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口·酒觴（連載之二）

音剛落，雪齊軒手捂一下胸口，嘴里咕嚕一聲，一口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閉上了雙眼，頭歪在了肩上。

幾年后的一個晚上，孟正雄跪在雪齊軒像前的祭臺前，上了三柱香，磕了三個頭，十分虔誠地對雪齊軒說道：“雪作坊，我正雄辜負了你對我的希望，我沒能保護好你交給我的家業，我對不住你呀，請你原諒吧。雪作坊，親家，你放心吧，我想好了，不能因為家業一時的被毀，而沉沒下去，我一定能和子敬東山再起，重操舊業，不能把你世代相傳的家業斷送在我孟正雄手中，真的那樣的話，我孟正雄寧可去死。”

孟正雄在雪齊軒面前吐露完心聲后，回到堂屋中，張氏急忙把早已沏好的茶水送在面前，他呷了一口茶后說道：“把子敬和他媳婦叫來。”

孟子敬和雪蓮來到屋內，見孟正雄鐵青著臉，便在一旁坐了下來，只等著孟正雄開金口露玉牙。過了好大一陣子后，孟正雄才在椅子上長吁短嘆道：“唉，雪家交給我們孟家的世代作坊就這樣一夜之間完了。”

張氏和孟子敬、雪蓮都低著頭一言不發，整個屋內一片寂靜。

孟正雄又自言自語道：“怪不得雪作坊在臨死前沒有把這個劉少壞辭掉，看來，他比我們想的周全呀。”

雪蓮開腔相勸道：“爹，已經這樣了，愁也沒有什么用了，我想發生了這樣的事，俺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怪我們的。”

“話是這樣說，可我們從內心慚愧、內疚呀，燒掉點作坊家具倒沒什么，大不了我們再出點銀子重新蓋一個，可是幾十個窖子的酒醅，庫房上千擔糧食，這可不是個小數目，而且這些糧食還有一半是縣府的，要是縣府劉大人追究起來，如何是好？”

張氏搭話說：“老爺，算了吧，也許是天意，這作坊本不應該是我們孟家的。”

“什么？天意？是地震了，還是大雨沖跑了？還是風刮飛了。”孟正雄瞪著張氏。

這一天，孟正雄帶著醉意，踉踉蹌蹌走進了家門。

他呷了一口茶水： “今天是個喜日子，縣府劉大人真是開明潔律之人，我們送他的五百兩銀子，他如數地退回來，分文不留，這二黑子雖然用棒子打死了放火的劉少壞，縣府也不給他治罪，明天一早毫發無傷地也給咱送回來。”

張氏驚喜地說道：“這下可好了，壓在心頭上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孟正雄又接著說：“看來，劉大人和陳大人對咱家的雪蓮春酒是情有獨鐘。一再表示，讓我們盡快把作坊建起來。”

孟子敬說道：“爹，你沒告訴他說我們不在太谷建作坊了，要到盛京去？”

“我是想說了，可是，月掌柜用話時時處處堵著我的嘴，不容一點空讓我開口說呀。”

“也難怪月掌柜，堅持讓我們原地建作坊，是我們的酒讓月春樓揚名的。”張氏說了一句。

“爹，反正我不同意再建作坊了。”孟子敬道。

孟正雄呷口茶，長嘆一口氣，慢慢地說道：“是啊，我本意也不想再建作坊了，所以才答應去盛京開個作坊，在那里開作坊，有你二舅關照著我放心，那里人多，官吏也多，盛京又是一塊寶地，多少年來一直是風調雨順，這酒的銷量肯定比太谷要強得多。可是……”

歷盡兩個多月的人馬跋涉，孟正雄、孟子敬、二黑子、月柱子終于看到了盛京的輪廓，個個臉上都掛上了興奮的表情，一路勞累奔波之感，一下子煙消云散。此時正值初冬之時，寒意濃濃，有些逼人。

他們四個人也是從距盛京西十五里的蒲河支流上的永安橋入城，這兒地勢偏高，又加之永安橋是石料拱型橋，站在橋上，便看得出盛京的雄偉壯觀。

永安橋建于公元一六四一年，是清軍入關前修建的，該橋是一座古代三孔磚拱石橋，全長為三十六點七米，橋面用石條鋪砌，中間寬為八點五米，兩端各寬十二米，基本上為半圓無鉸截面圓弧拱，拱圓是雙層石磚，用白灰漿砌成。永安橋為清軍入關立下了汗馬功勞，所有軍卒、糧草、人馬、車輛，連皇上的龍轅都是從這橋上通過的。

