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的溝溝壑壑,花椒樹不是連片兒生長,而是一株或幾株簇擁在一起。花椒樹的枝干由于纖細顯得綿長,總長不成參天大樹,也就沒有遮風擋雨的體魄了。春天百花盛開,花椒樹一片花瓣也不能綻放,生出細碎的葉片掩飾不住遍體的尖刺兒,鳥兒們擔心被劃掉了羽毛或刺破了腳趾,飛來飛去對花椒樹不屑一顧。秋天來了,百花謝了。花椒樹卻綻開了潔白、柔弱的花瓣兒。很快,花瓣兒被秋風吹得無影無蹤了。花椒樹的枝頭顯現出高粱米那樣大的果實,待其濃綠變成深紅就成為花椒了,這時就該采摘了,不然,裹著花椒籽的那一層深紅色的嫩殼裂開了,油黑的花椒籽就滾落到樹下了。山里的女人們急匆匆趕來,雙手頻頻地向一顆顆花椒伸去,倘若哪顆花椒高得難以摘下來,就拽著花椒的枝條彎下,直到能摘下那顆花椒為止。待花椒全被采摘了,余下細碎的葉片隨秋風搖動著,沒有人去光顧了。
摘下的花椒放到火炕上或窗外的木簾上烘烤或暴曬,待裹著花椒籽的淡紅色的嫩殼脫落后,用簸箕將嫩殼篩出去,花椒籽才可用石磨磨成面,倒入裝滿了水的大鐵鍋中熬啊熬,待熬得快干了時,漂浮上來覆蓋了水蒸氣的液體就是花椒油了。
我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在小城工作了多年,很想吃用花椒油炒的菜肴。那一年的秋天,我攙扶摔傷了腿的母親從醫院返回鄉下,見山路邊生長著幾株花椒樹,裹著花椒籽的那一層深紅色的嫩殼已裂開,花椒籽滾落到樹下了,我禁不住嘆了口氣。母親聽說我想起了用花椒油炒的菜肴,用疑惑的眼神看我說:“現在的日子不缺糧不少油了,我可不再想花椒油了”。轉過年的秋天,母親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可是我吃到了母親用花椒油炒的菜肴,母親只是看著我吃,當清爽的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時,我卻為在母親面前想什么就說什么而后悔了。為了我這句話,母親走了多少山路,采了多少花椒,付出了多少辛苦不說,她從花椒籽中提煉花椒油,臉上被花椒籽已熏成黑褐色了,我知道那是隱隱作痛的,再過幾天臉就脫掉一層嫩皮兒。
母親病故十年了。我也進入不惑之年,用花椒油炒的菜肴我再也不去想了。那一年的春節,我回到了曾贍養老人的哥哥家,父親逝世不久,我如沒有了依托的浮萍離開了老屋,找和父母年紀差不多的人聊天,是在尋找父母的影子吧。我記不清那位老媽媽的名字了,只記得她送我的那一瓶花椒油。她說,我的母親告訴她我愿吃花椒油。她的兒子和我一樣在城里工作,愿意吃花椒油炒的菜肴,她說我的母親不在世了,這花椒油就全當是我母親還活著送的。
老媽媽住的屋子,四面墻壁原是黃泥涂抹的,每年用報紙裱糊一次,在外地工作的兒子要結婚了,老媽媽雇人將黃泥剔除用白灰抹過又用涂料粉刷過,幾乎一塵不染。屋里有火炕和雙人床,雙人床掛上了蚊帳,兒子和兒媳只在這洞房度過一個晚上,不知哪一天才不是空的。老媽媽已很滿足了,兒子和兒媳如果冬天回來睡火炕,夏天回來就睡有蚊帳的雙人床。我的眼睛濕潤了。我想起母親盼我歸時,也在為我精心準備著,縱然一次次成空,可是還是沒有放棄。春天開犁播種時,為我準備了洗得一塵不染的解放鞋,夏天的玉米地該除草了,為我準備了潔白的手套,秋天的玉米、高粱、大豆熟了,為我準備了磨得閃亮的鐮刀……那是她為留我多住幾天而生出的憐惜,母親曾為我在小城生活久了變得慵懶、挑剔,而無奈地嘆息過。我知道母親最高興的是陪她一起去勞動,似乎這樣日子才能變得有滋有味,才有做不完的事說不完的話。我不由得想到遠離家門的農家兒女們了。
老媽媽的名字我仍然不知道。我始終保存著那瓶花椒油。當我揭開瓶蓋后,花椒油特有的清香便在屋里久久不散。每每向那生活的源頭回望一次,我的眼前就浮現出了花椒樹,花椒樹不為季節的輪回和嬗變改變夢的初衷,結出的花椒和過去一樣繁多,艱苦的付出并不去預知能否有如期的收獲,即使都紛紛落地成泥也不悔。
花椒樹是我生命的長青樹。
責任編輯 叢黎明