的眉毛染上了歲月風(fēng)霜和寬闊的額頭刻上的幾道歲月滄桑，我還不好意思稱他為老者呢。“我兒子和媳婦們?nèi)缴虾Ｄ沁叴蚬とチ耍瑢O兒又進了村上專為外出務(wù)工家庭辦的能寄宿的留守學(xué)校。我閑著也是閑著，老伴就催我進城來，算是來幫城里人做點雜事吧，反正又不指望能掙多少錢的。”老者自我介紹著，幾句平實的話，令我心頭一熱。他來到城里，并不是為了掙多少錢回家，而只是來幫一幫城里人。現(xiàn)在，他一天的雜活忙完了，見我獨自在小區(qū)的園子里沉思踱步，便主動走過來，熱情邀我到外面散一散步。當(dāng)然了，他原話是說，“老鄉(xiāng)，我們到馬路上遛遛吧。這園子太小，路也太窄，要說散心，這里放不開呢。”或許，老者憑對風(fēng)雨人生的閱歷和經(jīng)驗，還真看出我心里有什么難解的結(jié)。

我們就這么隨意地走著，沿著小區(qū)前寬廣的芙蓉路，信步向北。其時，已是早春的黃昏。落日的余暉，漸漸被森林般繁密的高樓所吞噬，天空照例是灰蒙蒙的，看不見月亮，更看不到星星，電燈的白光從或遠或近的樓房里瀉出，令人目眩，令人身涼，令人心煩。“就在這里坐坐吧。”老者說。他一定是看透我的心思了，在公路右側(cè)的一開闊地旁，老者“噗——噗——”吹開石凳上的塵埃，示意我一并坐下。這是一個剛修建不久，供行人小憩的去處。十多棵從鄉(xiāng)下移植的大樹，也不知是為了裝卸方便還是另有其科技方面的原因，均被鋸掉了樹冠和樹枝，如十多條傷殘的漢子癡癡呆呆地立在公路的旁邊。陪伴它們的，是幾條冰冷的人造石凳。這些天來，我或上班或下班乘車在這條城市的主干線之一的路上經(jīng)過，常看到的，便是四五條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漢子，七手八腳地擺弄著這些同樣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大樹，將它們移植到這公路的兩旁……我搖著頭嘆息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又分明是說給老者聽：“留在鄉(xiāng)下的山野多好啊!自由自在，舒枝展葉，有鳥語蟬鳴伴著，有霧嵐流云隨著，何苦呢!”老者聽著也就聽著，不語，只望著我淺淺地笑了一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腰間的荷包里掏出一袋細(xì)如絲縷的煙草，慢條斯理地卷上，然后再慢條斯理地點燃，又慢條斯理地抽著。我見他不吭聲，猛然想到我剛才的話可能刺傷了他，便起身建議回家。誰知老者一把將我按住，“急什么嘛，趕著回去也未見得有寶貝可撿哩。”見我重又坐穩(wěn)，老者這才接著我的話說：“樹呀，一不戀熟，二不欺生，不管長在哪里，只要腳底下有土，頭頂上有陽光雨露，就能扎根生存，就能舒枝展葉。賤命有賤福哩。”他忽然像一個哲人。興許，人活著的過程就是學(xué)習(xí)的過程。老者比我年長，肯定比我懂得的道理多。也或許，那根本就不能用所謂的“道理”來概定，而是他健康人生的經(jīng)驗之談。

那個傍晚，我們倆在石凳上坐了好久好久。遺憾的是，我至今也回憶不起，那個傍晚老者后來還跟我說了些什么。似乎說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曾說過。

我很想弄一個明白，第二天下班回家，我沒有忙著進屋與家人團聚，而是趕著去找老者，我要再同他去散步，跟他聊天，向他討教。然而，值班的保安告訴我說，“你老鄉(xiāng)已經(jīng)回家了。”保安半生半熟的普通話里，夾雜著幾許親切的鄉(xiāng)音，一看就知道亦是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他約摸二十五六歲，一臉的稚氣和樸實，一對明亮的眸子充滿了對城市的好奇。我怔了怔，就想，我自己當(dāng)初進城時不也是這個年紀(jì)么?不也就是這個模樣么?頓時就心生友愛，真想對跟前的保安說一聲：“謝謝了，我的小兄弟!”但話到嘴邊，我又噬了下去。老人就這么平平淡淡地回去了，而保安年輕，來日方長，這棵淺根細(xì)枝的樹或許今后會花繁葉茂，我們交流的時間還多著呢。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便是盛夏。但我覺得，城里今年的盛夏似乎多了幾許清涼；我照樣天天看到，城市公路兩旁或廣場或花壇里那些從鄉(xiāng)下山野間移植來的，被鋸掉了樹冠和樹枝的大樹挺立著，但我認(rèn)為，它們到城里來，是因為城里少不得它們。過不了幾個春天，它們一定能生長出濃綠的樹冠，能舒展著青翠的樹葉，并且會照樣有著鳥語蟬鳴為之歌唱，有著霧嵐流云為之舞蹈……真的，我好想把自己的這些感受全告訴老者，然而，老者是不是還快樂地生活在老家呢?

老家，一個多么令人心動的字眼。

對于城里的樹們來說，或許無所謂老家在哪兒。而對于我們，老家在鄉(xiāng)下，不也將在這個城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