幾個月前，孟子敬和二黑子前來盛京，在二舅張樂山的相助下，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下了一塊房茬和空地。今天，幾間房的主人癟三，仍然堅守崗位，為孟子敬看著房，知道孟子敬差不多到來，把房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連火爐子都點上了，當孟子敬的車馬到后，他聽到聲音，急忙跑了出來，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各位老爺，癟三迎駕了，請進屋吧，這爐火聽說你們大駕到了，著的可旺了。”

癟三身穿薄薄的肥大的棉襖，頭上戴著灰色的氈帽，忙前圍后地幫著卸車，車上幾壇子雪蓮春酒最重，他一馬當先地先抱起一個大酒壇子，還不住地問道：“老爺，這壇放在哪里。”

忙活了一陣子后，基本上都安頓下來了，孟子敬問癟三道：“這都是你收拾的？”

癟三搔下頭說道：“不瞞你說，你給我的買房錢，我蓋了一間宅子，娶了一個媳婦，是她收拾的。”

“媳婦呢？”

“回她娘家去了，下午就回來。”

“你回家吧。”

“唉，”癟三順口答應后又問道，“你開酒作坊時不能不要我吧，我有的是勁，干什么都行。”

孟子敬一笑答應著：“行，讓你當酒工。”

癟三高興地鞠了一個躬，憨厚地感謝道：“太好了，我回去一定先告訴我媳婦。”

盛京有一座最大的酒樓叫山海樓，孟子敬、二黑子、月柱子剛踏入山海樓門檻，掌柜的便笑臉相迎，雙手拱起道：“三位爺，里邊請。”說著，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拽下來擦拭著空桌空椅。

孟子敬坐下后，伙計馬上呈上了茶水，一一地斟上。掌柜的問道：“三位爺，用點什么菜？飲點什么酒？”

孟子敬問道：“你這酒樓規模如此之大，相信在盛京也是數一數二的吧？”

掌柜的說道：“你這位爺說中了，朝廷上至一品大員，下至差役衛侍，無不賞光啊。”

“既然在盛京是一流的，這酒恐怕也是一流的吧？”

“當然了，除了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三種盛京上等酒之外，其他的酒是登不上山海樓的。”

“噢，為什么？”

“在盛京酒作坊不下十幾家，獨占鰲頭的就是這三家，一提起這三種酒，上至朝廷官員，下至貧民百姓，無不豎指稱道。山海樓的興盛不衰，一半靠的是這三種酒啊。”

“那好，每樣給我上一壺來。”

掌柜的答應著喊道：“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各一壺。”

“掌柜的。”孟子敬叫了一聲。

“這位爺，還有什么吩咐？”

孟子敬從懷里掏出一小葫蘆酒說道：“山掌柜，我實話和你說了吧，我也是做酒的，今天，我把我做的酒帶來了一葫蘆，你品嘗品嘗，與這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相比如何？”

山掌柜答應著品了一下，又品了一下后才說道：“好酒啊，的確比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香氣濃、口感好，請問這位爺，這酒是哪里產的？”

孟子敬說道：“這是我們家祖傳的雪蓮春酒，來自山西太谷。”

“盛京離山西太谷有三千多里路呀。”

“我來盛京在內治門外買下了地和房場，就在這兒釀造這種酒，你看如何？”

“好啊。”

“你的山海樓能不能賣我的酒？”

“這……”山掌柜遲疑著搖著頭，“這恐怕不好辦，我們山海樓和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有契約的，任何一家的酒是不能進山海樓的。”

“酒質好也進不來？”

“很難的。”

“為什么？”

“因為這三家酒在盛京是上等好酒，名副其實，不過這三家除了酒質頂級外，都有朝廷的官員做后盾，要是我擅自上了你的酒，我這山海樓恐怕就干不下去了。”

孟子敬聽后說道：“我知道了，謝謝掌柜的。”

