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
一面沒有照過的鏡子還不是鏡子,
一架沒有踏過的梯子還不是梯子。
一只蝴蝶出道之前還不是蝴蝶,
一枚雞蛋孵化之后不再是雞蛋。
一根釘子拔下來還是釘子,
一棵樹倒下來就成了木頭。
一個女人還沒有愛過就已經老了,
一棵松樹還沒有栽下已松濤陣陣。
時間的樣子
玻璃牢房:那個跛足的獄吏,
他在追趕誰?他的兩條腿
更像一把剪刀,朝向我們歧義的生活。
他不會停下來。誰也無法
阻止他蹩腳的行走。
過去、現在、未來
都不是他的府邸
他是一個沒有故鄉的行者。
畫地為牢,
也畫日輪、月輪、年輪。他駕馭這輛虛構
的三輪車,在我們的額頭
留下真實的轍痕。
煤
月亮是一盞礦燈。
但夜的井也太深了,
掌子面上,
那黑得發亮的固體,
是夢吧!
這些優質的煤,
運出夜的井口。
紅 燭
一株菩提
點燃內心的火焰。
他筆直地捧著向上的
火苗,向下走。
行走但不留腳印
燃燒但沒有灰燼
顆顆淚——
凝作閃光的舍利!
病 中
健康的天空,我的月亮潰瘍隱隱
作痛。今夜我注定
淪陷于一管洞簫婉轉的懷抱。
誰的眼睛忽閃成雨中的星辰?
誰把球一腳踢進地獄的大門?
誰的淚水閃爍蜜的光芒?
誰將那支童謠哼出滄桑?
苦澀的風雪鉛一樣灌進我的
腦袋,這意外的饋贈,
沒法稱量,但它比命運還肯定!
三 月
大地的抽屜滿是落葉的黃金,
雪花的白銀……每一棵小草
都領有用不完花不凈的薪水。
三月:一個按需分配的國度。
揮去雷電的扈從,雨赤著腳,
來到低矮的田野,如坐在自家土炕上,
與地頭的老榆樹輕輕耳語著。
三月:一個相敬如賓的國度。
桃樹黑鐵的枝干迸發燦爛的花,
粗糙的漢子抱著水靈靈的女兒。
三月:一個奇跡迭出的國度。
一只不守鋪的貓把酣睡的犁鏵叫醒,
一顆不安分的種子把大地叫醒。
三月:一個生產愛情的國度。
遲到者
他在他的沉默里漫步,
他在他翠柏掩映的墓地漫步,
他在他的慢里漫步,
像刀在石頭上漫步。
他把內心珍貴的黑暗,
一小塊兒一小塊兒,復制
在一張白紙上,
為靈魂制造一個個窗口。
玫瑰夜
一盞燈就是一盞酒,
一支紅燭就是一支玫瑰。
——這是玫瑰與酒的良宵!
給你,這天真的肉體,這殷紅的瓣火
還有刺兒:這細小的骨殖
——這愛情的全部家當!
布 藝
春風吹皺的湖面,
像被愛弄亂的床單。
春天的疲憊,是一條美麗的舊毛巾的疲憊……
季節展示它的布藝,
但生活是一雙小鞋。
一個人是深淵,兩個人
就淺一些,
第三者是一架布梯子……
不同于布。我們是玻璃的,懷揣
利刃和尖叫,倒下就是一生。
平安夜
星星的芒刺變得柔軟,
風在門外稍息……
冰涼的種子——谷倉里的嬰孩,
它們的心
是一顆無法折斷的水滴。
紅燭火熱的言語撩撥
酒精的雙頰,
一個平靜的夜晚多么危險。
雪花抽穗!麻臉的豐收夜,
我們錯過一盞燈的款待。
疼 痛
孤獨是一種野蠻,
是蛹在繭里不安的甜蜜,
或胎死腹中的寧靜。
在這個深冬的午后,
我被一只留鳥的叫聲深深刺痛。
夕陽忙著為自己的畫框鍍金。
小販趁機把斤斤計較的日子
換成零散的紙幣。
黃昏:一個垂危的孩童,
仍在病床上轱轆他心愛的玩具……
短歌行
丟失的種子用它響亮的
果實,擊打我們的遺忘。
十二月的風雪,血管中的烈酒,
把胡楊的年輪灌成絕版的唱片。
笛子長出七種音色的葉子,
野花是我春天的一雙舊鞋。
處 方
季節動蕩,淚水成冰。
但只有薄薄的一層,如炮彈的糖衣。
但內心的悲歡怎能用尋常的勺子舀盡……
火焰是一頂夸張的帽子,
沒有固定的尺寸。心,
是計算器,我尊重它的精確度。
漫不經心又馬不停蹄的漫游者,
墻上的鐘為他提供時間地圖,
和三根鎮痛的銀針。
毫無遮攔的草籽,才是風霜雨雪
煉就的丹藥,
垂老的大地在它那兒,一次次妙手回春。
雨夜獨坐
本地的雨,本地的抽象,
掛在屋外隨時可以關掉。
“啪”,一個壞蛋的腦袋像燈泡,
被里面的陰謀憋爆了。
一朵性感的花讓蝴蝶發出致命的光,
一張灼熱的面孔照亮我記憶的回廊。
在我從未到過的地方,孤獨
像一位老朋友坐在我的心中。
這些霜
這些霜,沾附在生活表面,也沾在
一把刀子上,但還遠不是鹽。
生活如此潦草,那塊橡皮
越來越瘦,像被放逐體外的心靈。
二流的日子是昏庸的石頭,
流淚的手指在鏡子上旅行。
總是差一個枕頭的距離,
我把夢墊在僵硬的脖子下面。
停 頓
在一杯烈酒中漂泊,
落日是我放不下的樂器。
渴望中的雨水像一封家書……
夢是罐裝的大海,我在里面
聽到的跳動不是心臟,
是無用靈魂的炸裂。
燃燒的鐵也會衰老,
但火焰不會。花瓣凋零,
但仍不失為一副良藥。
秋天的電流在我的體內彎曲,
聚斂成熟的力量。
低垂的蘋果,在等待墜落的指令。
消 失
我們懷里揣著自己的表——
一顆“嗒嗒”響的炸彈。
引爆前,我們叫它心臟。
魚在銀制的盤子里,
鳳凰在一場大火里,
夢在黎明的身體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冬 至
一頂狗皮帽子從門縫里把冬天看扁。
站在屋外的風雪彎曲于
鄉村粗糙的酒香。
愛情的豬仔在婚姻的麻袋里叫喚,
寶字蓋下,一把呻吟的快刀
一點一點幸福地爛掉。
新生牛犢用剛落地的
嫩腿,撐住被平庸弄皺的天空。
它開始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陰影。
凍在腕上的表忍住冰里的滴答聲,
一位夢中老人閉上的眼睛,
仍在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