山掌柜又說道：“不客氣，三位爺，你們慢用，再過一柱香的功夫，我們這兒有朝廷宮內下來的飽學之士，定點坐堂說書，你若時間夠用的話，可以聽聽，有碎銀呢就給他個三文兩文的，沒有就算了。”

這功夫又進來三位，不過這三位和其他人不同，身著綾羅綢緞，個個精神飽滿，神采奕奕，派頭十足。山掌柜見狀急忙笑臉相迎：“金作坊、碧作坊，玉作坊三位爺里邊請，你的桌我給你留著呢。”

從山掌柜的稱呼中，孟子敬不難猜到，三位作坊就是他品過的金紫醑、碧香醇和玉盤露酒的作坊主，看來這酒也有很長歷史可鑒，第一個字都用家祖的姓來命名。

金作坊叫金長厚，碧作坊叫碧連塘，玉作坊叫玉佩浮，年齡都和山掌柜相仿，剛剛五十開外。

當金長厚、碧連塘和玉佩浮就坐后，山掌柜便笑著說道：“三位作坊的規矩我知道，先品茶，聽完說書之后再上酒菜，您稍等，我馬上就來。”

山掌柜一溜小跑用菜盤托來了茶壺，茶碗放好，為他們一個個地斟上，又笑著說道：“三位作坊慢用，有吩咐招呼一聲。”

盛京三位酒作坊巨頭在相互謙讓了一下坐下來之后，各自呷了一口茶，金長厚作坊先開口，帶有神秘的色彩道：“二位，聽說沒有，內治門那地方又要新開一家酒作坊了，聽說作坊主是山西太谷來的，很有錢，光買那塊地和房茬就花了八百兩銀子。”

碧作坊聽后說道：“我也聽說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盛京開酒作坊的，十好幾家了，哪家能抵得上我們的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這點放心，我們都有祖傳秘方，別說又開一家，就是再開百八十家也無妨。怎么，他還能把我們的金紫醑、碧香醇、玉盤露擠出這山海樓、百匯軒、回春閣、溢香院？”

“也是這么個理。”

“聽說這家很有來頭，在山西也是個開酒作坊的，酒名叫雪蓮春，在山西也響當當的，山西巡撫陳廷敬飲后曾經為其寫詩稱道。”

“在直隸，我有一位朋友，姓肖，叫肖作良，原是個武林高手，聽說有一次，他在山西不慎中毒，被一家酒樓掌柜所救，這家酒樓就是以賣雪蓮春而名聲顯赫。他也喝過這種酒，說是非常地香濃怡人，用開壇十里香，隔壁醉三家來形容一點也不過。”

“有這等好酒？”

“他還說過，和我家的玉盤露相比，的確勝一籌。”

“即使這種雪蓮春酒如此香醇，那也是在山西所產，咱釀酒的都明白一個道理，好酒全靠好水，他的酒好說明他用的是山西的水，倘若用盛京的水釀出來，未必就能有原來的味道。”

“對。”碧作坊贊同道，“不過也不可小覷，萬一成了氣候，也不得了呀，咱們還是多留心，多察覺著點吧。”金作坊說道：“俗話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有膽量在大清國發祥地的盛京做生意，絕不能小覷，大意可要失荊州。”

碧作坊和玉作坊同時點頭，表示道：“你說的對。”

盛京的嚴冬已經過去，四月五日的清明節，在關內已是春光明媚，風和日麗，一片姹紫嫣紅。但是，在盛京經過寒冬洗禮的花草樹木，只是透著寒氣，還未來得及披綠戴紅。孟正雄在清明之際，找來了風水先生，又重新對這塊地的風水、前途進行了卜算，讓他高興的是，該作坊于當月十九日開張最好，因為十九日有個九字，又是盛京大地坡青，花草綠蔭之時，有著一種朝氣，朝氣能提升酒氣。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四月十九日，早晨，伴隨著太陽的升起，孟正雄在盛京的第一鍋酒在壁哩叭啦的炮竹聲中流出來了。孟正雄笑在臉上，喜在心里，而孟子敬和二黑子、月柱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就連外行的癟三子也發出傻乎乎的嘿嘿的笑聲。

孟正雄急忙用勺舀上頭酒，擺在了祖父、父親和雪齊軒的遺像前，跪了下來，叩頭之后說道：“祖父、父親還有雪家雪作坊，你們都看到了嗎，我孟正雄不負你們的使命，在三千里之外的大清國發祥地盛京建起了新的作坊，讓雪孟之家的雪蓮春酒在盛京飄香，請二位老人及雪作坊保佑，讓咱們的作坊生意興隆，財源旺盛。”

孟正雄剛要起身，孟子敬急忙趕來說道：“爹，不好，這酒是苦的。”

孟正雄急忙隨著孟子敬來到甑桶旁邊，又接了一碗，品了一下后說道：“快，息火，撤糟。”

二黑子不解地問道：“孟叔，為什么酒是苦的？”

孟正雄慢慢地搖著頭不語，二黑子也再沒敢問下去。當甑桶上的蓋打開后，一陣酒蒸氣像蘑菇云狀涌出來，頓時充滿了整個作坊，酒氣熏得人都喘不過氣來。

很晚了，屋內的燈一夜也沒熄，孟子敬拉著大長臉，靠在墻上，苦思冥想。

二黑子、月柱子，和癟三見孟子敬一臉愁容，也紛紛坐了起來，二黑子先開腔問道：“孟哥，我問孟叔酒為什么是苦的，他沒有告訴我，你說，為什么是苦的？”

“傻黑子。”月柱子說道，“要是孟叔知道的話，不就告訴你了嗎。”

癟三慢聲慢氣地說道：“打你們去年來買房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這塊地風水不好，我們家幾口人都死在這兒了，釀出的酒能不苦嗎？”

“閉上你的臭嘴，再說我抽死你。”二黑子狠歹歹地說道。

癟三嚇得急忙把被拽一下蒙住自己的頭，還說道：“本來嘛。”

外邊雨越下越大，雷聲越來越響，風聲也越來越緊，孟子敬下地，披上衣服，打開門，頓時雷聲大作，閃電四起，他呆呆地望著外邊，活像一根木樁。

過了一陣子，雨停了，風也沒了，雷也不再發威了，孟子敬走了出去，來到了井邊，手摸著井上的轱轆，拍打幾下，長吁短嘆自言自語道：“苦酒，釀造的是苦酒，為什么呢？為什么呢？誰能告訴我呢？”

“我來告訴你。”

伴隨著說話聲，漆黑的天一下子亮了起來，只見一個游道士手持佛牌微笑著朝他走來。但見來者頭戴道冠，身披鶴氅，眉分八字，目似朗星，額下五綹長髯飄飄灑灑的好一派仙風道骨。

孟子敬瞪大了一雙眼睛，驚問道：“你是？”

游道士坦然一笑：“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十八年前我們在太谷見過面。”

孟子敬腦子在使勁地想，想不起來，輕輕地搖著頭。

游道士說道：“有一天，我在太谷月春樓前喊道：‘熾熱千里，顆粒無收……’你曾經問過我：‘你喊的是真的么？’我說：‘假不了。’還有一個叫雪蓮的小姑娘又對我說：‘剛才我和子敬哥已給龍王磕了頭，敬了酒，過幾天會下雨的。’我又說：‘好啊！但愿吧。’然后，你就用小眼斜瞅了我一眼，便拉著小雪蓮跑了。”

孟子敬忽然想起來了，便說道：“你就是那個游道士？”

游道士應道：“正是在下。”

“你怎么到這兒了？”

“因為你的井水是苦的。”

“你知道為什么苦？”

“當然了。”游道士又說道。

“你能告訴我嗎？”孟子敬急切地問道。

“此處東臨天柱峰，西接內治門，實乃風水寶地。這天柱峰乃長白山余脈，長白山又系大清皇發祥之地，在此地開酒作坊，必以‘義隆泉’做字號，盛京東門乃龍口之地，所釀之酒當然以‘老龍口’為牌。”游道士侃侃而談道。

“請問長輩有什么辦法可以不讓井水有苦澀？”孟子敬請教道。

游道士圍著井邊轉了一圈后說道：“憑此地勢，哪來苦水之說。你閉上眼睛吧。”

孟子敬聽后，便閉上眼，少頃之后，他再睜開眼睛，這位道士不見了。孟子敬感到非常奇怪，東張西望地尋找他，就在這個時候，從井底傳來游道士的聲音：“我在井中哪。”（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